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寒冬

-1-

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偏偏今年又是许多年来最冷的一年。太阳被灰暗的云层包围,仿佛冬日里裹得严严实实出门的老汉,只露出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眼神浑浊而灰暗。

“不知道哪个老家伙又没熬过去。”老陈头躺在床上,侧耳细听北风送来的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唢呐声,风刮得太猛,他没法辨别声源的大概位置。活了快一百岁,方圆十里的中老年人他都知道个大概。

对面床铺的老妻沈氏吐了口浊气,重重地“哎”了一声,“我怕也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咳咳......”

“胡说什么。”老陈头轻声斥道,他说话向来细声细语的,极少跟待沈氏说重话,除了沈氏说起死这样的话题时,才会招来他的不悦。

“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忌讳的。”沈氏回嘴,继续谈论生死这个话题,“你说,人都希望自己活到百岁,皇上还希望自己万岁万岁万万岁。咳咳......像我这样躺在床上要你伺候,活这么长不是浪费子孙的米粮么?咳咳......”

“胡说什么!”老陈头加重了斥责的语气,穿了衣服下了床,从暖瓶里倒了热水,又兑了些凉的,小抿了一口,凉了,又添了些热水,又小抿了一口,才用调羹盛了递到沈氏的嘴边。

“不要你喂,我自己来。”沈氏挣扎着要坐起来,老陈头忙放下水,把沈氏扶起来靠在墙壁上,又在沈氏头的位置垫了枕头。待沈氏坐妥当了,才把水递到她手上。

“老二家的又在你面前嚼舌头了?”老陈头坐在床沿,看着沈氏喝水,“要浪费也是浪费我老汉的米粮,几时吃过那几个逆子的米粮了?”

“是是是,浪费你老汉的米粮。”沈氏把水杯递给老陈头,没好气地说道,“老头你还有多少米粮给我浪费?”

“你就是活到两百岁,老头我也有米粮给你浪费。”老陈头拿了杯子放回桌子上,“我去给你做个蛋花姜汤,给你暖暖身子。”

-2-

“这个时节,冷是冷点,死得也算是时候了。咳咳......”待老陈头出了房间,沈氏自言自语,“现下也没什么忙的,也不算给子孙添乱。”

老陈头和沈氏,年纪只差一岁,都是九十多岁高龄了。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常被人称道,这几年每逢年节,乡政府总派人来慰问,倒比自家养的那几个儿子还要勤些。

俗话说,养儿防老。陈老汉和沈氏,养了五个儿子,孙子孙女曾孙曾孙女,老两口怕都叫不全名字了。不过,自从儿子们各自成家,孙子孙女带大,老两口便独门独户地过了三十多年了。

人说多子多福。老陈头却说多子多冤仇。可不是么?他们夫妻拉扯大了五个儿子,每个儿子都成了家,又带大了孙子孙女,到头来却是谁也不稀罕老两口了。老二老三觉得父母应该跟大哥住一块儿,老大觉得父母应该跟老幺住一块儿,老幺觉得自己孩子还小照顾不了两个老人,僵持不下,老陈头便拎了锅碗瓢盆,和沈氏老两口自己分开吃。这下好,把五个儿子儿媳都给得罪了,这些年,没少受儿媳的白眼和冷嘲热讽。

老陈头早些年一直做生意,存了些钱,手上的生意一直做到八十岁才彻底关张,老两口的生活倒是过得比几个儿子要宽裕些。老两口原本想着,哪个儿子困难些便跟着哪个儿子过,好贴补一些,谁料几个儿子都没料到老头子还有积蓄。看到老爷子生了气,老夫妻俩单过,日子久了才看出老父亲的底气来,这时谁都想把老人往家里请,可是谁也张不开嘴。

“哎......咳咳咳......”沈氏又叹了口气。

“好好地叹什么气。”老陈头端了碗汤,推开一条门缝,仔细把身体挪进门来,又赶紧把门关上,不过还是带了一阵冷风进来。“快把汤喝了暖暖。”

“我去买点牛肉回来煮粥。”放下汤,老陈头回头又准备出门。

“大冷天的,随便吃点罢,别上街去买了。”

“也没几步路,一会儿就回来了。”走到门口又回头问道,“老婆子,你要解手么?”

