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武磊的麻烦，是从他发现那本古老的书开始的。

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本书的特殊性，因为他在电视每年播出一次的画面中见到过类似的封皮。

这样的画面一般出现在每年的七八月份，当局会组织禁品集中销毁。

这本书来自于遥远的过去和未知的地方。

没有人发现这本书和异样的武磊，除了身边的赵巍。

他们俩都讨厌每周末下午的义务开垦，重点不在于劳动过程的辛劳，而在于无聊。

在武磊发现这本书前，他们在离大部队较远的地方挥舞RT79型机械锄。

所以当武磊脑海里闪过关于这本书的所有判断时，赵巍已经把书捧起来，顺势坐在一丛灌木后了。

武磊迅速扫了一眼场地，才匆忙钻到赵巍身旁，一手压住那本书。

“我建议你不要打开，排长在那！”武磊头往一幢灰色建筑那边一偏，那边站着一个操作机器的制服军官。

“我知道，”赵巍抽过那本书，环顾四周，“你猜书名是什么？”

“《暴力的溯源与人类实践》，”他低声继续说。

武磊的眼睛瞪得更大，声音却跟着小下来，“暴力？”

一秒后，他感到有些失望。

“实践”对他而言不难理解，“溯源”这个词有一些模糊，但“暴力”这个词他却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

那本书在赵巍手里显得破旧不堪，好像一碰就会散开化成碎片，飞回过去。

但仔细看书脊和侧面，里面的内容应该没有被破坏。

赵巍急忙把书往背包里一塞，因为排长已经往这边走过来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赵巍说：“如果你还不明白，RT79型的机械问题你可以请教排长。”

傍晚赵巍来的时候，武磊刚把炖的土豆吃完，准备洗碗，赵巍坐下来开始翻武磊的背包。

“那本书你是放在我的……？”

赵巍示意他噤声。他像是确认了什么之后，把背包放下，站起身来，踱步到房间一角，检查了一下监视器。

“放心，当局没必要盯着我这个守法公民看，除非他们想观察我多久洗一次内裤。”武磊开始认真洗碗。

赵巍在房间翻找了一阵，找出一本大辞典，不满意地摇头，找出一些报纸，也不满意地摇头。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一本立体书上，脸上才露出笑意。

立体书的某一页刚好完美放下背包里那本书，从外观看根本不知道读者是在看立体书里的什么内容。

赵巍把一切准备好，屁股往沙发里一陷，捧着书读起来。

书的第一页第一句写着，“暴力只在文明社会才有词意。”

他很震惊地发现，暴力对他而言是一个全新的概念。

他知道人们会生气，会沮丧，他从来没想过人们会采取某种特殊的手段——暴力去行动。

但是，暴力显然是以前文明中的一种现象，在那种文明中，当局并不仅仅了解这件事，并且反对这种事。

但在实际生活中，暴力似乎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虽然暴力很危险。赵巍对这种现象感到震惊，但他还是忍不住要读下去。

当他考虑那本书的主要内容时，他发现，虽然暴力是很邪恶的事，但是在过去那种环境中，还是可以理解的。

在那个社会里，当局没有向每个人提供生活必需品，人们为了争夺必需品、财富和配偶，人们采取暴力手段。

不仅如此，暴力广泛的存在于一些生活细节和琐事中，家庭和校园是暴力频发的地方。

更让他震惊的是，这本书的作者在讨论这件邪恶的事情时，所采取的是一种冷静平和的态度，仿佛在讨论隔壁邻居的一桩陈年旧事。

“暴力不只是人类的专属行为，它是所有有意识生命共同特性在文明社会的专有称呼，它在文明社会中逐渐减少不因为它是恶行，而是它与人类进步的整体利益相违背，暴力给人们带来的预期效用超过了其机会成本。人类漫长的历史以强盗逻辑为主导，只是到了近代，市场逻辑才超越强盗逻辑，成为人类追求幸福的主要方式。近代是在工业革命之后。在工业革命之前，我们看到强盗的逻辑，好比说罗马帝国的征服，秦始皇的统一，然后像蒙古成吉思汗的征服，用的全是强盗的逻辑。历史证明，近代以来，强盗逻辑不可能真正的胜利，能真正胜利的只有市场逻辑。

“更重要的是，国家——利维坦出现了，惩罚侵犯者的不再是被侵犯者，而变成了国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国家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国民免受伤害而垄断了使用暴力的权力——刑罚是被国家垄断的暴力，可以视作一种集体的“复仇”。国家的出现，让暴力行为大幅减少。

