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此时子夜将至。
而名为台风眼的古堡，镶嵌于云端城镇东边的连绵群山之中。镇上灯火阑珊，宛如流萤散落行将熄灭，而台风眼的一个房间里，橙黄色的火光透过落地窗散发出来，在夜色里极为显眼。
落地窗后，是一间呈漏斗形的巨大会议室。四壁灯火燃烧，席间座无虚席，寂静主宰会场，火苗噼啪作响。光与影交替之间，可以看见榛杞、杜廷、坎祭鱼和更多应邀而来的云端们正襟危坐。
此刻从会议室中央的平台处传来声音，白术苍从阴影里现身，走至所有云端目光的交汇处。烛光金黄，点亮他灰白的头发与瞳孔。
他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随后他扬起披风，展开双臂高声道:“云英派的成员们，我很高兴看见你们能在此刻汇聚一堂。在今晚，就在这场秘密会议上，我们将要去讨论一件能够决定整个云端未来走向的事件。不同于那些贪图安逸的同胞，我们背负着更加艰巨的使命——那就是解除云端全员的诅咒，解除困扰我们子民的梦魇!我们是云端的精英，是云端的鹰派，我们不怕流血，我们也不怕牺牲，因为我们是云端福音的喉舌，是为我们同胞抵挡一切的铜墙铁壁!诸位，拥抱我们与生俱来的使命与荣耀吧！”
说罢，白术苍意味深长地停顿，四周随即涌现出潮水般的掌声。
“工厂的检修工作已经完备，明天我将派遣人手重启工厂的生产线。明天水生节庙会，我将亲自抽签，并为整个计划的顺利实施而祈福。或许会有人问:云粹派一直在反对我们的提案，我们该怎么让计划实行下去？很好。问得很好。”
随后，白术苍冷笑道:“云英派全员听令!赞成此项计划的人——请举手表决。”
席间一阵窸窣。白术苍清点四周，挥手示意云英派们放下手来。
“全票通过。”他总结道。
“我知道诸位在担忧什么。焚风与他无能的云粹派所组成的声音会与我们抗衡，甚至驳回我们的提案，但他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在此，我谨代表云英派，有请冒迭大人仲裁。”白术苍优雅地鞠躬退到舞台边缘，此时冒迭摇着轮椅出现。
“经过长时间的考虑，老朽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态了。”冒迭抬头看着众人，“老朽曾经一度非常为难。一方面，云端曾经犯下罪孽需要赎罪，而另一方面，这些罪却不应该让你们承担。这都是老朽当年犯下的错。你们都有爱着自己与自己深爱的人，你们都是幸福的。但如果你们要向着更加完美的幸福挺进，那么老朽将拼尽全力支持你们。因为，保护自己的子民，给予他们通往幸福的钥匙，是老朽作为云端领主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
所有人屏住呼吸。
“所以，老朽批准云英派的提案。”
白术苍带头鼓掌打破寂静。随后掌声雷动。
“冒迭大人万岁!云端上的人万岁!”全场云英派们高声欢呼，他们彼此拥抱喜极而泣。
“可是……某些人可不会善罢甘休啊。比如焚风。就算我们有冒迭大人这张王牌，也不敢保证他不会阻碍我们。”人群里还是有清醒的声音，发话者正是榛杞。
“不仅如此，就算我们的计划顺利实施，湖对岸的人类也不会束手就擒吧。何况那个云端的叛徒也在那里。”又有云英派成员提出自己的意见。
“而且车河紫——话说回来，大概在座的也有耳闻——她擅自与人类世界的女孩调换了灵魂，此刻正呆在人间。如果她暴露身份，我们又贸然行动，局势恐怕会对她不利。”
在场的云端们讨论起来。
“肃静!全部肃静!”白术苍大喝。
周遭安静后，他接着说:“有冒迭大人的应许，云端方面的障碍可以说基本扫除。剩下的由我白术苍全权包办，在计划实施期间我将以总干事的身份统揽全局，诸位请务必听从我的调遣。车河紫我们会接她回来，而至于焚风的事情，在他与云粹派闹出事端之前，我们需要先下手为强，将云粹派骨干予以控制，免得节外生枝。”
