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以北,现实以南

1

体育馆的灯光雪亮刺眼。

李靖东趁着捡球的间隙扫了一眼比分,79:81。只剩不到两分钟比赛就结束了,鲜红的数字犹如悬在他心口的利刃,任凭他怎样冷静,此刻也忍不住微微发抖,他不想重蹈覆辙,再度以微小分差被战胜。

作为队长,他带领深高从一个二线队伍一口气冲进联赛决赛已实属不易,而决赛的对手是已成功卫冕过的惠文大学。他们经历了近乎被碾压的上半场,在下半场拿出了一个新兴队伍应有的朝气和不惧老牌名校的势头,终于将分差缩小到有反转可能的程度。

李靖东又看向身侧,队员朝他笑笑,攥紧拳头,作出“必胜”的手势。这位学长已经大四,并没有读研打算,对于普通的爱好者而言,这可能就是最后一场比赛了。

他点点头,凝神在己方的发球上。直觉告诉他,这次进攻就能决定胜负。

球场上选手们来回跑位寻求着最佳位置。李靖东在边线附近,惠文的队长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盯防他,对方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只待自己稍有动作,对方就贴身防守,保管自己无法干涉局势。

他眯起眼睛,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不是在场上,而是在场外的某个地方观察,不然怎么能将场上每人的站位变化都看的如此清楚?

深吸一口气,他向右前方冲去。

对方反应极快,几乎是在同一刻,将重心倾到左前方,手上一直是紧贴的防守姿势。

李靖东又踏向左方,但只是虚晃一下,对方的重心却实打实地偏了过来。李靖东借势突破了防守,眼见是无人盯防的状态。就在此刻,发球!

篮球划过一道狭长的弧线。无数道目光追随着篮球的轨迹。李靖东跃起接球,己方后卫摆脱防守接住李靖东的传球,借速度优势几近对方篮下。对手回防也快得很,在禁区得分已是不可能。眼看鲜红的数字不停跳着,只剩二十多秒。李靖东的队服早就被浸透,低喘时汗水顺着发梢向下流淌,他却愈发沉静,动作也慢了下来。

观察,观察……

他小心地移动着,看对方一前一后围困己方持球队员,他必须找到破口,让球离开争执中心。

机会……在哪里呢?

他突然顿住,然后绕到三分线外,大喊一声:“阿明!”

阿明抬头,四条手臂中,他清清楚楚看到李靖东俯身,向他伸出手,有如神兵天降。这一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场上有这样一个大空位,却只被他一人注意到。

李靖东接到传球,直接后撤,完美地起跳,惠文队长封盖迟了一步,球已经脱手朝篮筐飞去。

 “在最后关头还能冷静地想着‘再来一球’,你才真正有了取胜的资本。”

女生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他想自己终于做到了,可她没有来看比赛,做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有目光汇聚在一点。

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篮板下卡位的都安静下来,惠文的队员们看得张大了嘴,眼里是满满的震惊。面前的一切仿佛被放慢,甚至能看得清球的旋转和荡开空气时卷起的微小气流。

然而这一球怎么会失呢?重复过千百次的动作,早就刻在骨子里了。

伴随着微不可闻的擦网声,篮球入筐。裁判挥手,比分连跳,全场哗然!

“你可是得分后卫啊!”女生说这话时微有愠怒的表情清楚地浮现在面前。

李靖东摇摇头,把这些杂念清出去。比赛还没结束,更何况自己已经快两年没有联系过她,尝试数次而不能,渐渐地连希望也放弃了。

82:81,很好,只要深高守住最后十几秒,就能拿到冠军……

惠文队长带球狂奔,想在最后的时间里打个快攻。李靖东立刻闪到他面前,却没想到先前一球早已耗尽自己最后的体力,此时力竭,被对方轻易晃过,自己反而一个不稳,差点摔倒。深高众队员都在追赶,不及惠文队长的速度,一个上篮,上篮过后是“时间到”的长鸣。

“滴——”

得分有效!

观众们见到短短十几秒内,惠文完成这样震撼的反击,都感到此行不虚。一时间掌声雷动,喝彩与欢呼夹杂期间,犹如浪潮一般迎头击下。李靖东双手撑着膝盖,犹自剧烈地喘着,才缓缓直起身,从被汗水贴在额前的发丝间看清了比分。他步伐僵硬地走向队员,看到他们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悔恨。体育馆内充盈的欢乐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对面惠文的选手早聚成一团将队长高举空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李靖东看到阿明眼圈发红,咬紧嘴唇才没有流泪。大四的学长早已拽过衣领擦脸,背后的落寞可想而知。

李靖东勾住二人的肩,攥紧了拳头,望向顶棚璀璨的灯光。作为队长,他必须收敛自己的情绪,首先安慰队员们。教练和其他队员也围了过来,毛巾被搭在自己背上。教练似乎说了许多鼓励的话,阿明也稳定住了情绪,他只觉得自己没有听见任何声音,眼里只有雪白的灯光。

