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

每个人都有一段花样年华。每个人的花样年华里都藏着一段故事。

我的花样年华里,也有一颗心。

心房分左右。一座城,一个人。

那年,我是南盐城的一名大学生。三流大学,四线城市。毕业的前一年,是留在这里找份工作还是到沿海城市闯荡,很让我纠结。我怕接触外面的世界,更怕不可预知的未来。

不过,这份纠结止于了我认识的一个人。

那是个周末,我从超市打车回学校,车停在校园外马路边一家新开张的发廊前。一名年轻人正端着塑料盆和客人说着话,转头就泼了我一身水。我攥着湿漉漉的裙子,还没开口,他已忙不迭地道歉。我被请进了发廊,看着他用吹风机给我吹着裙子的下摆,温润如玉的脸上透着温暖的笑意。对,就是温暖。这也是我最缺乏的东西。

有人说,单亲家庭的孩子都是胆小抑郁的自闭症患者,这话很契合我的状态。我在接触李宏前,我的花样年华就像一幅水墨画,没有色彩,也没有生机。我在父母亲离异后相互诋毁的夹缝里生存,恨不得缩成一个纸片人,不听,不想,不看。

在我冷漠寡言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对温暖趋之若鹜的心。

他吹干了我的裙子,又把我零乱的卷发拉直成柔顺的披肩直发。送我出店门的时候,我偷偷回头看他,夕阳下他逆光的剪影还在一直对我挥着手。

我成了这家发廊的常客。他是老板,店铺就是他自己家的堂屋。只要不上课的日子,我吹完头发后就赖在他店里的沙发上看书。

我很少说话,他也很少搭理我,只和来来往往的客人们高谈阔论。这种互不打扰的和谐状态,我很喜欢,有一种家的温暖。

很多客人见着角落里默默看书的我,都调侃他,这是你女朋友吗?他总是笑着回答,不是,一个小妹妹。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温暖笑容给别人?他笑了,说,程穗子,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别人的温暖月光。

我一点也不想成为别人的月光,我只想汲取他身上的温暖阳光。

来的次数多了后,我便知道了他家里有下岗的父母和一个待业的哥哥,这个家虽不富裕,却很温暖。而他的至亲们也渐渐以为我是他的女朋友,时常热情地招呼我进店子后面的里屋吃饭。他不反对,我也不拒绝。

有一天,我在他店里窝着看书时,他突然说,“程穗子,走,我带你去找一个朋友,咱们今天去外面玩儿。”

我很惊喜,待他关上店门,随他一起上了11路公交车。路很颠簸,摇摇晃晃四十多分钟,才到达终点站。

我惨白着脸,在站台边吐了一地。他赶紧买来矿泉水让我漱口,用纸巾给我擦嘴,不断拍着我的背,担忧地安慰,“唉!早知道要晕车就不让你来这么远的郊外,都怪我粗心。”

又来了。这种温暖是我最不能抵御的。我很怕自己陷入这个温暖的泥淖,再也爬不上来。

休息了片刻,我们走进厂区。听他介绍,这是个大型的化工企业,生产的是甲醇钠、氢氧化钠、铝汞齐等一堆我听不懂名字的化工产品。在一个生产车间,一个穿着工作服,满脸尘灰的女孩子向他大喊,宏哥,我在这里。

我顿时警觉起来。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从没问过他有没有女朋友,实际上,我们说过的话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一百句。都是他问我答。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自以为是。

他拉我走过去,向这个女孩子介绍,这是程穗子,一个小妹妹,还在读大学。

这是小曼。他介绍她。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称呼如此亲切,让我的心犹如针刺一般。许是晕车后遗症,这一刻,呼吸越发不畅通了。

小曼不高,但很热情,她跳起来拥抱他,又热情地拉着我,说,你们等我一会儿,我换下工作服就走。

我默不作声。听他们安排就好。反正我自闭,也不想说话。

一会儿,一个肤白貌美涂着大红唇的女孩子从厂区更衣室跑出来,对着我们笑。

这就是小曼?我被惊艳到了。前往车站的路上就听见他们俩说说笑笑聊着天。我一如既往不说话,只闷头疾走。

上了返程的11路车,我们三人并排坐在最后面,他在中间。我闭着眼,依旧是眩晕和干呕。听见小曼问,坐公交都要晕车吗?他回她,嗯,谁像你,就是一条汉子,野惯了。她和你不一样。

我斜倒在他的肩膀上偷偷抹眼泪。为了这句她和你不一样。

他以为我晕车得厉害,脱掉外衣给我盖着,拍着我的背说,快到了,不怕,我送你回学校。

我点点头:“嗯,好,你们去玩儿。”

说虽这么说,但心里却无比懊恼自己这种自卑又怯懦的性格。

到了学校,我没有回寝室,而是打车尾随着他们,看他们进入了一个叫好望角的迪吧。这种掉价的跟踪,我给自己找的借口是让自己彻底死心。

我沿着昏暗的霓虹灯光进入了迪吧。在光怪陆离、闪烁不定的射灯下,震耳欲聋的劲爆歌曲混合着酒精循循善诱地引导着男人女人在这里释放最原始的激情,无数高声尖叫的人群在舞池中央疯狂扭动身体,仿佛嗨药一般的重度兴奋。

我瑟缩在一个卡座的边缘,按住突突狂跳的太阳穴,四处寻找他们的身影。

在西北角的一个卡座上,四五个男女正在掷骰子喝酒,其中两人拿起酒杯互相灌对方的酒,射灯扫过两人的侧面,正是李宏和小曼。

原来,我的确不属于这个喧嚣而陌生的世界。

我慢慢转身,淹没在万人声响里。就这样吧,这些或甜或苦的回忆,最终,会葬在滚滚红尘中,零落成泥。

我从服务生手里要过一杯红酒,一饮而尽。在酒精的作用下,失落感极度扩散,以惊人的速度在每一个毛孔都蔓延开来,直到钻进心脏。我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卡座的桌子边。

迷迷糊糊中,突然听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我抬头一看,一个人操起桌子上的酒瓶就往另一人头上砸下去,而又一人掀翻了桌子,朝着提酒瓶子的人就是一顿密打…无数人加进了这个战场,很快演变成了群殴。乒乒乓乓的玻璃脆裂声和哭吼随着人群的打斗而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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