沈氏十多年前摔了一跤,治疗不及时,便再也站不起来了,都是老陈头伺候着。

“还不急,你要去就快去罢。”沈氏挥挥手。

-3-

“咳咳咳......”老陈头出了房间,激烈地咳起来,看了眼房间,又压低了咳嗽声,拿纸巾捂着吐了口痰,纸巾却是红的。老陈头从口袋里掏出药倒出两粒吞了下去,又到厨房倒了水喝,才慢慢顺了气。

老陈头戴了帽子,穿了棉鞋,套上手套,缩着脖子,背着手,勾着背,上街去了。他很瘦,风很大,几乎要把他给吹翻在地。老陈头把背弯得更多些,这下似乎稳当些了。

走过二儿子的门口时,儿媳妇拉开条门缝探出头瞟了陈老汉一眼,又“砰”一声把门关上,随后传来她尖细的声音,“老不死的又上街买肉了。这大冷的天儿,一天不吃肉会死么?!”

“说什么死不死的呢!”二儿子低沉的呵斥声随之传来,“被邻里听到像什么话!”

这样的话,老陈头听了几十年,早不计较了,只继续弓了背,缓缓朝街的方向走去。

去买肉前,老陈头拐进了一家诊所。

“三伯,您来了。”诊所的医生穿着长衫,一副老中医的打扮,见了老陈头,边打招呼边倒了杯热水,“外头冷吧,喝口热水暖暖。”

“阿明,咳咳......”老陈头接过热水,放在案台上,“我这病,昨晚疼得一晚上没睡。”

“三伯,您这病早该上医院了。”被唤作阿明的医生坐在老陈头的对面,给老陈头把了把脉,又拿听诊器鼓捣了一阵。

“都这把年纪了,还上什么医院,能熬几天是几天吧。”老陈头理好衣服,“我那止痛药和安眠药都吃完了,你再给我点儿吧。”

“三伯,这药不能多吃。”

“没多吃,我就是实在疼得紧了吃一颗。止痛药光止痛,睡不着,还是要吃一粒安眠药。”

“我也不能给您多开。”阿明叹了口气,捡了几粒药递给老陈头。

老陈头收了药,喝了水,弓着背出了诊所,往肉铺走去。

“老爷子,今天要点什么?牛肉还是猪肉?”卖肉的青年汉子是陈老汉本家的一个侄孙,大老远就打起招呼。

“要三两牛里脊,再要半斤五花肉吧。”老陈头直起身子,扫视了一圈案板上的肉,“五花肉不要太肥的。”

“得嘞。”

“早上听着唢呐声热闹得紧,谁家老人过了?”趁着切肉的功夫,老陈头问道。

“黄大米,前天过了。”汉子低头切肉。

“黄大米走了?”老陈头仿佛自言自语,黄大米是附近的一个大米贩子,早年还跟陈老汉做过生意,人人称他“黄大米”。

“九十岁了,儿孙满堂呢,说是葬礼要办三天三夜呢。这可是最高档次呢,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老陈头付了钱拎了肉往回走。平日里他还会在街上逛一会儿,和老哥们打打招呼,说几句家长里短,不过今天实在是太冷了,风又大,他想早点回家。

“嘀嘀,嘀嘀嘀。”一阵急促的喇叭声,一辆摩托车迎面而来擦着老陈头而过,老陈头被带翻在地上,肉也掉在地上。

摩托车扬长而去,旁边店铺的老板出来扶起老陈头,“这些个狗日的,骑摩托车跟开飞机似的。老爷子,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擦破点皮。”老陈头拍拍身上的土,接过老板帮他拾起来的肉,道了谢,蹒跚着往家走去。

“活到这么一把年纪,还要自己买菜做饭,老陈家的几个儿子也真是太不像话了。”老板望着老陈头佝偻的背影,叹道。

-4-

回到家把肉放到厨房,老陈头再次拍了拍身上的土,仔细用布擦了,才进房间见沈氏。

“你咋了?”沈氏一见老陈头便紧张起来,“摔跤了?”

“没呢。”

“骗谁呢,帽子上还有稻草和土呢。”

“给一辆摩托车蹭了,没事儿。”取下帽子,转身出门,“我去掸掸土。”

“等等。”沈氏坐直身子,“伤着哪儿了?”