颁奖典礼后还有简短的采访,作为队长,他不得不出席。

“那么作为这样一支充满前景和希望的队伍的队长,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能进入决赛非常不容易,教练和队员们都付出了很多,我们还会回到冬季杯赛场上的。”李靖东咧嘴,对镜头露出一个还算灿烂的笑容。

2

体育馆的灯终于熄了。

观众早已散场,李靖东披上外套,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走进浓墨般的夜色里。刚刚阿明说要一起吃饭,他拒绝了,而后一直坐在看台第一排,凝视着这个自己曾洒下汗水并泪水的赛场。其实自己才大二,第一年当队长就带着深高从小组赛一路走到决赛,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前途无量”。可他眼前反反复复都是自己脱力之后眼睁睁看惠文队长上篮的情景,那么近……只要自己向前一步,再一步……

却连同胜利一样触不可及。

走出体育馆方觉丝丝凉意扑在脸上,居然下雪了。他裹紧外套,没料到会变天,身上的衣服显然有些单薄。远处公交站牌下还有几个人在等车,想着可能要赶末班车了,于是加快步伐向车站走去。只觉得刚刚的比赛还沉积在胸口让他喉咙发紧,他想迎着风跑起来,沉重的双腿却怎么也迈不开。

“输掉比赛对你影响这么大?我还以为你多少比从前有些进步。”

熟悉的声音令李靖东后背一僵。

他缓缓转过身,看到女生靠在体育馆的大门上,双手环抱在胸前。她头发长了一些,咬住嘴唇时的倔强神情却是一点没变。比赛时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也是她的话,却没想到她真的坐在观众席中,看过自己刚刚的比赛。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雪花在他们之间纷纷扬扬地飞着,落满女生天蓝色的围巾。

女生看了他一会儿,朝他的方向走来,然后擦身而去。

“等等!”李靖东喊。

他感到千言万语都堆积在胸口了。

 “谢北楠。你……你后来还打过球吗?”

女生步伐一僵,但她始终没有回头。

3

“喂,我警告你小子……叫李什么东?反正你得乖乖按我们说的做,要不然……嘿嘿……”

小学时的李靖东绝对想象不到自己日后再球场上叱咤风云的样子,此刻,他还在面对一群拿着短匕威胁他的初中生,被吓得魂飞魄散,为保命连连称是。一群不比他大多少的初中生哄笑着跑开,他才慢慢地站起身,拍打书包上的灰尘。他不能告诉家长,他们为了把自己送进这所小学已是费尽苦心,怎么能再叫他们替自己操心?告诉老师也没什么用,他亲眼见过一个同学将自己被欺负的事告诉班主任后,班主任只是叫他“端正作风,明哲保身”,根本不去挑他们的毛病。

可是这一周一百块要去哪里凑出来?只能是省饭费了。想到这儿他擦干眼泪,转身走回学校,打算取钱包,好计划一下这周的开支,路过操场时看到两个学生正肩并肩靠铁丝网坐下,看着一份本市的报纸。

“这说的是咱们学校?”

“是咱们学校没错,可我怎么不知道有打球这么厉害的女生?这写的也太夸张了吧,什么‘晃过十几个男生’,难道球队一个拿得出手的都没有了?”

李靖东探头看去,原来是报纸左下角的一个小区域,刊登一则“小学女生篮球水准惊人”,配了一副模糊不已的照片,简单叙述了她如何晃过众多男生频频得分。两人摇了摇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再加上照片模糊到连女生长发短发都分不清,他们感觉没什么意思,就把报纸往垃圾桶里一扔。

李靖东继续往教学楼走,却真的在篮球场上看到一个女生。她利索地胯下运球,带球,转身,上篮,一气呵成。李靖东看的入神,书包滑落在地上,保温杯撞地发出“咣当”一声。

女生一下子转过头来看到他。

“你是来打球的吗?”声音清凌凌的,带点冷漠。

“啊……我……”

“来都来了,试试。”女生从球车里抱出一个篮球,远远地扔给他。

“那个,我不……”李靖东脸颊涨红,连忙摆手,女生却又自顾自地练起球来。

他看了脚边的篮球一会儿,把书包放在一旁,非常郑重地拾起篮球,细细打量着上面的纹路。除了体育课上老师强制的练习以外,他从来没碰过篮球。班里倒是有男孩子放学之后总要打上一打,他也从没参与过。

篮筐高悬在自己头顶。

他学着女生的样子把篮球掷向篮筐,可能是力道不够,篮球只蹭到球网的底部。他摇摇头心想自己果然是不擅长体育运动啊,还是赶快放下球回家吧,可是一转头就能看到女孩带球上篮的样子。

行云流水。

他突然就想打下去,一直打下去,哪怕一个也进不了,哪怕明天又会因为没凑够钱被那群初中生欺负。只要他手里还有篮球,就可以忘却一切。

4

 “有兴趣加入篮球队吗?”