“只要有人类文明社会存在，暴力就不会消失，只会增减、隐藏和变形。暴力不仅是个人采取的一种手段，体现在人类群体层面上，其实践表现为酷刑和战争等。对人类文明而言，暴力作为手段时只是暴力，只有当它作为目的时才是纯粹的恶行。比暴力更可怕的不是暴力本身或者认可暴力，而是没有制约的暴力。”

如果说这本书前面的内容是让赵巍感到新奇，后面的内容则是每句话仿佛都在击打他的心。

他读完书却没有合上，坐在沙发上，很久才回过神来。

他身后有人轻微地呼吸。

赵巍惊得回过头，武磊正以一副震惊、疑惑、担忧的姿态站立，手里拿着一个小炖锅。

两人目光碰在一起。

赵巍抽出一支烟。

在这个一般大小的房屋里，尽管只有两个人却显得异常拥挤，很多东西仿佛膨胀起来要挤出窗外。

外面的路灯开着焦黄的花，有些蚊虫飞舞。

这件房里的两个人沉思了很久。他们意识到，他们的处境更加危险了。

新的文明决不会允许传播这种书，不会让人类意识到，在不远的过去，它是多么的野蛮。

他们阅读这本书，本身就是犯罪，而且他们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不允许读这种书。

如果他被发现，那就一定会受到斥责、降级甚至公开的羞辱。

                          （2）

当晚，赵巍没有回去住处，因为早就到了宵禁时间。

翌日清晨，他先赶到住处，再匆匆赶去上班地点。

武磊对今天的工作心不在焉，他总是搞混线路的色号和位置，需要紧固的地方忘记紧固——他负责通信线路的布线。

他的心思都在那本书上，尽管昨晚他没有接触那本书，但赵巍打开那本书时，第一眼瞥见的语句揪住了他的好奇心。

他站着看完了整本书。他现在担心的是怎么处理这本书为好。

武磊下班到家，赵巍已经在门口等他了，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办？”

两人进屋，武磊问：“你怎么看第五章所讲的‘暴力美学和暴力犯罪’？”

赵巍说了自己的想法，武磊表示赞同。

一反昨晚的沉默，两人开始讨论起书里的内容。

第六晚，两人才终于把怎么处理这本书提上日程。

“最好的办法是就地处理。”武磊表明意见。

“你是指在这？”

“是的。”

“烧掉？”

“有更好的方式？”

“分子探测器可能会察觉，我不敢保证燃烧的烟尘里没有以前文明的物质。”

“或者埋掉？”

“你有没有想过这本书怎么来到我们手上的？”

武磊对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表示疑惑。

“我指的是在你发现这本书之前，”赵巍接着说，“它一定是经由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人带到我们周末下午的开垦地，我们不知道他有什么惊险的故事，唯一确定的是，当局没有发现这本书，而且很有可能在追查，只是线索在附近断了。”

“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既然担心当局追查这本书，那么我们何不物归原主，即使他们找到，也是一个完整的闭环，与我们毫无关联。”

“你觉得排长察觉到了什么吗？”

“他是个木头脑袋，心思全在他那台愚蠢的机器上。”

“什么时候做？”武磊留的平头，头发长短仿佛和直性子相匹配。

“白天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接近宵禁时间那会。”

“今晚不可能了，只能是明天。”

赵巍点点头，用旧抹布擦了擦封皮，找了几张废报纸把书包起来，一面说：“这是临时措施，到时候这书怎么拿出来的，我们还是怎么放回去。”

“这件事静姝知道吗？”

赵巍摇摇头。

“那样最好。”

第二天武磊故意加班到临近宵禁时间，今天的工作点离周末下午的开垦地很近。

离宵禁还有四十分钟，近处一堵矮墙旁传来一身口哨。

武磊会意，起身往目的地走。

大约走了十几分钟，他经过好几丛灌木和废置机械，赵巍的身影紧随其后。

路灯不亮，但是路灯下的沙砾却粗糙得明显。

武磊脚下有一些轻微的沙沙声，他尽量轻声疾步，绕着路灯走。

他和赵巍一前一后，有时候赵巍的昏暗身影甚至越过武磊的脚步，但一瞬间马上退到身后。

右后方有一盏灯很亮。

当武磊走过那盏灯十来米时，他猛地发现脚步前恍惚出现了三个身影，其中一个一闪而过。

武磊意识到情况不妙，沉声说了一句：“二九路。”

