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人之作家敢死队.16

第十六章   雅鲁藏布

河流与我并行,去看望雪山,那一只恒古不化的蝴蝶,你是愿与我并行,还是愿做那只蝴蝶?

——小艾《爱的询问》


作者:张天福

上山和下山,无止境的路,风景不断地向后退……渐渐地,我们已经没有了出发时的那份兴奋,对路边的风景也有了审美疲劳。我们低头赶路,我们张开手臂,我们直视太阳……

在接下来的路途中,我经历了一次最印象深刻的孤独。早上出发大约三个小时后,我的自行车在雅鲁藏布江支流的江边公路上很不争气地爆胎了,而那时队友们已经把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我抬头,眼前是一片崇山峻岭。有限的地理知识告诉我,这是三江并流的垂直气候带。可常识也告诉我,我曾经在书本上学到的那些知识在此时此刻都派不上用场,因为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眼前的柏油马路,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人类文明的痕迹。那一刻我才体会到“书生百无一用”是什么意思。

出发之前,攻略书上曾写道:在骑行路上,多带一公斤重的东西都是负担。为了装下我沿途写作用的笔记本电脑,我被迫在成都扔掉了很多东西,自然也没有在驮包装修理工具,而手机在这里又没有信号。于是我只有在路边停下来,等其他路过的骑行者,向他们借修车工具。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任何人经过,我只能听到不远处江水翻滚的声音,以及丛林中的鸟叫。我坐在路边,闭上眼睛,脑海里呈现的是儿时和伙伴们玩耍的情景,是广州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是电视上煜钦参加的专访节目,是苏颜晶莹透亮的肉体……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原本属于哪里?为什么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在这虚无之境,我的脑海里呈现的却是有关人类文明的碎片?曾经的生活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为什么当苏颜的肉体反复出现的时候,我内心会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

眼前的这座山和这条江,已经在时间荒崖中存在很久了。我来到这里之前已经有很多人从这里经过,我离开这里之后也将会有很多人接着来。树会有老的一天,可人老得比树快!

我感到一阵恐慌,突然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是被上帝遗弃的孩子。有人说上帝不会亏待每一个努力的人,但也不会讨好任何一个愚蠢的人,但现在我开始怀疑这一切!这个社会的人越来越健忘,就连我自己也是。不,这里没有社会,没有文明,只有森林,没有人愿意和你对话。我们写下的文字会被遗忘,曾经与我们朝夕相处的肉体也会腐烂,我们在这世上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会被时间吞噬,无一幸免。空虚和死亡在以各种方式折磨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

在漫无边际的寂静中,我能做的只有剩下祈祷。焦虑、无助、惶恐……好像时间停滞不前,好像经历了几个世纪。可手机上显示的只过了两个小时而已。两个小时后,我终于等到了一个姗姗来迟的骑行者,看到他的时候,心里油然而生出一股强烈的亲切感,却已经开始有点语无伦次,舌头不听使唤。

补好胎之后,他就提前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继续赶路。依旧是爬山,半推半骑。海拔渐渐升高,我开始出现了轻微的高原反应,但没人帮得了我,我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到达垭口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但只要太阳一落山,这边的天很快就会黑。我不得不赶紧下山,何况同伴已经在前面等我了。

我以为下山跟以前一样,只需要握紧刹车就可以,没想到傍晚正是空气对流最盛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上升气流把下坡的速度减缓了很多。山坡越来越缓,但对面的风力却不见减。我强撑着体力往前骑。

天很快就黑了,没有月亮,没有灯,我庆幸自己没有得夜盲症。但路上依然糟糕不断,公路变成了土路,土路的旁边是另一条江,除了自行车和土路上的石头碰撞发出的声音,我只能听到江边的水声。

我期待着有一辆车从路边经过,好借着车的灯光把前方的土路照出实际的轮廓。确实不时地有些车经过,可它们走后,我的眼睛又要重新适应前方的混沌与黑暗。就这样骑了一段路,我发现前方有个拐弯处隐约好像站了一个活物——风雨不动安如山。我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不知道是人是鬼。可我没有退路,只能尽量克制对那陌生事物的无端想象,勇敢地骑过去。经过它身旁,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块大石头——自己吓自己。