声音在背后响起时,李靖东刚捡过篮球,手一抖,球又落在地下,咕噜咕噜滚到女孩脚边。女孩捡起篮球,远远地扔给他。

“不是吧,我……”

李靖东连连摆手,笑得有些尴尬,他听到女生的声音冷冷的,又有种坚决的神气。他还没有搞明白自己怎么就从会学校去钱包走到了现在这一步。抬头一看,天色已经晚了,暗沉的光线将女生的影子拉得很长。

“每周二和周五放学之后是球队的训练,如果你想加的话,我可以和老师说。或者……”谢北楠想到形同虚设的球队,只是挂个名的教练,还有永远都争取不到的小组赛名额,自嘲地换了种说法, “你直接来就可以了,在篮球场。”

“我……我再想想吧,可以吗?”李靖东不擅长拒绝别人。

“想好了就过来吧。完全不会也没关系。我是谢北楠。”

女生没什么感情的冷漠声音再一次令他震惊,这就是自己刚刚在报纸上看到的名字!

然而上前一步想要追问时,女孩的背影却消失在操场另一端。


李靖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规定的时间来到球场,明明自己不对任何体育运动感兴趣,体育课也一直出现在队伍最末尾。然而他还是来了,从球车里拿了篮球,站到篮筐下,才发现篮筐原来这么高。那天凭着闷在胸口的一口气乱投一气,什么也不怕,现在却真真切切感觉到困难。

李靖东站在球场边缘,面对自己仍然不算熟悉的篮球,他只有听从谢北楠的。

“虽然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风格,但基础动作还是要标准才行。”谢北楠也拿着一个篮球,稳稳持球在胸前,“这样,左手附在侧面,放松一点,还有……”

谢北楠说了一些基础要领之后,他们就各练各的,又到天色渐黑。两人站在边线外休息,还没开灯的操场上,每个篮球架的影子都被扯得很长很长。

“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人来训练?”李靖东问出了想问很久的问题。

“其实以前还有很多人来的。”谢北楠喝了口水,将空瓶子往旁边一扔,“去年老教练被调到初中去了,新来的老师什么也不懂,练了半天连区里比赛都没出线,搞得大批人心灰意冷。再加上最厉害的那拨人已经毕业,现在的球队还不如一个学生社团。”

“那你为什么……”

“那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谢北楠勾勾嘴角,“女生连一支队都凑不齐,更别说出去比赛。输赢都不是我的事,我就只有一如既往。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事,只是太难做到了。”

“什么?”

“绝对不能放弃。”

李靖东第一次看到她流露出某种接近于微笑的神态,此刻从身畔透出的落日余晖给她的笑容镀上灿金色的光。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并没有聚焦在面前,而是漂浮在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如果大家从现在重新开始训练,毕业前能出线吗?”

“能不能要试过才知道。”谢北楠收起游离的目光,“回家吧。”

5

可是最后出线的目标还是没能实现。被邀请回来的队员兴致缺缺,招新也冷冷清清,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谢北楠费尽心思请回的教练没能起到作用,安排的战术极其落后,导致比赛时仅仅经历短暂领先就被超越,而后差距被拉得越来越大。谢北楠看了半场的比赛就走了,她知道已经毫无悬念,而李靖东在场下撕心裂肺地喊加油,以至于接连好几天嗓子都是哑的。

“不甘心吧?”

“当然。”

“第一次上场感觉怎样?”

“我不知道……只是比赛结束之后,我总是在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再厉害一点,就有很多……”

就有很多瞬间,有很多如果,有很多“我本来可以”。

“你进步已经很快了,只是打得没有他们久。”

“不,还是不够快,因为我不想被落在后面。”

“那我们来一对一吧。”谢北楠说。

“你认真的吗?”李靖东有些惊讶。

谢北楠没再多说,去拿篮球了。

李靖东没怎么看过谢北楠打球,包括前一阵队里训练的时候,她基本上都一个人在靠里的篮球架练习。直到有一次队内打对抗,教练说叫谢北楠过来打。

那个时候李靖东刚打球不久,因此没有说上场,在场外也能看出那几个平时还蛮耀武扬威的男孩子被过得落花流水。谢北楠没用什么技巧,看起来赢得无比轻松,至少以他的水准还看不出个中原理。

直到现在,谢北楠运着球缓缓走上前,他才意识到除了对未知的恐惧意外,实力的差距根本就是难以越过的鸿沟。

只是简单的运球变向带上篮,可她怎么可以这么快?

李靖东只看到有道光闪了一下,女生就已经在自己身后了。

“再来!”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从来没有这么欢快地流淌过。

从最初连衣袖都碰不到,到压低重心观察女生的每一个动作,渐渐能预判到哪些是所谓“假动作”,再到偶尔成功出手改变女生投篮的轨迹,在意识不到的时候,他飞快地进步。

“这是第几次了?”