武磊和赵巍的脚步加快，片刻之间闪进了一幢建筑物的黑影里。

“乔纳森帮了我们。”赵巍试图平复喘息。

乔纳森是策略游戏《平淡时光》里的人物，每当到了二九路这个节点，乔纳森就会示意伙伴跟上并隐藏。

“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武磊侧耳细听。

不远处传来一声易拉罐踢动的声响。

“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发现，现在离宵禁时间很近，书又在包里。”赵巍看了一眼侧面，“我们分开走。”

“背包我来……”武磊话未落音，赵巍已经猫起身子往一侧轻声走去。

武磊往另一侧移动了一段距离，停下来，细听周围动静。

十几秒后，稍远处传来一声钢筋滚动的响声，紧接着一连串沉稳的脚步声往彼处移动。

武磊屏住呼吸，又十几秒后，稍远处传来一声闷哼，接着便是一声沉重的倒地声。

武磊此刻脑海里转了千百个念头，他要求自己冷静下来。

他意识到，既然赵巍在那边，不管哪种情况，他都需要过去面对。

他轻步缓移，谨慎地往声响来源处移动。穿过脚手架，绕过一堆泥土和几堆杂物。

他通过一堵墙的破洞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站着的是赵巍。

旁边地下是一个背包，那本书不知何时从包口露出一截。

                            （3）

他们按照原计划将书放回原位置，甚至连周围泥土的纹理和石头排列都尽量按记忆还原。

“你确定他没看到你？”

赵巍摇摇头，“我从他背后动手的，或者说行使暴力。他人没事。”

“奇怪的是，我动手的一刹那，他被一朵云包围了。”他接着说。

“一朵云？”

“是，一朵云。”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回到住所。

第二天，武磊尽管在上班，却比往常更加注意新闻、广播和大屏幕的滚动消息，甚至同事说的一点俏皮话他都竖起耳朵听。

正常的一天。

那天晚上睡觉时，武磊相信事情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第二天下午的义务开垦，武磊如愿见到了排长，他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一身制服，皮肤黝黑，一双手和一双眼睛都在他面前的机器上。

又是正常的一天，武磊相信事情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星期一早晨的起床号打破了他的幻觉。

实际上，当尖利的号声响起时，他都不敢肯定是起床号。

那号声似乎越来越响。房间外，还是一片漆黑。

他迅速穿上衣服，随着其他人一起跑进走廊。

他们都像他一样惊讶，有点摇摇摆摆。

“向前齐步走！”

他们排着长队，向走廊尽头走去，走下楼梯，来到广场。

那里灯光明亮，屋顶和高墙上的探照灯都突然打开。

在刺眼的灯光中，各个排和各个连都排成队列，站得直挺挺的，队伍里没有人说话。

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他们会做什么呢？可能会宣布有一个人被实施暴力了，可能会宣布有一本禁书被发现了。

接着会做什么呢？他们可能会要求罪犯坦白吗？或者要求知情者提供情报？

非常奇怪的是，他感到非常镇静。

如果他们把所有的人都带到这里，那就意味着他们不知道是谁动的手。

这使他感到鼓舞，当然，现在看起来是在进行调查，会问各种问题，核查你在什么地方。

他必须小心谨慎，但最重要的是，要记住当局不知道发现书的人和施暴者是谁，如果他保持镇静的话，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知道赵巍应该是同样的想法，最起码不会傻到马上说出自己是施暴者。

半个小时过去了，天还没有亮，但谁也不敢离开队伍，没有一个人咳嗽或者倒脚，唯一的声音就是寒风的呼啸。

最让武磊不舒服的是探照灯，他紧紧地闭上眼睛，但是仍然挡不住那些灯光。

这种折磨总会结束的，整个3640大区的数万个成员不能只因为有人被打晕在地，就永远站在这里。

这时，他看到赵巍所在的社区了，足足五六百人。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寻找赵巍。不能偏头，只能靠眼睛的余光寻找。

“74社区！向右转！齐步走！”

整齐的脚步声，五六百个人离开了广场。

武磊仿佛看见了赵巍的背影。

听着口令，武磊可以猜出他们去哪儿了——去教育中心。

不管他们发生什么事，不管他们要接受什么样的检查，都是在教育中心进行的。这听上去并不可怕。

几分钟过去了，也许十几分钟过去了，灯光变得难以忍受，天还没有亮。

武磊是在76社区，他觉得两腿非常疼，有点头晕，灯光在他眼前闪动。

“76社区！”

