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天上只一弯蛾眉月孤零零地挂着，分外寂寥。风却是没停过，吹得飒飒响声，就像一个彪猛大汉硬吹箫一般不解风情。溪绫苑内，不知名的果子撒了一院子，有些还未熟透，也不得已作了这大地的养分了。屋内灯火通明，院子地上铺着光晕，照得果子一片油亮。纸糊的窗上，两个影子晃动着。

      子衿自有几分姿色，身材也与沈懿相当，如今换上公主服饰，无半分不妥之处。沈懿不免打趣她几句，“我家子衿真是漂亮，不知以后可便宜了谁呢。”

      子衿自换上这一身，本就紧张，沈懿这一提，脸上红晕更甚了，“公主！这时候你还笑话我！”

      “好好好，”沈懿拉着子衿坐下，“来和我说说外面的情况吧。”

      子衿又恢复日常的冷淡模样，“基本都已收买好了，待会就是侍婢们换班的时辰，公主可以随着他们走到奴婢的寝室，因为日常采购任务繁忙，奴婢的寝室距城门不远。至于守城的士兵，恰好就是出征时跟随您的那支队伍里的人。城外，有一马车，车夫也都是您的兵，能帮您，同时也是信得过的。”

      “辛苦你了，”沈懿起身拍了拍子衿的肩，“时间也差不多了。你躺回床上去吧。”

      院外，一队侍婢正沿着小路往溪绫苑徐徐走去，少顷，溪绫苑大门打开，同样服饰的女子默默走入那队伍，继续往下一个目的地而去。沈懿跟在队伍后面低着头默默走，心里那份不安怎么也掩不过去。是我想多了罢，沈懿如是安慰自己。

      随着队伍来到侍婢们的住处，找到子衿的小房，推开门，一切都落入眼中，四四方方灰蒙蒙的墙，一张床，一把椅，一张桌，还有一个木箱子储物，便是这房里的一切了。沈懿转身关上门，坐在那床上，咿咿呀呀地响。她只得站起，边利索地换上子衿准备的夜行衣，边思量着要怎样劝子衿与自己同住溪绫苑。衣服穿好后，沈懿习惯性摸向腰间，着了个空，抿了抿唇，开门轻步快走向城门。

      沈懿感慨了一番有自己人的好处，士兵不仅没刁难她，还引着她到了马车处才往回走。沈懿踏着小方凳利索跨上马车，掀起纱帘往里坐下，“走吧。”

      “驾！”一位车夫收紧了手里的缰绳，马儿抬蹄晃晃悠悠地走，另一位车夫拿起马鞭对着空气猛挥几下，发出啪啪的声响，马儿这才怕了，加快速度向前奔驰，扬起一阵灰土。远远地看，那马车像是没入了地平线里。

      沈懿坐在车厢里，四周打量着，还算宽敞，只是要是放下一具棺材就没有什么落脚之处了。要去的是荒野，路上并无坦途，石粒黄沙漫漫，马车摇摇晃晃。沈懿觉得她的世界也在摇摇晃晃，下意识地抵触，跟着脑袋晕糊糊，便不再细想下去了。她抬手掀起车厢侧面的帘子，朦胧的月光撒下，只徒多了一份幽凉。向东边天望去，月亮已斜下，更无生气，只想快快逃离这个世界。突然有烛火摇晃。

      “公主，到了。”纱帘外的声音传入。

      “好。”沈懿淡淡应了一声，下了马车。本应漆黑寂寥，野风哀嚎的荒野，此时亮起点点火光，散落在各处。持着火把的人穿着统一服饰，在遍野的横尸游荡，不时蹲下，在尸体身上摸索着什么，惊动一群绿得莹亮的苍蝇乱飞，火左右晃得更厉害了，有噼里啪啦的声音。最后终于找到一小小物什，起身，继续在下一具尸体逗留。

      “这是做什么？”沈懿问。

      “公主，这是在找战前卿王给每位士兵发的铜牌，收集好后送到各士兵亲眷手里以作慰藉。”车夫边安抚着马边说。

      沈懿这才注意到，俩车夫的衣服和荒野中的人相同。“这也是子衿姑娘准备的？”

      俩车夫愣了一下，低头看看，“噢是的，子衿姑娘说可以省去不少麻烦。”沈懿这下琢磨着让子衿与自己同睡一房好了。

      三人一起向荒野中走去，在尸体与尸体的缝隙中绕过，还是不免踩到一些断臂，头颅，甚至肠子。饶是沈懿一心寻找，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心都变得沉重。谁是杀人凶手，谁为他们负责？胜败又如何，一样地踩在皑皑白骨之上。可怜死后还要被视为累赘，决绝地抹去。战争呵战争。