“不知道。”

“再来一次。”

他在三分线前站稳,将球抛给谢北楠,她运球慢慢走上前,背运,灵巧地闪过他的防守,他连忙侧身跟进,而她的速度非常快,当他转身的时候,她已经完成上篮。

直到李靖东累得只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的对练才停下来。

李靖东浑身上下都在疼,流汗太多让他感觉整个人飘了起来,心脏跳得极快,是一种兴奋的节奏。

谢北楠把他的水杯丢给他:“喝点水。”

“谢谢。”李靖东伸手乱抓一阵,拧开杯盖,洒了自己一脸。

冷水迎头而下的时候,他想,打得真爽啊。再看谢北楠,脸庞周围有细密的汗珠,看起来却平静地很,不像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息。

“你体能……可真棒啊……”说话的时候,胸口明显地上下起伏。

“单论体能的话,我其实比不上队里的很多人。”谢北楠摇摇头。

李靖东心里也清楚,从前对体育锻炼的消极态度使得体力成为自己的弱项,而想要上场比赛,必须克服这一点。

可是,要怎么做?他心里一片茫然,女生又开口了:

“不如早上来跑步吧,早自习之前。我每天都会来。”


蓝天。蓝天在视野里颤动,眼前渐渐笼上一层薄雾,连天空的蓝色也看不清了。

肺里有一团火在烧,喉咙里是浓浓的血腥味,还有呕吐时的苦味,随着每一口艰难的喘息在气管里来回,手臂里已经一丁点力气也不剩了,腿也是,只能迈出很小的步子,频率很低,周围走路来回的学生都比自己更快。大口大口地喘着,脑海里一片空白,累到上下晃着脑袋,眼前不时出现红色的跑道,向远方延伸的红色跑道,和蓝天接在一起的红色跑道——短短的一个直道,他却再也跑不下去。

喘息越来越费力,每一步的迈出都经过艰难的心理斗争,想停下,向仰面躺在地上,除了大口呼吸以外什么也不做。女生的声音从不足百米的地方传来,她在说什么,自己怎么听不到啊……是说让自己摆臂?坚持?冲过最后七十米?他听不清,其实心底自始至终都在回荡这些声音,不然他连现在都撑不到。

他大喊一声,使出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抬头,眯起眼,不要命地摆起臂来,迈步的频率也同时加快,虽然只持续了几秒,但他终于冲过了线,女生就在咫尺的地方——

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倒下去。

翻身,和刚刚自己想的一样瘫倒在地,只顾得上大口喘息,目光涣散。最后眯起眼冲刺的时候,他想他是真的看到死神朝自己招手。

谢北楠看他的目光第一次有些担忧,看他用小臂遮住眼睛,胸口随着剧烈的喘息一上一下欺起伏。她把他拉起来,扶到操场边缘的铁丝网旁。

“你还好吗?”她问。

李靖东的眼里渐渐有神采回来。

“还好。”他感到汗水疯狂地流着,T恤和校服裤子已经湿透,后背上洇湿了极其明显的一块,头发也被汗水结成一绺一绺,全都炸了起来。他这是没想到,跑了两个多星期,自己的体力居然还是这么差,每一次跑步都宛如置死地而后生,谢北楠却那么轻松,而且跑得比自己快太多。

“休息一会儿吧,离上课还有时间。”周围同学渐渐多了起来,李靖东喝了几口水,慢慢地缓过来,看见朝阳正对着他们的视线,缓缓从云缝中升起来。

“快毕业了,关于初中,你有什么打算吗?”李靖东问。

谢北楠摇摇头:“不太清楚。如果可以,我想去省城,听说那边的训练正规得多,条件也好,镇上的初中太乱了。”

省城?李靖东感觉很陌生,但如果打球的条件更好的话……

“我也想去。”他说。


6

日子在一天天的练习中过去,李靖东几乎忘记了一件事,直到他在放学后朝校门口走的时候,看到一群熟悉的人在校门附近走动。

是那些初中生。

他步伐僵了僵,对身旁的谢北楠说:“我有点事,你先走吧。”

谢北楠有些疑惑。

李靖东连连摆手,配上天衣无缝的笑脸:“真的没事,我回去取点东西。”

谢北楠这才走出校门。

李靖东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马路尽头之后才出门,立刻被初中生们围住。

“哟,小兄弟,都勾搭上妹子了是不?让你准备点钱孝敬爷爷们,准备好了没?”其中一个走上前拦住李靖东的肩,俯身凑近他,“小白脸长得还挺好看。”其他人也凑近了他,肆无忌惮地笑着,隐隐几句“不愧是大哥” “大哥就是厉害”的恭维。

“哑了吗?怎么不说话?”搭在他肩上那只手开始不安分地乱晃,手心里银光发亮的小刀却只有他们俩才看得见。

“我说你们……”

李靖东低头看地面。

“嗯?大点声。”

周围人又一次嘲讽地笑起来,甚至驻足许多路过的人,他们都很想看看热闹。

“我说你们,真叫人恶心。”

李靖东抬头,眼睛里有喷薄汹涌的光彩,尽管下一秒他就被一脚踢到三米开外的沥青路上,撑地的手肘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他表情痛苦地捂住腹部,眼看着对方语气变得极度危险,然后小刀朝着他的脸直直刺来。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你爷爷?”

他看到一道银色的闪光,一瞬间,求生的直觉战胜了一切。

好疼啊……

抬手的时候,感觉全身的血管都僵住了。

但他还是举起书包挡住了他的刀,听到“撕拉”书包被划开,书本和文具撒了一地。

“还背作业回家,看不出来是个乖宝宝啊。”对方一把夺过李靖东的书包,倒转过来在空中倒了倒,让后往旁边一扔,在里面翻找起来,“该死的,一点儿值钱玩意儿也没有!”