他向前走去，很高兴又可以走动了。

两个卫兵拉开门，整个社区走进空旷的教育中心。

还是有很多灯光，但已经不那么痛苦了，里面有嗡嗡的人声，社区被带到最顶头，排成单列，武磊排在五十名的位置。

他从前面人的肩膀看到那扇门通向一个房间，那里头只有一个长得像男人的中年护士和满满一桌针头。

他松了口气，差点要哭或者笑起来。

他们只是在接受注射，可能是注射什么疫苗吧。

跟那本书毫无关系。

当轮到他打针时，他对针扎进去时的疼痛毫不在意。

经过广场里漫长的折磨和不安的猜测后，这根本不算什么了。

打了针后的感觉很奇怪，他的手臂不疼了，但是脑袋却轻飘飘的，他可不想在这胜利的时刻晕倒。

但是这时，他完全失去了自我的感觉，他按卫兵的命令行事，他走进下一间房间，屋里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他。

“你昨天打晕了一个人吗？”那个人问。

他似乎别无选择，只能说真话，也许这是打针的原因。

“没有，”他说。

他说的是真话，打晕排长的另有其人。

与前面漫长的等待相比，武磊似乎是一瞬间就回到了家。

他有些恍惚，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经历的真实性。

他把被子蒙住头，思潮起伏，想了很多，最后疲惫的睡去。

他看到很多不清晰的字句和景象在眼前飞舞，“暴力”……“实践”……“酷刑和战争”……“垄断”……“物理伤害”……“利益冲突”……强光，刺眼的强光，闭上眼睛也感觉得到……炖锅里食物咕噜冒着热气……静姝站在身后背着手，微笑……赵巍得意地把头发往后面一推，“这轮你又输了，武磊”……“这是临时措施，到时候这书怎么拿出来的，我们还是怎么放回去。”……灯下蚊虫飞舞……快速慌乱奔跑的影子……黑暗里沉重的倒地声……长得像男人的中年护士，突然狰狞地咧嘴笑了……

“笃笃笃，笃笃笃……”

这个声音很有规律性，但很轻。

武磊费力地睁开眼，耐心听了一下。

是敲门声。

他趿着拖鞋把门打开，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短发女人，脸微圆，眼睛睁得很大，透出几分焦急情绪。

“静姝，”武磊笑了一下，转身拉开窗帘。

“你怎么还在睡？”静姝走进来，把桌上的麦片和碗筷收到橱柜上。

“几点了？”武磊打了个呵欠。

“快十点了。”

“是有点晚，我干脆请个假。”

“你应该请两天假。”

“两天？”

“还有昨天？”

“昨天？”

“你睡了两天。”

“我这两天没有见到你，赵巍也没见到人，听说他要去出任务了。”

“哦。”武磊随意坐下，拿起杯子喝水。

突然，他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声音焦急起来：“你说他出任务？”

“是啊。”

武磊沉默了一会。

“怎么了？”静姝忍不住发问。

“我得去教育中心。”

武磊快速穿上外套，匆匆出去。

静姝一脸疑惑，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跟上。

                          （4）

教育中心岗哨林立，戒备森严。武磊出示了工作证，以及一张进入施工的工单，哨兵让他通行。

静姝见状，急忙跟上，向哨兵微一点头，打算跟着武磊进去。

哨兵刚要所有动作，武磊看了一眼静姝，说：“她是我助手，工作证还没下来，工单上有她名字。”

他指给哨兵看，静姝出示了自己的ID卡。

结束后，两人快步走进教育中心。

“你怎么会刚好有今天的工单？我怎么会在上面？”静姝边走边问，“而且，还有赵巍？”

武磊一遍四周观察，一遍答道：“如果你注意工单的执行时间你就知道了——往这边走。”

“执行时间？”

武磊将静姝一把拉进一个通信小室，把门掩上。

“时间是上个月到下个月。我每三个月就会弄一份这样的东西夹在一堆工单里提交审核，刚开始只有我和吴远的名字，后来吴远出任务，我再也没见过他，一个人出任务是不允许的，后来就把你俩加上了。”

“你弄这个干嘛？”

“我说是为了混进教育中心八食堂吃脆皮烧鸭和臭豆腐你信吗？”

