“今天也比昨天更喜欢你哦。”莉莉斯说。

从一开始的惊愕羞愤——“你，你怎么能说这种不知羞耻的话……我是喜欢男孩子的！”

到中间的不耐烦——“又来了。你不烦吗？”

到现在的迷糊——“你每天放学都要说这句话，难道不会有某一天忘记说了吗？”

“怎么可能忘记说？”莉莉斯把手上的小纸袋摇得哗哗响：“你会没有吃饭却忘记肚子饿吗？你会忘记你妈妈是你妈妈吗？那是因为这是存在的事情，它的存在本身就提醒着你呀。每天这个不同的时候，我都会确实因为发现了嘉子新的令我喜欢的特点，所以才发出感慨呢。”

“那你今天因为什么喜欢我？”

“嘉子酱读国文有一点关西腔呢。”

“昨天呢？”

“粉蓝色的发带很衬你呀。”

我几乎没有兴趣了，懒洋洋地问：“前天呢？”

“哦，前天很有趣，”莉莉斯双手抱住手上的可乐，歪了歪头轻巧地说：“前天我发现你喜欢隔壁班的桥田……啊不，佐藤君。”

我一口橘子汁真的全部喷出来。

我出生的时候，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时，感到对广阔外界的恐惧。白色而空旷的大房间，显得很冷的样子，而不是狭小温暖的红色房子。未知，物体的运动，声光，水和自己呼吸的恐惧向我扑过来——“哇”然后我哭了起来，像所有小婴儿一样。

我骤然感到这种同出生时一般的恐惧——虽然我应该不可能记得出生时候的任何感觉——因为大脑没有发育完全的婴儿根本不会有记忆，甚至连发出感情的大脑部分也没发育出来。

惊恐。

莉莉斯像个手里捧着水晶球的魔女。

“真是令我惊讶，你这么觉得。”我决定继续隐瞒她。把果汁吐出来也并不意味着她猜对了，也可能只是我惊讶——况且，她是前天才刚刚认识了佐藤君，并且一直都和我在一起，佐藤君不会这么轻易和刚认识的女孩相互倾谈自己的事的：“你才刚见过佐藤君，虽然他很高大，但他并没有什么让人能迷恋的外表吧？”

莉莉斯露出两颗虎牙：“否认也没用，嘉子酱。我是人类情感的通灵者。那些大家隐藏在心里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昭示的存在，都是开放的空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这个意思。就像是脱离了这个空间，我能看到无数并列的不同层次的心理世界对我一字排开。只要你对我笑，对我说话，打开你自己的一扇小窗缝，一切都是全知的。”

“杏木嘉子喜欢隔壁班的佐藤和。在你们都站在我面前的一瞬间，我就看到。这喜欢无关于外貌，就是杏木嘉子在深层次的内心中对佐藤和的认同和崇拜——就像对待一个神明与偶像。”

我感到我的恐惧土崩瓦解。

我感到我变得透明而轻盈，一瞬间没有隐藏。

被看穿的一切，令我感到不是害怕疑惑，而是出乎意料的，莫名的安心幸福。

人类真是奇怪的物种。总是隐藏不想让别人了解自己，却又渴望别人从心底里了解自己，同时又还是害怕不想让人了解自己……如此往复，不懈循环。

莉莉斯曾说这毫无矛盾。人不想在别人面前昭示自己的特质，是为了自我保护。想要别人了解自己的内心，是出于寻求归属的孤独。只要有人可以做到在完全不接触一个人的情况下明白他内心世界的全部，就太完美了。

“谁能这么完美？”

“我是完美的，嘉子酱。感情通灵者，在不了解中了解一个人的全部。”

有点像一句广告词呢。

在莉莉斯面前，人是透明的。想法和隐秘的感情一览无余。如果是这样，她也能随时察觉实时的微小情感，并施加小小的力量。这一丝小小的力量在精确观测的情感中激荡，以指数倍数放大，产生巨大效应，莉莉斯也许能轻易操纵一个人全部的感情甚至决定，爱上或憎恨任何人，甚至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你试过这么做吗？”

“哦，当然。”莉莉斯回答很快，而我甚至什么也没说，她已经知道这么做是做什么。好像我得知了这件事之后这是我唯一可能想到的，理所当然的问题。

“情感的力量是人类最宏伟的财富。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窃取这海一样巨大的宝库。不过这个力量，其实对我对人，都没有什么裨益。”

“为什么？”

“一个富翁有了好几百万美元，可能会感到幸福，满足，有成就感。但如果他有了全世界所有的财富，那么那些钱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无聊的数字。而其他人，见到这样拥有巨量财富的人，会敬拜，疏远，恐惧他吧。”

“所以说，嘉子酱，不可以再让别人知道哦。”

“啊啊，你这么一说我真的开始害怕了，魔女中岛。”

莉莉斯咯咯地笑：“我只是感情通灵，并不是读心术呀！况且你不害怕。我知道的。这是显而易见的。而且你看起来害羞内向的样子几乎骗过了所有人——你一点也不介意把自己的内在以透明的方式昭示出来。”

杏木嘉子不喜欢和人说话，也少参加人多的活动，所以她害羞内向。

真是奇怪的逻辑。谁规定的内向害羞的定义的呢？

“嘉子酱真是特别的人。明白语言交流的效率是多么低下，渴望以非常规的方法建立关系却遗憾地无法做到也不被理解呢。”

我一直想，我不是已经表达了我的全世界了吗？我的内心世界和我生活的世界永远一样大，而且我在这个世界留下了全部的修饰，使之和我的内在契合。

“为什么对我视而不见呢？明明大家都生活在我的世界里。”

“因为他们是盲的呀。”

这话说得又太刻薄了呢。

不过只是习惯于从语言上了解对方的交流文化，似乎确实不是深刻到值得颂扬的样子。

我逐渐在更多的地方见识到了莉莉斯的通灵之力。

“崎原君和我们班的亚美酱交往了呢！中岛同学知道了吗？”一天班上一个女生惊讶地跑过来和中岛说话：“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

“嗯！真是合适的一对呢！”

“对吧对吧！我也这么想呢……”

崎原君是隔壁班一个英俊高大的男孩子，笑容爽朗又迷人，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不知道要羞愧死多少自恃貌美的少女。

“崎原君不是很喜欢亚美酱呢，真是可惜。”莉莉斯说：“崎原君和亚美酱只能交往最多两个星期。”

中岛莉莉斯能够在认识双方的情况下准确判断他们目前的关系，是否适合和能够成为恋爱对象，且能够交往多久。

“完全是没有隐藏啊！”她嚣张地微笑着。

我继续低下头写着作业，听着夏天的蝉鸣。

不过这一次中岛错了。崎原君不仅很喜欢女朋友，还放课后常常不去篮球队训练，一定要送女朋友回家。亚美常常带着满脸幸福的色彩，好像雨后的彩虹都被她偷取用于脸上的妆容。

两个星期过去了，他们依然甜蜜得如胶似漆。

我幸灾乐祸地告知莉莉斯，她的预言错了，见鬼的通灵者。

“通灵力没有错哦！错的只是一个最后的小步骤，推论。”她合上一部厚厚的我看不懂语言的书本。

“嘁，少狡辩了。”

莉莉斯笑了。没有说话。

中岛莉莉斯的字典里没有“争辩”。反正对方认同反对什么，她能否使对方相信她的观点，都是透明的。没有丝毫需要浪费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