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白发生

        办公室在空调的呵护下四季如春,每天26摄氏度的室温适合万物生长。只是办公室过于单调,书架、办公桌和各种公文材料占据半壁江山,倘若无人,便没有丝毫生命体征,显得异常冷清。总想着栽一盆绿萝或者养一缸金鱼,给四四方方的屋里添些生气,也不枉了这宜人的环境。我是懒惰的人,倘若无事便怠于出门,蜗居一室,看书、睡觉、看电影,每日给绿植浇水、给锦鲤换水也过于繁琐,思来想去,买来两只巴西龟,养在脸盘大的玻璃缸里。

        巴西龟生命力惊人,不吃不喝几个月也死不了。我对它这种能力万般惊异,也万般羡慕。网上说是因为乌龟行动迟缓、加上厚厚甲壳的保护,水分营养消耗极低,所以有此超能力,更有玄乎的说法是,乌龟能将空气里养分进行收纳吸收,以保证身体的基本需求。无论如何,它都是一种神奇的动物。

        金鱼的记忆是七秒,七秒的时间够它在鱼缸里游两圈,七秒过后,鱼缸对金鱼来说依旧是新鲜的存在,即使身陷囹圄,它的一生也该是丰富多彩。我不知道乌龟的记忆是多久,有人考证乌龟记忆可以长达数年,倘若是真的,那么在它漫长的几年时间节点内岂不是过于平庸。凭窗而望的春风、夏阳、秋叶、冬雪于它都不过是庸碌日子的重复。自进入鱼缸那一刻,就已经步入漫长龟生的老年。念及此,突然觉得有点对不住它。它可能是一只有理想的龟,世界那么大想要去看看,只是运气稍差被我软禁于此,免受雨打风吹。这种自责延展到我的梦里,它问我曳尾于涂与藏之庙堂的区别,我一时语塞。

        近来读《论语》,读到为政: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大意是人到了三十岁的年纪就应该坦然地去面对一切困难,到了四十岁就不该有所疑惑。三十岁似乎是个分水岭,脑力体力开始走低,但基于前面的人生积累,也逐步确立自己在为人处事、对待生活的态度和原则。更多的人把三十而立解释为成家立业,似乎到了三十岁还没干出点成就,就是失败人生的开始。无论哪种解释,好像跟我关系都不大,没成家没立业,没有足够坦然,也没有很明确的处事原则体系,只有头上日渐增多的白发,招摇着证明时间的客观真实存在。

        头上生白发要追溯到十几岁的时候。当时上高中,偶尔冒出一两根,明目张胆躺在众多黑发中间,这种不合时宜的暮色乍现,就像是阶级敌人,一经发现,必要连根拔起,哪怕带出芝麻粒大的一个白色肉珠也在所不惜。长久以来,白头发都是秋后的蚂蚱,零零散散,不成气候,薅掉头发瞬间的疼痛,也让人有种和时间对抗的快感。到了大学,只顾着荒唐度日,黑发气势汹涌占领高地,乌泱泱扎满头皮,没有给白发留下丁点的生存空间。不仅如此,还要攻城略地,看见谁头上有白发,就忍不住伸手拔掉,顺便嘲笑一句:二十岁的年龄,四十岁的身体,太虚了啊。

        也就是两三年前吧,刚进法院工作,头上开始堆白,眼瞅着头发成批成批地由碳黑经银灰色过渡,成一节节象牙白丝线。二十七八岁,春秋正盛,没理由顶着一头老气横秋,心下怅然,心心念念要与白发抗争到底。斩草要除根,拔头发也是,早上起来对镜理云鬓,誓要把这些个不识趣的货色一根根从头发堆里捻出来,心一横,统统拔掉!几日过去,白发并未见少,头发浓度却在不断稀释,如此下去,“秃顶赤如壶”是迟早的事。也曾染发,美发店的漂亮姑娘满脸堆笑推荐各种生物、植物、动物、矿物的染发剂,我本性格内敛,面对热情不好意思拒绝,染了一次,便不再去。自己动手是避免尴尬的有效手段,从网上买来染发剂,调匀,戴上透明的塑料手套,一坨坨往头发上抹,折腾个把小时,果真白发返乌,只不过等上一二十天白头发又悄没声息爬上脑袋。如此事情反复,让我失去耐性,索性由它去了。

        我对于白发的痛恶,究根结底是对于衰老的恐惧。三十岁的年纪谈衰老,似乎确定有些贱人式的矫情,因为有那么多人在这个年纪才刚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大门后是一个崭新世界。我们整日庸庸碌碌,在五光十色的霓虹里暗自陶醉,如果不是消弭不去的白发,好像忘却了时光之外还有另一方天地,在那畔田园里,没有PM2.5和各样的明星咨询,也没有匆忙凌乱的脚印和纵横交错难辨方向的岔路,头上的云还是云,身边的风也还是风,羊肠小道明朗且铺满不知名的小花。

        巴西龟除了在因为水浑浊缺乏氧气时将头探出水面,平日里都安安静静,它强大到不合年龄的调适能力会在白发爬上我头顶的瞬间给我片刻安慰。它却在在充斥着污染、嘈杂和各种有益无益的刻意里,躲在一屏透明玻璃后,将内心的欢喜、焦虑、愤怒统统隐去,把掩埋在尚未长实甲壳下的心思也一并忽略,不给你任何猜测的缝隙。在这小东西捉摸不透的沉稳里,我试图扒开早生白发的秘密。时代发展太快,应接不暇,我们被各种机遇撞击,还没回过神已经又到了下一波冲击的边缘。被遗憾和琐事层层叠叠包围的躯体早已疲惫不堪和思想脱离,感知日渐麻木,春风吹过,已觉不出生命伊始的神圣,殚精竭虑想抓住春夏之间的风口,却发现早已是深秋携来的寒冬。

        这种心力不逮的浮躁,会产生衰老的错觉,无关于年龄,而关乎心态。塞缪尔·乌尔曼在《年轻》里说,年轻并非人生旅程的一段时光,也并非粉颊红唇和体魄矫健,它是心灵中的一种状态,是头脑中的一个意念,是理性思维中的创造潜力,是情感活动中的一股勃勃朝气,是人生春色深处的一缕东风。我最终把巴西龟放养在不远的河流,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它有足够的时间去探寻河底未知的大千世界,也会有足够的冒险和死而逃生的荣耀去填充荒芜的记忆。我如果有它夯实沉稳的本事,就可以预见,在未来逐年增长的年纪里,头顶的白发该不会白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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