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两年后,终于搬入了新居。
房子不大,两居室,70坪米,这在经济发展相当快的小城,属于局促的面积。因为发展快,所以有钱人多,再一个,毕竟是小城,价格不吓人,濒水建构的别墅,也不过2000元/平方米。好在,我要求不是太高,在天地之间有属于自己的一隅安然的居所就很好了;好在,和别人攀比的心理也不太强烈,一切量力而行;更好在,我们要的是一楼,很难得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这个院子,比我乡间的父母的院子自然不如,但,这是寸土寸金的城区,是楼房,怎么说也算不错了,这使我在落笔的时候,可以心神泰然的写下“家园”二字,而不是单单一个“家”字。
家。园。总是觉得,有园的家,才有那么一种怡然安居的味道。我是乡下长大的孩子,总忘不了那大大的天井,天井里的大树,树下的土井,猪住的连着圈的茅屋,大小不一的青砖头拼砌起来的蹊道,夏日雨后的青苔,和墙外面剥皮后的白白的玉米秸围成的篱笆——上面爬满了丝瓜、吊瓜、扁豆的藤萝与花——以及对主人温情脉脉的家狗。
想起这个院子就想起祖母。祖母与院子的景象是一体的,密不可分。其实说起来祖母是个很厉害做人也有些狭隘的人,但是小时侯母亲总在庄稼地里忙,而且不住这个院子,只在吃过晚饭快要睡觉的时候,我才跟着她回街南的屋里。小时候我们姊妹一直跟在祖母身边,所以提到家园的场景,总少不了那个一年到头穿一身家染的青布衣裳的小老太太,稀疏的白头发,露出顶上褐红色的头皮,梳在脑后下边一个几乎簪不住的鬏,大襟褂子,总用脚后跟挪动的三寸金莲。
我们几个入学前都是跟在祖母身边。因为有祖母带着我们,可以不象别家孩子那样睡醒了没大人在身边而从炕上骨碌到地下,也可以在天热的时候挨个被褪去皮拉到一只深青色的大瓦盆里晒温的水中清洗。撩上一把水,身上就滑溜了。在冬天,我们也可以挤在一盘占去大半间房屋的炕上,脚塞进折叠起来的热乎乎的被窝底下听故事。
一半土坯一半砖结构的人字顶房屋,没有吊顶,抬头看得见长年烟火熏黑的屋梁和屋檩。窗户是木制的,窗棂的孔小而且方,上面糊着发黄的纸。因为窗户小,屋里光线从来不强烈,那种暗,让人安稳踏实,有着炎夏的清凉和寒冬的温暖。
祖母给我们讲的故事,都是俚俗的传奇,没有什么教育意义。但我们很喜欢听,听一条巨大神奇的蛇的眼珠被挖出后还活在那个杀蛇者的小腿肚子里,听一个可怜的名叫穷三辈的人怎样遇见了白胡子的老天爷后日子富裕娶妻生子,还听老狐子变了老太婆,吃了娘两个,后来被两个女儿骗到一面烧红的鏊子上烙死了。我们缠着她一遍一遍地讲,她都讲烦了,我们也早背过了,却还要听。她便一边忙着家务,一边给我们胡诌。
在我们莱州湾一带的鲁北地区,叫祖母不叫奶奶,而是mama,与妈妈音似,但声调有异。妈妈的第一字是平声,而mama的第一字是中间一折然后一回的仄声。我的童年伙伴,十年同窗、半生好友的立芸,自看了《红楼梦》以后,几年里写信来,提到她祖母都写作“嬷嬷”,其实发音含义都是有区别的。
但是,在笔下,奶奶、祖母这些称呼,都远不及mama这个称呼来的贴心、亲切,就象乡下的孩子叫惯了娘,写成妈妈就觉得不自然。
现在,mama已经是94岁的高龄,虽身骨还好,患老年性痴呆却有年头了。我们回去看她,她根本不认识我们,都当我们是客人,是陌生人,十分客气。在她那张二十年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脸上,我们不知道岁月对她做了些什么。她嘴里念叨的,心里记挂的,都还是幼年时的我们。唤着我的小名说:天都黑了,她还没来家吃饭呢,你们去找找她啊。又唤着哥哥的小名说:他在学校里铺的棉条(床单)都破了,你们也不管。已经中年的哥哥就在她脸前,眼睛好象有些湿润了。更多的时候,她记挂的是祖父,说:他上坡干活还没回来,没吃饭呢,却不知,祖父离她而去已经7年了。这些她都不知道了。我们就站在她面前,她不理会,只念着20年前的孩子们。老是这些挂心事,无数遍地重复,母亲说有时她还会在夜里喊我们,说啊说啊就委屈地哭起来。