“这么说，把云粹派的烦人家伙全部关到台风眼的禁闭室，等计划完成之后再放出来，对吧。”榛杞托腮道。
“正是此意。先不急亮出冒迭大人的许可。我倒要看看在云端还有多少不识抬举的家伙。”
“哼，变得有意思起来了。”榛杞冷笑。
接着白术苍详细介绍了“计划”的具体内容，包括对于人类的作战评估，期间云英派没有出现分歧，会议几乎可以说完美落幕——除了一只知更鸟悄悄躲在会议室顶端半开的天窗上。
“在明天子夜举行抽签前，关于会议的内容绝对不能走漏。或许你们会同情人类，但请记住，有人快乐就必定会有人痛苦，有人痛苦就必定会有人快乐。这就是生命。这就是生存的法则。诸位，请让我们为了多数人的利益而战。”说罢白术苍挥手示意散会，随冒迭消失在会议室外。
“白术苍似乎一点都不担心那个叫取竹的人类呢。她今晚不在台风眼留宿么，不怕她过来窃听？”云英派们陆陆续续离席，有云端这么说。
“杜廷在她房间里点了安魂香，够她一觉睡死到早上了。据说挽留她还是冒迭大人的主意，可能留在这里反倒更放心吧。杜廷也说半夜会去检查那个人类的情况，顺便给她带套新衣服。”
“不过可真别扭。明明知道了她的身份，还要假装她是车河紫，谁叫这是冒迭大人的命令呢。”
云英派们嘀咕着。
“话说如此，似乎只有比较高级的云端才能识破真相，像坎祭鱼、白术苍和冒迭大人。但巽太阴那家伙就不行了。不过就算你告诉他面前的不是车河紫，他也不会接受事实吧。毕竟车河紫的成长也有他不小的心血，说眼前的人不是车河紫，换做谁也难以相信。”
榛杞接过话茬。
“那家伙今晚缺席，说拟南芥醒了，要在家陪她，但他希望我们替他传达脱离诅咒的立场。呵，晚上还被拟南芥骂了一顿，估计正跪在搓衣板上谢罪呢。虽然脾气古怪，他对拟南芥是真的死心塌地。”
大家笑起来。
会议室很快恢复寂静，杂乱的脚步散去，终究虚无与死寂才是这里本色。
冒迭在台风眼门口把最后一个云英派成员传送回家，和白术苍看着不远处的城镇。
呼吸着雨后凌冽的空气，看着晴朗夜空耀眼的星辰，冒迭喃喃:
“息……我们终于距离您……又近了一步么。”
次日清晨，坎祭鱼照例和兑泽泻来到河边，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祭鱼!”兑泽泻小孩子般缠着自己的恋人，“好期待啊，今晚水生节你想要什么！我做好吃的苹果糖给你吃好吗？我喂你哦！”
坎祭鱼却丝毫没有露出厌烦的表情。她轻轻推开兑泽泻凑来的脸:“我什么都不需要。”
“真的吗？”兑泽泻很失落。
“傻瓜，”坎祭鱼用湿漉漉的手抹抹兑泽泻鼻尖，“有你在，我还需要什么呢。”
兑泽泻擦干鼻尖，露出虎牙笑着。
“今天我们去下游看看吧。”
早上的河边少有人烟，兑泽泻兴致高昂走到前面捡拾漂亮的石子，坎祭鱼则慢吞吞跟在后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突然，兑泽泻停下脚步，蹲在不远处的灌木丛后，招呼坎祭鱼快过来。
只听见一阵熟悉的笑声传来:“执迷不悟？哈哈哈笑话!是你们执迷不悟才是吧！”
两人透过灌木风缝隙往外窥去，只见焚风在河滩的空地上站着，在他对面是以白术苍为首的众多云英派。
焚风似乎因为某件事情大动肝火。起初兑泽泻以为是日常的小打小闹，直到白术苍一声令下，云英派们朝焚风冲去。
“你让我彻底失望了，焚风。在计划结束之前，你的一切职权将被剥夺，而台风眼最小的禁闭室将会是你的归宿。”置身于打斗之外，白术苍漠然呵斥。
兑泽泻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慌忙拨开树丛，想上前帮助焚风，坎祭鱼却死死拉住他的衣袖:“没有用的，你不能去。”
她摇头嗫嚅。
兑泽泻惊愕地看向自己的恋人。