“……”

“不说这个了。我觉得赵巍还在教育中心，我们得找到他。”

武磊说完就在一堆线路里翻找。

“我能帮点什么吗？”静姝撸了撸袖子。

“不用了。我在找教育中心主通道的线路，教育中心的设计很特殊，主通道的布线需要很大的空间。”

“所以呢？”

“我们从大门根本进不去主体建筑，就算有工作证和工单也不行。但是，主通道不一样，它延展到主体建筑的每一个重要的——找到了！”

静姝帮忙挪开了几个接线柜，一个一米多宽的六边形通道呈现在眼前。

武磊在一旁的钢柜前蹲下来，找到按键，输入一串数字，柜子自动打开了，武磊从中拿出一个手提箱。

“每个小室都有的工具箱，应急用的，”武磊拍拍箱子，熟练地钻进通道，“走吧。”

两人沿着通道前行。

静姝走在后面，通道里有一些轻微的灰尘，让她有些想要咳嗽。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前面的武磊停了下来，回身向静姝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两个人的脚步变得更加谨慎，几分钟之后，武磊蹲了下来，打开工具箱，开始拧通道上几颗螺丝。

片刻之后，武磊停下手来，轻轻拿起一块钢板。

静姝凑过来看，展现在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五六百人，他们站在一个大厅之中，四周是强烈的灯光。

武磊想起了强光下的感受，他不知道这些人在这里站了多久。

最前方有两个人，两个人都坐着，一个面向人群，一个侧对人群，穿着白衣服。

侧对人群的白衣服在往另一个的手臂上注射什么。

武磊看清楚了，面向人群的是赵巍，站着的五六百人是74社区的所有人。

这时，白衣服似乎说了什么，赵巍点点头，也说了什么。

武磊急忙打开工具箱，拿出一个测试仪，连结在主通道上，把其中一个耳麦戴上，另一个交给静姝。

主通道上加载了教育中心一些房间的声音信息，但是很快就衰减，因此这些信息只能在主通道上传输一小段，无法从主通道输出。

静姝戴上耳麦，两人急忙往外看。

这时，静姝张大了嘴巴，还没尖叫出来，武磊一手捂住了她。

两个人的眼里刚开始都是震惊和恐惧，后来混杂着眼泪，整个脸扭曲起来。

他们看见，整个74社区的人先后倒下。

整个大厅里回荡着一片巨大的枪声。

尖叫声，呻吟声，撞击声……

最后只剩下几枚弹壳清脆的落地声，整个大厅重归平静。

武磊和静姝的脸已经从极度扭曲重归平静，静姝的嗓子已经不能发声。

武磊拿下手，整个手掌鲜血淋漓，与大厅里的一片血海相比，他的血就像一个红点在微弱闪烁。

耳麦里传来一些杂音。

武磊和静姝平静地坐在主通道旁。

耳麦里传来几句比较清晰的话语，武磊抬手在测试仪上按了一下。

静姝一动不动。

“三次注射都是同样的结果，不会有错的，将军。”一个尖利的声音。

“原因是什么？”一个低沉的男声。

“暂时确认H96D荷尔蒙抑制剂的保有量是在正常区间，8643N型视觉干扰程序也没有出现故障或错乱。原因还不能确定，很大可能是——”

尖利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以前文明的阴魂。”

“唔，警备部的搜查进度很慢。”

“至少这个社区的疾病已经处理了。”

“把大厅里的疑似感染物妥当处理，给我一个完整报告。”

“是。”

关门声。

武磊把耳麦摘下，看看静姝，她面无表情，仿佛还沉浸在某个瞬间。

他拉起静姝往通道口走。

半个小时后，武磊照顾静姝在他床上躺下，他则走到橱柜前拿起杯子，倒了一杯水，靠着橱柜，喝了一口。

他看了看静姝，然后缓缓滑下去，靠着橱柜坐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路灯重新亮起，蚊虫又飞舞起来。

静姝盯着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开口了：“到底怎么回事？”

武磊从发现书到最后藏书一五一十说给静姝听。静姝一边听，眼泪一边从眼角流下来。

武磊说完，两人都沉默了很久。

“我今天在教育中心看到的红色的一团是什么？”

“赵巍这个二货，”武磊抱住头，哭起来。

“这个不叫云，叫马赛克。”

