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珠莉

方宝民带着儿子小龙出现在潘家瓦窑是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暮春时节。

瓦窑管事的来找方宝民谈判，方宝民见势心中乐开了花，忙把儿子打发到一边去，摸出散花烟递上去，潘向东把脸一沉，将烟丢得老远。方宝民正诧异间，传来咯咯咯的笑声，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女人和小龙聊得正欢，有股子久违的亲切感从方宝民心里油然而生，心想，小龙要是能有这样的母亲就好了……

后来，潘向东哇啦哇啦说了些什么，方宝民一概记不清了。

哪里的人?潘向东问。

息县的，方宝民顿了顿说，老家发洪水，房子跟庄稼都叫水淹了，娃他妈几个月前害病死了，我领着儿子满世界跑，路过瓦窑，想找碗饭吃，我身体壮，没病，能吃苦，瓦工活我以前也干过，大哥，您看能不能留下我……

日头像颗长了绒绒毛的红柿子，空中充斥着飞絮或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小龙这会儿乖乖地坐在藤椅上，张着小嘴儿让人喂他糖吃，涎水不争气地流了一下巴。潘向东考虑到瓦窑这阵子正缺帮手，留下他未尝不可，不就吃饭时多添双筷子、夜里多贴床棉被吗。

我娘家也是息县的，不过他们都早就不在了。圆脸女人显然留意了他们刚才的谈话，回过头来说，向东，我老乡哩。

半晌，潘向东才点点头，嗯，你留下来吧。于是，方宝民便留在了瓦窑，成了潘家的雇工，亏了五岁的儿子还算乖巧，没给他添什么麻烦。

潘家瓦窑共有三个瓦工，当地附近的狗子和江西景德镇来的蔡三，这两人也都是潘家雇来的长工。端人家碗，受人家管。方宝民虽然一天到晚不识闲，但还会挤出时间跟这两人切磋切磋。一天，·小龙屁颠屁颠地从小珍房里出来，手里捏着两块柿子饼，那模样逗死人了。大荣小荣跟在他屁股后面，手里却只有一块。

活像我们景德镇的瓷胚子。蔡三的意思是三个娃娃模样可爱透顶，描下来可以做瓷釉。

可别这么说，二狗子一双小眼滴溜溜乱转，这话要是叫潘向东听见可不得了。方宝民不知所以然，问道，咋啦?

咳，你不晓得么？二狗子悄声说，就拿上次来说吧，小珍给了小龙一把大白兔糖，夜里又挨了顿打，据说还不轻呢。

这人怎么这样，平日里看不出来呀?蔡三的叹息声使方宝民的心顷刻间沉到了谷底，心想，中国的婚姻大多是不和谐的，他们也是同床异梦吗。

时间一晃到了五六月，近来瓦窑生意比先前好些，他们三个也因此加长了上班时间，乡下人很善于把心意表现在物质上，小珍没经过潘向东的同意私自做些私房菜犒劳他们，他们自然会意，活干得更加卖力。

又一次饭后在空地上闲聊，二狗子谈到小珍，幺二喝五地说，这些年啥女人没摸过，就偏偏敬畏小珍。大家都知道二狗子至今是土地庙前的旗杆光棍一条，偶尔在别人面前吹吹牛也无可厚非，没谁会计较他。方宝民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听了打心里气哈哈的。

打去年起，瓦窑生意糟蹋了，其实我早就不想干了。记得她公公在的时候，她男人对她可没这么差劲，自那件事后，她过得哪是人过的日子？！

方宝民听两人一应一答，知道里面定有隐情，一是人人有好奇心；二是这位老板娘的确待他不薄。因此在他的一再追问下，二狗子说起一年前潘向东父亲潘子良强奸小珍未遂一事，潘子良也因此被抓进监狱，事后小珍良心上过意不去，几次三番到派出所求情，那边的意思是非到期不放人，意思明摆着是钱的事吗，瓦窑生意不咋样，他们家到哪弄钱去？怪来怪去，就怪小珍性子太直了，干这活的，一天累到黑，还不就是为了晚上那一刻，再说向东几个月不在家，又是夏天，人人穿的薄，哎，她公公也真是……她那一口子对她轻则骂，重则拳脚相加。蔡三补充说，你别看她好好的，里头的伤都叫衣服遮住了哩。

方宝民的脑海里浮现出她平日穿长裤长袖的摸样。

方宝民在瓦窑边上搭了个草棚子，这样爷俩也算有了个家，现在儿子安安静静地睡着了，透过粉纱帐子尚能看清他那那圆圆的小脸。帐子是小珍给的，她说小娃儿皮嫩，瓦窑蚊子毒。

天很晚了，可方宝民并不打算休息，因为二狗子的那些叙述。

西天悬着一枚昏黄的月亮，弥漫着远古而神秘的气息。

窑主家离瓦窑并不算远，隔着条河，犬吠声由远而近，使夜晚显得空旷而宁静，如同一枚石子掉进无底的湖水中，激不起半丝涟漪的样子。

潘家厨房盖在院子外面，远远望见院子里有灯光亮着，男人女人的吵架声伴随着摔东西的声音，侧耳细听，只听男的喘息道，也不嫌丢人，那姓方的到底是不是你的旧情人？啊?你两一见面就对上偶了，对不对?待小龙比亲儿子都亲。

其间杂有其他声音，女的声音听起来时高时低的……你心眼真小，一见小龙就想起刚刚，我们的儿子要不是那年出水痘丢了，差不多也跟他一样大小了……

男的声音沉下去了。许久，听见女的尖尖的叫了一声，我操你妈，我操你妈呀。

方宝民忽然觉得自己很不道德，这是人家两口子的私房话呀。方宝民心里很疼，饥肠辘辘的，一下子想起来还没吃饭，便摸黑走进厨房，摁开灯，端起一碗面条，想喝口汤汁，面却黏的没一点流质。面条是小珍擀的，老家祖传的泥鳅面。暗暗骂了句，谁说没了女人就活不下去了，男人真他妈的贱。

（蒋珠莉，女，汉族，1991年9月出生于河南信阳光山。现居深圳。自幼酷爱文学，13岁时偶然读到小说家吴万夫的《朝圣路上》，立志长大后成为一名作家，14岁开始广泛涉猎文学作品，初一之后一直在日记上练习写作，2010年开始正式尝试文学创作，大学期间发表大量作品，大学毕业后当过两年语文教师，2016年推出第一部作品集《愿我在最美的时候遇到你》。她文学底蕴深厚，敏感多才，个性率真，见解独特，常带给人惊喜。她的文字厚重与灵敏深刻并重，主要以散文、小说及评论见长，司空见惯的题材在她手中常常能推陈出新，令人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