而此刻焚风凭借自己一身蛮力，愣是与群狼般合围的云英派们打成平手，他一次次用体术放倒来袭的对手，成功化解对方一次次攻势，并机智地背靠河滩岩壁，避免被敌人彻底包围。起初云英派因为看见他腰际挂着的唐刀而有所顾忌，可焚风始终没有拔出武器，他们对焚风的包围圈开始逐渐缩小。
“你为什么不用唐刀呢。”为首的榛杞挑衅地摇着锡杖，“还是说你觉得赤手空拳更有意思？”
“都是自己人，就算你们闹翻天，咱焚风也不会对你们兵戎向相。”焚风笑笑，抹去额头的汗水。
“有趣。”榛杞将锡杖指向焚风胸膛，“焚风的义气果然名不虚传，今天我倒想会会你。只可惜我们也有要务在身，那么对不住了。”
言毕，云英派们开始对焚风发起总攻。焚风化解了榛杞所有的正面攻击，同时握住向自己刺来的锡杖尖端，借力使力，顺势砸倒身旁袭来的云英派。榛杞见状暂时退出混战，留下焚风忙于应战。
焚风力大无穷万夫莫敌，在肉搏战里占尽风头，云英派们连近身都难以做到，但却渐渐将焚风逼至河滩中心，好让其腹背受敌。此刻战局正紧，焚风专心眼前的战情，却只觉腿弯遭到重击，随即双腿发软难以站立，周围的云英派伺机袭击，他还想起身迎战，锡杖又狠狠重击在他的脚跟，焚风直接仰面摔倒。
“偷袭算什么本事!”焚风怒吼。
“我们想要的只有胜利。”榛杞一声令下，云英派们将焚风彻底制服。
“焚风他……坎祭鱼，为什么你要见死不救？”灌木丛后的兑泽泻看得真切，他生气地小声询问坎祭鱼。
坎祭鱼低下头。面对兑泽泻的质问，她终于还是动摇了。
此时被反手按在地上的焚风还奋力挣扎，但终究大势已去，他只好低声咒骂。而恰恰是因为脸被按在地上，他才从这个视角看清在对面灌木的缝隙里，兑泽泻悄悄伸出手，指指不远处的河水。
“先清点伤员，其他人前往镇上逮捕忤逆者，榛杞，把焚风带回台风眼。”白术苍分配任务。
云英派开始兵分多路，刚刚被焚风打伤的云端们被送回治疗，主力部队则前往镇上“肃清”其他云粹派骨干，而榛杞，白术苍与少量云英派留在河滩准备将焚风押至禁闭室。
这时从灌木从后传来兑泽泻的声音:“冒迭大人？您在这干什么？刚刚那边好像在打架，您快去看看吧。”
在场云英派连忙向白术苍询问情况:“冒迭大人怎么会在这？要是冒迭大人发现我们这样对待焚风，他怪罪下来该怎么办？”
“你们看好焚风，我们去看看。”白术苍说罢和榛杞朝声源处走去。
而这就是焚风等待的时机。就算被绑住双手按在地上，普通云端依旧不是他的对手。在白术苍等人转移注意时他暴起撞倒周围的守卫，待白术苍发觉被调虎离山后，他已经冲至河边一跃而下。
河水瞬间卷起泥沙，从岸上根本看不清水下状况，加上河对面长满芦苇，白术苍等人一时无法判断焚风是直接潜水游至下游，还是借着芦苇的掩护乘乱渡至对岸。
“可恶!”榛杞用锡杖狠狠敲击地面，白术苍则拨开树丛，只见兑泽泻在树荫下悠闲地采摘浆果。听见动静，他惊讶地向来访者打招呼。
“刚刚你看见冒迭大人了？”白术苍问。
闻言兑泽泻看着天空思考。
“这边离河很近，你有见焚风在水里吗？”
榛杞追问。
而下一刻他懊悔不已——面前这位无忧无虑的少年因为诅咒，可是云端出了名的健忘症患者，从他嘴里套出情报的几率为零。
果不其然，面对询问兑泽泻快速眨巴眼睛，一脸微笑着呆萌相迎。
在榛杞扶额的同时，白术苍则直接抛下兑泽泻。因为在不远处，坎祭鱼坐在河边打捞水中的物品，她身旁的竹篮已经堆得满满当当。
“坎祭鱼。身为云英派的一员，就让我来借助你的力量吧。我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坎祭鱼迟疑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应白术苍的要求，而此刻其他云英派也凑上前洗耳恭听。
还没等她开口，从河对岸的芦苇丛中又传来水声与草木晃动的声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兑泽泻的惊呼:“在那边!有谁逃走了!”