“没呢,你看好好的呢。”老陈头伸手,转了几圈,沈氏没看出什么异样,才稍稍放了心。

-5-

“爸,吃早饭呢?”老陈头煮好了粥,老两口慢慢吃着,二儿子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儿媳妇儿,后面还有三儿子和他媳妇儿。

老陈头抬头看了儿子儿媳妇一眼,只“嗯”了一声。

“吃了吗?”沈氏招呼道,指指边上的板凳,“坐吧。”

“爸,您被车撞了?撞哪儿了?伤哪儿了?”二儿子小心问道。

“没死。”老陈头没好气应了声,继续喝粥。

“您怎么能放过那辆撞您的车呢?怎么也得去医院检查检查。那骑摩托车的您认识不?车牌号记不记得?”三儿子着急地问。

“我倒是希望把我撞死了好。”老陈头把碗里的粥喝完,“要不你们兄弟去找找,帮我问问,怎么不把我撞死呢?”

“爸,怎么能随便放过那肇事的凶手呢?”二儿媳妇说道。

“就是爸,就算没伤着哪儿,也要对方给点压惊费。”三儿媳妇也插嘴。

“去,你们去把肇事者找出来,最好说把我撞死了,叫人给丧葬费。”老陈头收拾了碗筷,又拿毛巾给沈氏擦嘴擦手,出了房间。

儿子儿媳站在房间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不一会儿,门外传来焦急的声音,“爸!爸!爸怎么样了?”

“没死,吼什么?!”老陈头洗了碗筷,进了房间,呵斥道。他从暖瓶里倒了水,从旁边的几个药瓶里倒出几个药片,放在桌子边上。

“你真没事儿?”沈氏看着几个儿子都来了,心再次被调到了嗓子眼上。老人最怕摔,她就是当年那么随便一摔,腿脚就再也不能行走了。

“有事儿还能给你做饭?”老陈头白了沈氏一眼,“都回去吧,别大惊小怪的。要真撞死了,那也是天意,是我老陈头活到头了,怪不得别人。”

“爸,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小儿子仗着从小受宠,反驳道。

“水凉了,吃药吧,吃了药歇会儿,昨晚腿疼了一晚上没睡呢。”老陈头示意沈氏把药给吃了,“都走吧,你妈要歇会儿。我也要歇会儿。”

儿子儿媳妇悻悻然退出了房间。

“不行,我得上街去找找人,总有人认得骑车那孙子。”房门外传来儿子们摩拳擦掌的声音。

-6-

“黄大米,还记得么?”老陈头照顾沈氏吃了药,自己也窝上床。

“就下街那个大米贩子?”沈氏问道,“咋啦?”

“走了。”老陈头淡淡然说道。

“有九十了吧?”

“差不离吧,比我小几岁。”

“这时节,倒是会选日子。哎......”沈氏叹了口气,“要是入了年关,就要做年猪了。老话说的,不修善行的人,才会死在年关里头做年猪。倘若死在新年里,又说是子孙不修善行,害子孙招人话柄。你说,这人活一辈子,死也不能随意了。咳咳......”

“死生有命,哪儿还管得来了那么多。咳咳......”仿佛传染般,老陈头也咳起来。他拿了纸巾捂住嘴,吐出口痰来,纸巾上依旧是红的血。

“我听见早上你也在外头咳,咋的了?”沈氏向来警觉。

“没事儿,怕是着凉了,刚才又被那几个臭小子气着了。”老陈头安慰道。

“你可别有事儿。”沈氏眼睛一热,老眼浑浊,“你要有事儿,留下我一个人可咋办?”

“放心吧,咱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我死也带着你。”老陈头说道,“歇会儿吧,你昨晚腿疼了一宿,我也没睡,困着呢。”

“歇着吧。”沈氏确实是困了,很快便传来紧一声慢一声的鼾声。

老陈头摸着口袋里的药瓶,那是医生给他的安眠药,说是疼得睡不着的时候就吃一粒。医生还给了止痛药,止痛药他倒是吃了,安眠药他一直攒着。

断断续续的唢呐声从窗外传来,老陈头轻轻摇了摇药瓶里的安眠药,心想,差不多够两人的分量了。

这冬天,实在太难熬了。

-7-

“听这唢呐声,是谁家老人过了?”肉铺前,前来买肉的问卖肉的汉子。

“陈老爷子,老两口,前天晚上没熬住,一起走了。”

“这老两口都快一百岁了吧?”

“可不,一个97岁,一个98岁,真可谓是白头偕老了。儿孙满堂啊,办后事办三天三夜呢,这可是最高档次呢。”

“这老两口是修了善行了,再过几日便是年关了,过了年关就是给阎罗王做年猪了。”

“嗨,死都死了,哪还有那许多讲究。”

热闹的唢呐顺着北风吹了老远,太阳渐渐精神起来,淡淡的暖意照在村头的两座新坟上。

(无戒365天日更训练营第02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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