        一具棺材在四面透风的荒野里是显眼的，即使在黑夜，方正的黑漆漆影子还是会无言地昭示它为何物。沈懿走近了，棺材周围散着几把红缨枪，缨穗看起来不再是鲜红，是与漆黑融为一体的暗红，也不再光滑，僵硬的一团，或几根散开。沈懿蹲下来，颤颤巍巍地伸手碰向灵柩。

      “你们是什么人？”不远处几个持火把的士兵走了过来。晃动不定的光照在他们脸上，五官的影子被拉长，也在脸上晃悠，有几分诙谐。

        俩车夫也不呆楞着，迎了上去，冲他们摆摆手，“自己人，自己人。”士兵们走近，光亮被牵到二人身上，看到了服饰，士兵们也不那么咄咄逼人的样子。

        “我们也是奉宫里的命令，把江将军的灵柩带回去，若是留在这，兄弟们也难做是不是。”一车夫自来熟地搭上了士兵的肩。

      “这…”，士兵看了一眼在棺材前蹲着的浑身黑的人，有些犹豫。

      “啊这位兄弟只是脚麻了，一时难站起来啊哈哈。”车夫用力拍了拍士兵的肩，“体质不太好嘛谅解一下。”

        “那好吧，你们动作快点就行。”士兵明显不想深究，“我们还得一直干活儿呢。”

        “行行行。”车夫把手从士兵肩上移开了。火光渐渐远去。

        沈懿复又摩挲着棺木，喃喃道：“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又过了一会，沈懿才站起，两个车夫紧随沈懿动作把灵柩抬起，跟在她身后往马车去。

      到了地，俩车夫吃力地把棺材抬高，斜着塞进了车厢，拍了拍手正想劝公主和他们一起坐车前，却见沈懿已抬跨蹬上了车厢，在夹角处和棺材形成的小三角内缩了下去。俩车夫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沈懿一身夜行衣已和昏暗的车厢融为一体，只有眼睛还反射着点点光芒。

      “你们叫什么名字？”在里面缩着的沈懿突然问。

      “噢，公主，我叫当武。”一车夫说。

      “我叫当勇。”另一个紧随。

      “你们长得挺像的。”沈懿道。

      “噢。”车夫不知道怎么回话，一对双胞胎被说长得挺像已经很习惯了，也不能当做是赞赏，公主难道没看出来他们是双胞胎？两人回到车前骑上马，扬扬马鞭拍拍马屁股，一骑挑沙飞尘。

      沈懿在昏暗的车厢内颠簸，目光一直停留在灵柩上，光线稀少，无法看仔细。从它反射出的幽幽光亮大概可以判断用料是上好的木材。若是这样，棺材内里的温湿度控制及做工定也不错。沈懿只定定地看，带着一种眷恋，仿佛能透过厚厚的棺木，再次看到那个人的脸庞。一切都依旧如初，只是双眼紧闭而已。沈懿发愣，依稀听见一下又一下的锣鼓声及被拖长的吆喝声，随后又湮没在寂静的黑夜里。城已近了。

      城门处，车夫拉紧缰绳，马儿磨了几下蹄子，便也安稳下来了。两人先后下了马，往车厢去，齐力把灵柩移出，稳稳地走进城门。此时已过三更，不再有侍卫巡逻，所以三人及一具棺材大摇大摆地走在仪德院的石子小路上。沈懿双手捏紧，这么顺利的感觉却让她烦躁，好像什么都已被那人知道，只是被纵容。她又看向灵柩，目光变得柔和，好了，只要他在就好了。

      沈懿领着车夫在熟悉的小道上穿行，吱呀一声打开溪绫苑牌匾下的大门，三人蹑手蹑脚进去，门又被关上，四周寂静，一场戏谢幕了。

      皇宫屋檐上，又是两道黑影潜伏着，从这里可望见溪绫苑大门，由下往上望有树枝遮挡，不易被发现。其中一人往溪绫苑望望，又看向身边的人，瞪大了眼睛，声音都让惊恐给吃了似的，“这…这！”他身旁的人倒是淡定，拍了拍他的肩，“不要声张，当没看见就行了。”

      “可是您一开始……”话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人甩了一记眼刀子，噤了声。

      他抬眼望着溪绫苑，轻轻开口，

    “我要是连这个都不让她干，怕是就要和我这个哥哥决裂了吧。”

    “棺材那么大也敢往里搬，笨蛋。”

    他不说话了，悄悄瞄了一眼望远的人，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镀一层银辉，轻轻晃动着，有一丝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