白术苍等人火速赶来，只听兑泽泻说看见一人从芦苇丛里爬出，仓皇消失在对岸。
“这附近有桥。去，追上他。”白术苍下令。在离开前榛杞顾忌地看了眼兑泽泻，与白术苍耳语:“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兑泽泻他……”
众人看向兑泽泻，此刻他的表情迷茫到几乎呆滞。
“谅他也记不得。”白术苍摇头，随即招呼人马动身追击焚风。
待白术苍他们走远，兑泽泻才松了口气瘫坐到地上:“呼……终于走了。祭鱼，焚风他还好吧？”
坎祭鱼翻找竹篮里的打捞品，从底层抽出一只带着裂缝的风铃。她轻轻摇了摇它，声音却暗淡低沉。
“变回原形才逃过一劫啊。我都快忘了你还有这个能力，毕竟你可是付丧神。”坎祭鱼忍不住嘲讽。
“换做你们试试？谁料到白术苍这货居然玩真的!”焚风又羞又恼，两人就这么捧着个风铃，听他骂骂咧咧，“不过……刚刚多谢了。要不是兑泽泻帮忙，坎祭鱼你又把顺流而下的咱藏起来，咱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举手之劳。没想到往对岸扔了几块石头就能调虎离山。看来健忘也有健忘的好处——让别人以为自己健忘更是如此。”兑泽泻颇为自豪。
“现在还不能大意。虽然有些不留情面，但我还是想说，坎祭鱼，你的立场也是白术苍的云英派吧。”焚风说。
“你会告发焚风吗？”兑泽泻闻言担忧地问。
坎祭鱼听罢撩撩鬓角的长发，转身面向兑泽泻:
“泽泻，看着我。告诉我实话，你想解除诅咒吗？等了这么多年，才得到这样的机会:美好的记忆不再丢失，重要的记忆不再被重置，”说到这里，女孩原本平静的嗓音突然开始发颤，“我也不再每天担惊受怕，害怕你突然有一天把我也彻底忘掉。”
“可是……这么久以来我也没有忘记你啊？”兑泽泻显然没有弄清楚问题的关键。但他的确没有说错，他会忘记马上要做的事情，他会忘记刚刚说过的话语，可他却从来没有忘记与自己恋人有关的一切。
“白术苍他究竟在策划什么？”兑泽泻转而问焚风。
焚风道出昨晚的会议内容。
“通过与人类世界的人类交换灵魂，从而让云端全员解除诅咒……”兑泽泻双眼无神重复着，无法相信听到的一切。
“看得出他对这个计划寄以厚望，很久之前就在念叨，但一直停留在理论层面。最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刺激到了他，那家伙的执行力可真强。”焚风说。
“可是……如果我们与人类交换了灵魂，我们解除诅咒，可他们该怎么办？留在这里代替我们承受诅咒吗！”兑泽泻发觉问题所在。
“所以我们云粹派才一直在反对啊，鬼知道白术苍在想什么，又没有人类来到云端……”焚风抱怨。
而这时坎祭鱼神色凝重。之前在艮明厥的住所，她按照白术苍的指令处理掉取竹的自白信，成功隐瞒下她的身份。取竹与车河紫交换灵魂，让车河紫解除诅咒的消息秘密传回云端后，可谓给云英派来了一剂强心针。她面前的两人尚不知道，白术苍的计划，早已不再停留在“理论”层面。
“祭鱼，你也听到了。如果计划的后果真的如此，我宁可不要这种解除诅咒的机会。”兑泽泻目光坚定地看向自己的恋人。
“果然是这样的答复。”坎祭鱼叹气笑道，“所以我才这么喜欢现在的你啊。”
“白术苍的人可能还会路过此地，你们快走吧。我在这里拖住追兵，至于焚风的事情……”她说着把风铃塞进兑泽泻手中，“我今天完全没有印象。”
兑泽泻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为了泽泻。只要他能开心其他的我无所谓。但如果让我家泽泻受伤，咱就走着瞧。”焚风还来不及开口感谢，坎祭鱼已经先发制人。
“好吧……祝你们百年好合。”焚风没好气地嘟囔。
“马上我们去哪？”告别坎祭鱼，兑泽泻把风铃藏进衣服内衬的口袋，沿河而上。
“去镇上的祠堂。我在那里约好与线人接头。咱其实已经做好了对策，接下来，就是与白术苍的攻防战了。”
附录:
感谢大触画的云端领主“冒迭”形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