突然听到有人大喊:“大哥小心……”

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一声巨响,自己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重心不稳地前倾,头结结实实的刻在沥青地上。突如其来的震荡和痛意让他乱叫起来,挣扎着要爬起,眼前却是一阵模糊。

“喂,你……你伤了大哥,我们饶不了你!”其余的人将李靖东团团围住,但没有一个人感上前一步。

李靖东靠着墙,手臂不住颤抖,流淌下来的血已经在皮肤表面凝结。手里攥着的是一大块水泥板,学校大门旁总是堆着很多建设材料,他刚刚的行为完全是出于求生,根本没想到有这样的效果。此刻回过神来只感觉恐惧,想想刚刚说的话做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一向都是逆来顺受与人为善的自己在什么时候被改变了?难道就是因为决定要打篮球吗?

“你们想怎样?再过来我……我就动手了!”

糟糕,腿也开始打颤了,被踢了一脚果然没那么快缓过来,声音也微不可闻,听起来更像是装腔作势的威胁。看着被他们挡住的四周显得黑暗,他已经开始祈祷自己今天能安全到家,再没有别的心愿。

他咬咬牙,大不了两败俱伤。就在刚刚,有一个人说“绝对不要放弃”,尽管指的不是这件事,但他现在绝不低头。

“你们再不送他去医院,以后一定会后悔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靖东呆呆地望向声音源头,看到谢北楠不知什么时候折返回来。

“关你什么……”

“她说的好像有道理。”

“是啊,你看大哥趴在那一动不动那么久了。”

“我们还是先送大哥到医院吧。”

一群人商量半天,将他们的大哥抬走了,末了当然没忘来几句威胁。

校门口只剩下李靖东和谢北楠了。

“这就是你说的没事?还是说你取的东西就是这个?”谢北楠目光扫了扫他手里的水泥板。

李靖东连忙把它扔到一旁:“你看,现在是真的没事了。”他咧开嘴灿烂地笑了,每次遇到解决不了的场面时,他就会用笑容来蒙混过关。

谢北楠挑眉:“逞强就这么有意思?不疼了?”

经她提醒,李靖东才意识到自己手肘撕裂般的疼痛,他想再笑笑表示自己没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你放心,我先回家……一会儿就去医院。”

“一起走。”谢北楠撂下这句话自己先转身,李靖东赶快跟上。

此时夕阳已经彻底沉入地平线以下,如丝如缕的月光穿过云层笼罩着小城,让空荡荡的小路平添几分静谧安然。

“他们还会来找你麻烦的的吧?”

“不知道,也许会。”李靖东顿了顿,“不过没关系。”

没关系,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他再也不会那个被欺负时只会哭的小男孩了。

7

然而,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下一次见面已经是三年之后了。

那天回到家,父母告诉他要搬到省城去。消息来得突然,他进家门之后看到父母已经在大包小包地收拾东西,书架空了,书桌上摆的架子也被拆下来,尘土飞扬的荒凉。

直到第二天一早坐上搬家公司的车,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走了。透过车窗他看到自己生活十多年的小镇的全貌,每一处绿树花草、露天的大排档,还有那唯一的商场,他都熟悉的很,毕竟这里实在是……太小了。

车子一个转弯,学校突然出现在视野中。他瞪大了眼,整个人趴到窗子上,然而只是短暂的一秒便错过去了,他还是没能隔着重重大门看见晨曦笼罩的操场上是不是有个在跑步的女孩子。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留下她的任何联系方式。


好像一场梦境,李靖东想。

他加入篮球队,第一次走进干净的明亮的体育馆,身边有专业的教练和一群友好可靠的队友,一齐为夺冠而奋斗。他玩命地训练,每天都最后一个离开体育馆,和他最相熟的大概就是看门的保安们了。队友们也觉得他练得太过,有时会跟他说,太累了就歇歇吧。

包里装着奖状和沉甸甸的奖杯。

从大巴车上跳下,然后一路狂奔出车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觉得背包压在自己胸口有千钧重,不这样就无法松下这口气。缓过神来时自己站在汽车站的出站口,出租车司机们在他面前停留,见他一动不动又自讨没趣地离开。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车流,道路翻新过,和城里的一样漂亮,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认识这里了,更别提找到谢北楠。于是他回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小区,小区的公园里装了个篮球架。他好奇地走上前,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上篮——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人。

却一步也迈不出来。喉咙干的发涩。直到很久以后,久到谢北楠已经在穿外套准备离开的时候,才看到树影背后的他。

“李靖东?”

女生试探着问。

李靖东上前两步,神情有些局促,然后飞快地摘下书包拉开拉链,将奖杯、奖状取出来。

你看,我还在打篮球,而且我打的比以前好了太多。

那些话不用说出口,只是将这些都拿出来之后,他心里有种尘埃落地的踏实。

“其实,今年五月份的时候,有省城的教练邀请我跟他过去,可以以篮球特长生的身份上省城的高中,这样就不会受到户籍限制了。”

李靖东和谢北楠并肩走着,两人都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只是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转悠。

“你怎么打算的?”