                          （5）

再次翻出那本书时，武磊已经不再慌乱了。

他仔细观察周围环境，快速躲进了一片阴影里。

76社区的夜晚一如往常一般安静，路灯已经熄灭，灰色房屋安静地沐浴在人造月亮的清辉下。

小楼某一间房和其它房间一样漆黑，实际上，里面亮着一盏微弱的蓄电灯，围绕蓄电灯坐着两个人。

一个宽阔的短发男人身影，一个娇小的女人身影，男人目光沉炽，女人目光坚毅。

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本封面破旧的书。

他们不动声色，仔细阅读书里面的内容，丝毫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天光已经由黑转白。

第二天武磊一如往常地上班。

静姝再也没有来过武磊住处。

两天后，警备部敲开了武磊的房门。

房间收拾的很整洁，橱柜上的小炖锅冒着热气，桌上放着一碗西红柿土豆牛腩和一盘脆皮烤鸭，桌前坐着一个穿着宽松睡衣的男人。

“武磊对吗？”为首的警备部队长警觉地转头看看房间四周。

“可不可以等我吃完？”

队长不置可否，坐了下来。

武磊继续咀嚼食物。

十五分钟后，武磊坐上了警备部的车。

车辆驶入了教育中心的大门。

警备部的人将武磊带入一间光线昏暗的小房间，锁上房门。

一个小时后，一个制服军官打开房门，将武磊领到了一间光线充足的大房间。

房间正中，坐着一个白衣服的男人，国字脸。

国字脸一开口，武磊就认出了他。

“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吗？”他语音尖利，正是那天向那位将军汇报的人。尖利的语音与他的国字脸很不相称。

“不明白。我是守法的社区居民。”

“我听警备部的人说，他们去带你的时候，你很平静。”

“我是守法的社区居民，应该很平静才对。”

国字脸男人此时露出微笑，摸摸眉毛。

“你感染了一种恶性传染病，”他轻描淡写地道。

“哦？那是什么病？”

“我们的医生已经为你检查到了，”他抬头看了一眼侧面的玻璃窗。

玻璃窗另一侧站着当日给武磊注射的中年护士，面无表情，她身后是一排闪着各色灯光的仪器设备。

“你是指‘以前文明的阴魂’这种病毒吗？”武磊不动声色。

国字脸的脸色突然变了，本来平静的脸有些颤抖扭曲起来。

“你怎么知道？”

“我不单知道自己得了什么——你们所谓的恶心传染病，我还知道以前每次来教育中心注射的疫苗是什么玩意，H96D荷尔蒙抑制剂对吗？我还知道每年的脑部CT是什么玩意，86……”

“够了，”国字脸抬手，制止武磊再说下去，“我们要给你治病了。”

国字脸转身准备走出房间。

“我是基地通信组的高级工程师。”武磊平静地说。

国字脸为他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感到有些诧异，停下脚步。

“所以呢？”

“我的临时通信权限很高。”

国字脸重又坐下。

“昨天我有一张工单通过审核了，”武磊接着说，“是核查通信中心的部分协议，通过这个工单我能自由篡改基地用户接收的通信内容，电视、收音机、广场大屏幕能接收到我发出的内容。”

“你想要发的内容是什么？”

“一本书。”

“一本书？”国字脸明显紧张起来。

“对，一本书。一本叫做《暴力的溯源与人类实践》的书。”

国字脸快速站了起来，脸色严肃，“胡扯一通。”

“你可以打电话去通信中心。”

国字脸想了一会，朝玻璃窗那侧点了点头。

两分钟后，玻璃窗那边的扩音器传出话来：

“通信中心说，服务器被人恶意锁定了，需要密码才能控制。”

武磊微笑了一下。国字脸认真地看着武磊。

“我建议你可以把服务器掉电重启试试。”武磊盯着国字脸说。

“你想干什么？”

“我想见见将军。”

“这个时候将军不在这里。”

“我想，你可以帮我找到他的。”

国字脸咬咬牙关，转身出去了。

此刻整个房间里只有武磊一人站在当中。他此刻却紧张起来，攥紧手望向墙上某处。

那里有一处缝隙，墙壁应该可以转动，那里应该是一架冷冰冰的杀人武器。

门开了，走进来的仍然是国字脸。

“将军去别的基地了。”他像宣布一个人的死讯一样带着一点哀痛。

“那么他还会回来吗？”武磊似乎对他的话毫不在意，“我的朋友吴远和赵巍听从你们的安排出任务，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是伟大的英雄！”国字脸言辞恳切，充满敬意。