我现在想不起,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家的呢?进城读书?就业恋爱?还是结婚以后?回想再回想,还是弄不准。小学五年级,外村的学生在我们村的中心小学寄宿,我就急于要离开家了,搬着被窝卷去和她们在麦草上挤,好象很快乐。但时间短,没几天又回家了。中学在镇上,是真的寄宿了,一周只回一次家,还要天黑前返回。寒暑假回家就是跟着姐姐们睡,不再去争mama的大炕了。再后来,因为青春期心理过渡有障碍,我对父母家人,对那个院子一直没有什么感情,是厌弃多于眷恋的。那些年我懒得回家,觉得家里都是一些不可与语的人。一直到结婚,生了孩子,搬了新居,对家的牵挂才多起来。
有了小孩后,带他回去,母亲欢喜,更欢喜的却是mama。她围着他转来转去,一个劲地夸,一个劲地和听不懂的小孩子讲话。94岁高龄的她糊里糊涂的,行为也几近儿童。她看左右无人的时候,掀起大衣襟,露出一对只有松松的皮的干瘪乳房,哄孩子道:“我喂喂你吧,还有水儿呢!”又说:“我很愿意抱抱你,我又怕我抱不动。”我就递给她,让她抱一抱,自己两手在底下用力地往上托着。
都说人是隔辈儿亲,的确如此。小时候我和mama在一起多,就往着她亲。小孩子要的是在熟悉的人身边的安全感和对自我的放任。小孩对老人亲,老人更对小孩亲。如今我的小孩,也是跟着他的祖母。我的祖母和他的祖母都是脾气不算好的人,但对孩子,却是没的说。
孩子不满周岁就断奶,现在已经很会走了。孩子的祖母便带他回了乡下的老家,新居一下子清净起来。
住在城中,却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城,除了无事时邻里互不过问,有隐居般的清净,别的都是不好。经济发展太快,城市就似乎永远处于拆除和建设的状态,在这样一个城市中往返穿梭,是没有栖居感的。还有它的工业化的污染,发达国家怕破坏了自己的生态环境,已经不再在本国从事的造纸行业、化工行业,我们正在为了眼前的利益红红火火地扩张着。
在这样一个小城中,我越来越喜欢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绿颜色,养眼,然后养心。刚搬进新居时,因为是新建房,院子里地虽平了,却是二尺厚的建筑垃圾。是丈夫,趁我歇班带孩子回娘家小住的几天,每天下班后忙到下半夜,用借来的镐,一镐一镐将碎砖烂瓦刨起来,然后再用借来的小铁车一车一车推出去。又与人合买了一卡车新鲜的土,因为巷道窄仄,只能堆在巷道外的空地上,再用小车一车一车推进来,填满深挖的坑,垫平。再买了带几何图案的水泥方砖,在新鲜的土上砌出一条平展的蹊道。然后我迫不及待挪来几棵香椿,几棵葡萄,几十棵向日葵,几棵草莓,乱无章法地栽了一院子。刨坑,填土,浇水,做这些事,有一种身在田园的快乐。后来,院子里就绿起来,土壤中带来的草籽,也一棵,两棵,无数棵生出来,青草覆盖了院子的地面。当这些绿草出现在城市一隅的小院时,已不再是争夺庄稼肥料的侵略者,而是很可爱的小生命了。我怀着对童年时代的回忆,一一规划它们的类别,分辨它们的特性。有的叶大根小,一拔就拔出来;有的叶小却根系庞大,拔起来很费神;有的出毛莠,胳肢人很有趣,有的有香味,散发出一种似有若无的清香,是诗经和屈原时代被吟咏过的兰若或蘅芷。
夏天天亮得早,孩子乍不在身边,睡不着了没事可做,穿着宽松的短衣短裤拖鞋敞开阳台的门,下了台阶,站在属于自己的院子里。朝晖从墙头上斜射过来,清凉的空气里充满了明亮和灿烂的气息。经过一夜的安眠,高低不一的植株蕴满了欣欣向荣的生机,满院植物中叶片最肥大的是向日葵,这是一种健朗的植物,张扬着蓬勃的生命力。很自然地,想起一首诗来:青青院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在时光流转之间,祖母老去,又在时光流转之间,我离开家园又建家园,再在时光流转之间,孩子成人,远离。一代代的生命就是这样,在不同个家园的疏离、撇弃、复归、重建之中绵延生息。2003/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