“我拒绝他了。”谢北楠停步。

李靖东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换句话说,是家里人不想让我去。离家太远,可能要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还是在镇上方便,我也这么觉得,在这儿每天也能帮他们做做事,到那边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谢北楠借着往前走。她语气平淡,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作出的决定。然而,李靖东不相信她眼里流露出的不不甘是自己的错觉,连忙追上:

“那怎么行!”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口翻卷,从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再到看见她在小区的水泥地上打球,那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她有真正优秀的技术,享受着美好待遇的却是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公平啊?现在她又要放弃宝贵的机会,只因为这些原因——这些他根本不能去想,一想就会觉得头都要炸开的原因。“你怎么能拒绝他的邀请,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而且你既可以打球,又能在省城,难道不是你最希望的吗?”

“是啊。”谢北楠点点头,随即又露出像是苦笑的表情,“可是往往不是我希望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初中这三年我也一直在打篮球,初中还是比小学时专业一点的,比赛也参加了,虽然只拿了第三,但不过是再这样三年而已,我又从来没有考虑过在这条路上拼出什么结果来。”

“不行。”李靖东喃喃,随即拉住谢北楠:“让我去和你家长说。”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谢北楠摔开他的手,“我都说了那不是我能……”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李靖东定定地说。

谢北楠僵住了。

李靖东望着面前那一小块柏油路,在阳光直射下闪闪发亮,树影婆娑。风吹树叶,留下“扑簌簌”的回声。盛夏里,他回到分别三年的故乡,没想到变的除了街道还有人。他无由得烦躁,注视着谢北楠,从前的她虽然冷漠,但心底下埋藏着燃烧的火,她不会后退一步,也不会被现实所扰。过去的三年里,自己没有注视着她的三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呀?让自己陌生了。

他只有在脑海里勾勒她从前的样子,才能自信地开口说话。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他重复,又加重了语气,好让自己确认所说的话的真实性,“我说不清,只是以前的你绝对不会拒绝。”

他们相视着,沉默很久。而后谢北楠转身,无声地和李靖东乘上新开通的公交车。

“你家在镇西?”

他环视着窗外,新兴的漂亮建筑和绿化全都消失不见,好像时光逆流,回到他小时候的样子,脚下踩的是土路,房子渐渐地矮了下去,最后剩下砖红色瓦砾堆起的平房,一切都褪色成灰。他知道镇西是整个小镇最落后的地方,一直如此,而他虽然和谢北楠一起走过一段回家的路,却从未知道她是住在镇西的。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语气是否有着惊讶,如果是,那又成了对她的一种伤害。

然而她没说话,当公交车在终点停稳的时候她默默地走了下去,李靖东也跟着她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终于在一扇掉了色的矮门前停下来。

谢北楠敲了敲,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女人开了门,面容憔悴,手里拿着煮饭的大勺子:“楠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快进来……咦,这是?”

她注意到李靖东,而他没等谢北楠说话,就上前一步,露出家长们都很喜欢的灿烂笑容来:“阿姨好,我是她的同学,我叫李靖东。可以和您谈谈吗?”

女人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他,又打量着谢北楠:“楠楠,怎么回事?”见她不回答,女人急躁起来:“你倒是说话啊!哑了吗?”扬手去推谢北楠。李靖东往右一踏就要挡住他,却听到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有什么话好好说,嚷嚷什么。”男人从屋里看过来,朝李靖东笑了笑,“先进来再说吧。”

8

“原来你是楠楠在篮球队的同学,难怪我没有听过你。”

在李靖东说明身份后,男人露出了然的神色。他盛情邀请李靖东一起吃饭,李靖东难抑对方热情,于是在餐桌旁就坐。

“其实我想说的事高中的事。”李靖东说,“她告诉我有省城的教练来找过她,而她因为家里的原因拒绝了……”

“这件事没有谈的余地!”女人突然大叫一声,“如果是为了这件事,你还是走吧,我们的决定不会改变的。”

一直面带微笑的男人也点点头,语气中不无遗憾:“是的,我们的条件你也看见了,不可能让孩子去省城读书的,更何况我们连大学都没有想过,更何况体育特长,对女孩子而言太危险了,还是在我们身边放心一些。”

李靖东抿紧嘴唇。他们说的这些他都知道,他从回来开始就感受到,梦想在现实的束缚下根本什么也不算,有太多太多事可以将刚萌芽的心愿摇晃飘零。自己能去省城读书,也是多亏了家长的工作调动,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才是有得天独厚的机会。他不应该要求每个人都和他一样,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让自己幸免于沉沦在现实当中。可他就是想尝试一把,因为在他心中,谢北楠不是会被现实打败的女孩。如果没有她,自己将永远是那个低着头走路,没有朋友,每天被人欺负的孩子。

“叔叔阿姨,我知道你们已经决定了,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再考虑一下,因为,”李靖东感觉自己喉咙涩的可怕,他咽下口水接着说,“她在篮球这方面真的非常厉害,几乎全都是自己训练,哪怕是这样,她还在比赛中拿了第三,这些你们都是知道的吧?如果她只是爱好,而不是真的有天赋的话,怎么能走到这一步呢?况且……”

他摘下书包,把奖状掏出来,翻开,奖杯也摆在一旁。男人女人都被他这架势吓了一跳。

“这个是去年我们拿的第四名,”他指着奖状,“这是今年,我们拿了冠军,这不仅意为着我们的努力取得了最好的回报,功利些说,升学时也用得上。如果没有她,我永远都不会碰到这些,而如果是她,完全有可能取得更好的成绩啊!”