“是吗？我希望他们不是死在刽子手手里。”

“说实话，你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就算你发出了一本书的内容又怎么样？有多少人会在电视机前看到？有多少人会在收音机前听到？广场大屏幕里看书，算了吧！一点小错误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何况错还没有铸成，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考虑你的朋友，比如静姝，尽管我们还没找到她，但是你知道的，基地的范围不算太大。”

“您可能对‘恶行传染病’的严重性估计不足，长官。假设每个社区只有一个人看完了——不，‘感染’了这种疾病，整个社区的人都很危险，可能都要进行处理。我们基地一共多少个社区来着？”

国字脸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大约五分钟后，进来一个个子不算高的中年男人，脸色偏黑，穿着制服，留着短髭，看上去很平凡普通，但装在留着金穗和勋章的制服里，颇有一种威严。

他站在武磊面前，端详了一阵，并未说话。

武磊也盯着他看。

“你要见我做什么，年轻人。”中年男人语调平缓。

武磊认识这个声音。

“将军，我是个勤奋好学的年轻人，一路走来，我学习新的知识和技能，努力为基地奉献，基地为我提供一切，我为基地的通信工作服务。但有一点，这么多年我只相信亲眼所见。”

“你是一个大有可为的青年，求真务实也是好作风，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所有的真相都呈现在你眼前，没有人隐瞒，年轻人。”

“我以前一直认为，出任务是一件光荣的事，如果我现在像以前一样，当74社区整体出任务时，我会感受到他们的荣耀，并且对基地的安排深信不疑。然而我亲眼见到他们在这里，在教育中心，被射杀。这其中包括我的好朋友，他因为读了一本不该读的书，接触了一个新词语，打了一位不知情的排长，于是被你们处理了。你们不知道这种‘暴力’是不是传染到他所在的社区和他的朋友上，于是决定全部处理这些‘疑似感染物’是吗？”

将军没有说话。

“我免不了一死，墙上的那架杀人机器指着我，我不可能活着走出去，我明白自己的宿命。我只想知道真相。”武磊激动起来，但他并没有咆哮，而是动情地大声说话。

房间里安静下来。

“暴力是人类的劣根性，”房间里响起了将军平缓低沉的语音。

“为了使暴力在人类群体里彻底消失，我们不得不采取一些极端手法，哪怕脏了自己的手。从地球不适宜人类生存那天开始，一场伟大的人类革命和人类试验就开始了。为了创造完美人类，我们在适宜生存的外星建立了很多基地，每个基地试验一些人类的社会属性和个体特性，3640基地的试验项目是人类暴力行为的消除。这个试验利用H96D荷尔蒙抑制剂控制人力产生暴力行为的激素分泌，利用8643N型视觉干扰程序使人在见到暴力行径时自动打上马赛克，在你们发现那本书前，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实际上，关于人类试验，反对的声音一直存在，一些顽固不化的人组织起来，利用以前地球文明的内容，袭击基地，破坏试验。没有新的伟大的革命性试验，哪里会有适应宇宙莫测变化的完美人类。几千万年后，现在人类所处的环境会急剧变得恶劣，没有高瞻远瞩的计划是对人类的不负责。”

将军娓娓道来，情绪没有丝毫的起伏，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那么试验基地的人呢？”

“他们活的很好，只是少了一些不良的特性。”

“他们是试验品？”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说的话。”

“那那些被处理的试验品呢？”

“那是必要的牺牲。”

“说真的，你们的抑制剂真的很有效，尽管听到你这样的话，我完全没有想揍你的冲动，将军。”

将军一边嘴角轻提，似乎想作一个微笑。

“将军，你觉得我把一本书广播到人们身边好一些，还是直接把我们的谈话传播出去好一些？”

“我对这里的安保有充分的信心。”

武磊这回笑了，他走到将军身边，看着将军，挥出一个拳头，重重地砸在将军脸上。

将军的脸变成了一团马赛克。

“真爽，”武磊看着这团马赛克。

“搞定了没？”武磊大声喊道，这回他咆哮了。

一个女声传来，虽然不大，但很清晰：

“都传出去了，你打他那会，外面的人应该已经看了一半了。”

跟着是一串笑声和搬动煤气罐的声音。

将军捂着脸，变得惊恐起来。

“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想炸掉这里？”

“用什么？你有管制的炸药？”

“想想我桌上的脆皮烤鸭怎么来的，将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