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南

朔云压顶,黄沙欺蒙。战场的夜其实并不是一片死寂。

远有玄狼壑巅独啸,旁存乌血落叶蚀桥。

北方坐在离营地稍远的碎石巨块上打磨雁翅刀,刀背九孔铜环在碰撞中低吟,短暂共鸣恍然如梦。

忆中有铜铃,无雕无砌,无纹无画。铜铃倒映绰约人影,看不清面容。

北方仍记得第一次遇见南方,他背立于私塾外窗棱下,悬肘举腕轻轻敲击那高挂于檐上的铜铃。细看那所执物竟润泽发亮,声声相和,雁鸣跃动。

孩童三三两两从身边跑进私塾,南方将手中银杵系于腰间踱进学堂,而北方自己都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站在门口,定定望着的那人也终于回头。幼童纷纷举书,两人隔着朗朗书声相望,青衣白袍不过寻常书生穿着,却鬓如刀裁眉若墨画 。虽是个男子却叫北方看得痴了,那点漆双眸深而澄澈,不带一点苦难喧嚣。

大抵就这一眼,足以泥足深陷。

北方并没有想过南方会如此轻易应允他的求爱,喜不自胜的同时自然也向南方保证在外守口如瓶。

此后每当铜铃声响,私塾外便多了个听书人,日日坐于檐下候着,有时靠着墙根一觉就到隅中,直到感觉到银杵轻敲脑壳,睁开眼便能看见南方一手背于身后轻挑眉梢无奈摇头,也不恼怒伸手接了指尖银杵重新插回人束带,拭去人额边细汗道句辛苦。

日子久了南方会劝北方找些别的消遣,而北方却义正言辞道自己也是在钻研学问,紧接着便出口成文,竟与南方在课堂上所讲丝毫不差。

“我虽目不识丁,你所言又怎敢不牢记于心。”

那时候南方望着他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丝触动与温情。

在北方眼里,南方一向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温和却让人备感疏离,对自己也是如此,所以那一夜,应该算是他整个人生里最癫狂的经历罢。

夜阑之时,私塾中隐隐有声,躯体缠绵而上如龙蛇纠缠,脊背抵于砖瓦泥墙摩擦妖艳伤痕,交错在唇齿间的呻吟吐息,身下脸颊绯红神智不清苦苦索求的人儿与平时淡然模样大相径庭,南方半眯着眼紧紧附于北方宽阔的肩膀,放肆欢愉却不敢与其对视,那人的双眸犹如烈火,一路摧枯拉朽直焚烧到南方心底。那如洪水猛兽般的情欲大抵就是北方的爱,妄想脱身,覆水难收。

只怪聚散匆忙,不出余月,边境战起,北方毅然参军。

“国家有难,大丈夫义不容辞。魂归天命也在所不惜。”“只是如此一别,连他自己都不知何时再见。”

“若我不归,你只管成家立业。”临行前他看着为自己收拾行装的南方突然脱口而出。

那人安静将一切细软整理妥当,打开床铺边的蜜罐把数量可观的铜钱尽数倒出一一放进包裹,这才直起身望向北方。

“此话当真?”

“我自不会骗你。”北方将包袱甩向背后依旧一副爽朗笑容,伸手将人拉至身前在微阖的眼皮落下一吻

“你不必等我,若我不归,你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我若有命存活,定当回来抢你。”

打磨动作停下,北方将雁翅刀仔细吹去石屑向天举起微微挥动,铜环敲击刀背似雁鸣阵阵,萧然沙场也带起无尽念想。

“今夜应是满月。”

如今北方已征战两三载有余,靠数人头和日月度日,从未托同乡之人带任何口信,也未曾收到那人只言片语。

身后异响,手腕一转雁翅刀落,回头看去一匹野狼瘫倒在地,脖颈被生生割成两半只剩奄奄呜咽,幽绿的眸子遂失去光泽。

北方伸手抚摸着柔顺皮毛,目光沉痛丝毫不掩惋惜。

“你自有六合八荒,何苦与人争这片野之地。”指尖抚过被血浸湿的脖颈一顿,向上抬起竟是根粗壮铁环,向后延伸去无尽夜色。

还未缓过神来便觉心口一痛,背后被坚硬兵器没入,北方能清晰感觉到那东西寒冷入骨,扎进心脏瞬间开出锋利的花。

缓缓转过身,面前人着素黑夜行衣,露在面罩外的一双眼睛仍如初见般干净澄澈,还有他不曾发现的深深桀骜。

远处已经可以听到营地被突袭的嘈杂,北方望着那人却是相下无言。

“不想我去夺你也不值得动用如此手段,当真对我这般深仇大恨?”半晌动了喉咙,黑紫色的血液随笑意一同倾泻而出。

那人缓慢摘下面罩,北方企图凑近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不想视线模糊一头栽倒在地。干脆侧过身躺在冰凉石面仰头看着人,身后长杆支在地面一动便引得痛彻心扉。咳嗽几声冲人扬了扬下巴。

“好歹肌肤相亲,别让我死不瞑目。”

南方静静瞧着身下人,忽而唇角上扬弯眸浅笑。

“国家有难,大丈夫义不容辞。魂归天命也在所不惜。”伸手抚过北方倒下时被石块刮伤的脸颊,他的声音悠然恍若隔世。

“只不过你之国非吾之国,你所杀之敌,皆我族人。”

“如此便明了了。”覆上置于自己脸颊的手指,瞳孔涣散却仍冲人露出爽朗笑容,安慰似的拍了拍人手背。“你自管过好你的日子,不必等我。”

眼皮渐渐沉重,随着失力的手掌一齐坠落。

“南方,也休记恨于我。”

战火轰鸣横尸遍野,他风光入殓。

南方俯下身,在人安详闭合的眼眸之上轻柔落了吻。

背后抽出的长杖轻旋,顶端花朵合拢。南方跪坐在北方的尸体前抬起头,闪动的眸子终于一片荒芜。

“只可惜银杵不再,今夜注定月缺。”

有些事啊,自古难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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