奖杯在苍白的灯光下依旧明晃晃的,熠熠生辉,漂亮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谢北楠注视着上面发亮的一点,一直,投过那一点她能看见少年为了他都付出了什么,甚至能想象出他们比赛时的样子——意气风发,不论是赢球还是输球,擦擦汗水继续上,眼底闪烁着不服输的光。那本来应该是自己的样子吧,她在脑海里无数次勾勒过的,如果不是现实,自己本应有的模样。

一旁,男孩还在为自己争取:“真的,做出改变可能很困难,但也会带来超乎想象的回报不是吗?就好像我本来和篮球没有一点关系,却能做到这些,去省城之后她面前有光明的一条路啊!”

明明是说给他们的话,却好像是说给自己的一样。谢北楠的神思早已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她自己何尝不是不敢改变,于是坦然接受这一切,却没有、也不敢去想拥有了那些的自己会成为什么样子。现在却是一个被自己改变过的男孩子为自己声嘶力竭地争取,明明已经隔了三年的光阴,他越来越坚定了,自己却……

自己怎么能落后呢?

她突然站了起来:“爸爸妈妈,其实我很想去。”

并不需要做出什么改变,只要说出真实的想法就可以了。

“我知道这个机会的宝贵,我也很想一直在你们身边照顾你们,所以我拒绝了。可是我热爱篮球这项运动,和爱你们是一样的。”

不求被理解,只要说出口,结局怎样也不会后悔。

“如果可以,请给我机会,让我去看看广阔的天地吧。”


那天的最后,谢北楠送李靖东去车站。

正是下午两三点钟的阳光,直直地穿透了纵横交错的树木枝叶,照在两人身上。

“今天,谢谢你。”谢北楠说。

“可我总觉得,他们最后会同意,是因为你的坚持才对。”李靖东笑了笑,“如果不是你明确表态,我的话又有什么用的?而且,他们肯定也是希望你能有更好的发展,只是太担心,再加上身边没有这样的例子,他们没什么信心吧。”

其实谢北楠心里也清楚,无论李靖东怎么说,她都已经不复从前的锐不可当。

9

然而在球场上,情况是不一样的。

在省城,她的才华终于得到了认可,一次又一次令人们刮目相看。人们开始注意到她,这个从镇上来到女孩子,没有经过正规训练,却有非凡的速度和耐力,命中率也高到让人为之侧目。

她在球场上一往无前的样子没有半分改变,李靖东小学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虽然那时候她从来不打比赛。现在,站在联赛决赛赛场上,她更是没有半分畏惧。李靖东匆匆检了票走进体育馆,在观众席第一排坐下,这才将帽子摘下来。

他没有告诉谢北楠自己要来看比赛,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

比赛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现在谢北楠不在场上,她所在的十三中以微小分差暂时领先。第二节进入后半段,十三中申请换人,谢北楠又一次来到场上。

比赛继续。对手的发球被十三中的队员截下,而后带球快攻,阻拦的人却很多,只凭她一人快要坚持不住。

谢北楠突然出现在对手防守的盲区,双手前探,稳稳接住队友的传球,而后起跳!

好像没有瞄准过程一样,出手又快又准,“唰”的一声,篮球入网。

体育馆里掌声雷动,李靖东也露出笑容,这样的表现,只能解释为是:直觉!

对手进攻。她们配合很好,传球的时机把握巧妙,上篮成功,又得两分。比分就这样交替上升,两队仿佛是势均力敌的,十三中始终保持着微小的分差,然而就在第四节,变故横生!

对手连入两个三分,将比分逆转过来!

短暂的暂停时间,李靖东能听到教练在低声嘱咐她们:“不要着急,我们还有很多机会,接下来我们的进攻以谢北楠为中心,你们在自己的位置上给她掩护和传球。”他自己的心也揪了起来,结果一下子扑朔迷离起来。

谢北楠深吸一口气,压低重心。

她盯紧篮球,余光里是队友和对手的跑动,其他的一切都影响不到她,她可以用自己十年来的直觉来判断,因为那就是最准确的东西。

她感觉到风,感觉到体育馆雪白光线打在人们身上的晕影,感受到球从自己身侧掠过去。对方以为自己忘记防守,带球过人的同时——

她撤步伸手。只是非常简单的动作,却快得可怕,快得能截住正跑动的对手手中的篮球。

而后,反击!

她的眼睛里只有篮筐。她看到的是一切的起点,小小的她第一次抱着篮球站在篮筐前,觉得那是要抬头仰望才能看到的高度。而后是练习、练习、练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多少次想着“我再也不要打篮球了”,就有多少次想着“怎么能在这种程度就停下,这样真的可以吗”。没有场地,就在水泥地上;没有球架,就坐车跨越整个小镇,只为了一个摇摇欲坠的篮架和球网都没有的球框。因为现实犹豫过彷徨过,接近放下过,还是梦想占了上风,她何其幸运,能走到这一步。离最高的地方只有一步之遥——

等等——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谢北楠连忙将篮球扔掉,自己向一侧偏转,在地上滚了一圈卸掉力而后站了起来,对方却因为落下时平衡不稳,直挺挺地向后摔去。她确信自己听见了那“嘭”的一声,脸色瞬间变了,蹲在身边查看她的情况,看见她目光涣散。裁判紧急吹哨,场边一群人围过来,有教练、裁判,还有来现场看她比赛的她的家长。谢北楠被挤在圈子外,刚刚的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完全没回过神来,只呆呆地看着,看到她被抬到场边柔软的垫子上躺下,看到穿着白大褂的人们在她身边忙碌,看到她父母眼圈发红,双手在胸前合十,一遍遍叫她的名字,看到头顶的灯光将她的脸照得苍白。谢北楠看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她终究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伸出了手,还是哪里有身体接触,还是完全没有,只是意外,她完全没有心思回味,也根本说不出来。

李靖东在那一刻站起来,然后就要冲出去,保安们为了维持秩序,关闭了观众席和比赛场的通道。他扶着赛场边的挡板,伸长脖子看向谢北楠,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一颗心深深坠入谷底。

哨声再响,比赛还是要继续的,对方换了人。然而接下来却没有任何亮点,十三中输掉比赛,屈居亚军。

赛后列队结束,选手解散,自行离开。李靖东在通道旁等待,看到谢北楠失魂落魄地走来,连忙上去扶住她的肩膀:“喂,你还好吧?那真的不怪你,我看的清楚,你没有碰到她,是她自己没站住才摔的!”

谢北楠甩开他,又看了他很久,看见他写在脸上的惊慌失措。他在担心她,她知道,可她现在什么也不能想。她只想坐在角落里,不要任何人看到她,不要和任何人说话。她痛恨自己,包括自己的速度和力量,不然能更早地收力,总不至于让对方被担架抬出去。

李靖东拉住她的胳膊,也被她甩开了。

“喂,你说句话啊!”

他追着她跑出体育馆。她走得很快,在人流间穿行,然后突然回过头,眼圈通红地看着他。风携来她的声音:

“我可能……再也不会打篮球了。”

他弯下腰,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哪还有女孩的影子?只有那句话久久回想,撞击着他的大脑,他呼吸到了绝望的味道。

夜幕即将降临,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人们行色匆匆地错身而过,他像是被时间定格在这里的雕塑,找寻着不知在哪里的方向。


电话不接,十三中的同学说她转学了,却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回镇上也没找到他,曾经破落的镇西早就拆迁搞起建设,漂亮的居民楼建起来,夜幕里无数亮着灯的窗户像许多只正盯着他的眼睛,他在这里迷失,终于接受了失去她音信的事实。受伤的女孩是轻度脑震荡,在冬天到来之前出院,他却依然没见谢北楠回来。而他也到了最关键的高三,篮球队活动全部停止,代替它的是铺天盖地的试卷,席卷过他的生活,他甚至没有时间再去想谢北楠的事。

大学以后,才重新有了打球的机会。生活之余,他一直在找谢北楠,却始终杳无音信,直到输掉联赛决赛的这一晚,她伴着飞雪出现在自己面前,出现得那么突然,就像消失时一样。

10

他打听到关于她的一些事情。作为特长生,她不能考与体育无关的专业,然而因为没能从那件事中走出来,她选择的是惠文大学的体育管理专业。

然而他一直没去找他,直到第二年夏季联赛,他终于带领深高拿到冠军。

那是一个多好的夏天啊。他背包里装着沉甸甸的奖杯,在惠文的体育馆里找到了谢北楠。他看到女生一脸惊讶,将奖杯从背包里掏出来,放在女生面前。

“让我来到这片球场上的人是你,我绝对不允许你离开。”

他看到女生笑得非常灿烂,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开心,盛夏的阳光让她的脸无比明亮。

她去球车里拿了篮球递给他,就像十年前那个将球递给他,说着“来,试试吧”的女孩一样。

梦想以北,现实以南,球场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被现实打败的人黯然退场;剩下的人,依旧深爱着这片,他们为之留下的球场。

十年前,女孩对一无所有的他伸出手,不知道她自己除了篮球以外同样一无所有;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对女孩伸出手,带她走出过去的阴霾。


“其实,你在省城读初中的时候,我去找过你一次。”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我从你们班主任那儿打听到你在的中学,然后买了车票就过去了,但我并没有进去。”

“为什么?”

“那所学校太漂亮了,站在门外,感觉呼吸都很困难。”

“喂,轮到我进攻了,你可专心点。”

女生笑了笑。

“来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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