不知道骑了多久,从后面赶来一个五六个人的车队,车尾闪着红灯,有组织有纪律,我迅速加入他们的队伍……

经过一个桥洞的时候,迎面有人喊:“是阿福吗?阿福有在你们车队吗?”桥洞回声很大,我听得清清楚楚,是胡总的声音。那一刻,我知道我彻底得救了——上帝无处不在!原来,他们在傍晚时分就已经到了目的地,发现我被落在后面,天黑都不见踪影,又联系不上,于是派胡总骑回来接应。

顺利“会师”之后,我们接着赶路。黑暗中的山有一种别样的神秘,它的轮廓是那样不清晰,混沌一片,像是在梦中,像是在母亲的子宫里。我们在寻一条出路,我们想要安放自己。我们想要一杯水,一碗面,一张床,一个可以拥抱的女人……不,此刻我别无所求。

在黑暗中不知道骑了多久,我们看到前方有灯光,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晰——那是坐落在山脚下的一个小县城。那是个有人间烟火的地方,我知道我的队友们就在那里等我。

他们站在马路边,看到我安然无恙,都松了一口气,而那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跟胡总说:“谢谢你,我今天捡回来一条命。”

他依旧一脸高冷:“没事。”

几年以后,当我读到圣经的《出埃及记》时,仍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段曲折的经历……


车队深入林芝境内,过了雅鲁藏布江流域之后,剩下的路程基本没什么难度了——也没有多少山要翻了,距离拉萨也越来越近了。

车队经过波密县城,我看到一个三岔路口上立了一块指示牌,标明“墨脱”两个字。我想起了那年在火车上遇到的门巴族女孩桑吉拉姆,我的记事本上还保存着她写给我的地址呢。

桑吉拉姆,你的家族在“莲花圣地”过着怎样的生活呢?那一刻,我很想拐弯骑上墨脱公路,去看看她生活的世界,但经历过之前的九死一生后,我终究没有这么任性——去往墨脱的路比我一路走来的路不知道还要凶险多少!

路过南迦巴瓦峰的时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有幸看到了这座峰的全貌。阳光照在峰顶的积雪上,闪耀着金光。

易向阳兴奋得不得了,他说:“太神奇了,你看它多美啊。攻略书上说这座峰海拔七千多米,终年积雪,很多摄影爱好者千里迢迢赶来,就是想看一下这日照金山的盛景,但常常是遇到多云或者是下雨的天气,只得灰溜溜地回去。我们骑车赶路打这儿路过都能看到,实在是运气太好了。”

很快,我们就进入了八一县,那是我们进入西藏境内后遇到的最大的县城了。这里海拔不到三千米,不远处有一条蓝色的江,缓缓流向更远处。过了八一之后,川藏线上就只剩下最后一座山要翻了——海拔五千多米的米拉山。

在八一县城逗留了一天之后,我们便前往工布江达,然后再去海拔四千多米的松多。翻越米拉雪山那天,垭口下着雪,但整个十一个人的团队都很兴奋。

从松多翻越米拉山后再到拉萨用一天时间已经足够了,不过我们突然都不想那么快到拉萨了,于是决定在墨竹工卡停留一天——反正我们也不赶时间。在墨竹工卡休整的那个晚上,大家都睡不着觉,使劲地闹腾。

胡琴说:“我听说曾经有个车队只花了半个月时间就骑完了川藏线,真心好羡慕他们啊!”

基哥说:“他们肯定是有夜骑的。我们队里的人都没有夜骑的经验,不敢这么玩命。”

易向阳说:“安全要紧,我们又不是来争刷新记录的。”

我说:“对嘛,走得慢才能走得远。我反倒觉得我们这一路上尽想着赶路,很多风景都错过了。”

基哥说:“我曾经在网上看到一条报道说,有个人用那种老式的凤凰牌自行车——登山都没法换挡的那种,就把川藏线骑完了,这也太牛了。”

我们互相翻看相机里的相片。从成都出发时,在四川大学门口拍的那张合影,我们个个都白白净净的,到了这里时,每个人都被晒得不成样子——脸上和肩上脱了好几层皮。没想到他们说的“脱胎换骨”就是死命地把自己整成一副国际难民的模样啊。

吃过早餐,我们一如既往地出发。路上,我和易向阳并肩骑行,他表情凝重地说:“离拉萨越来越近,怎么感觉心里的失落越来越重了……严格意义上说不是失落,而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难以表达。”

“这一路,总算把我们想实现的梦想都实现了,有打电话给你女朋友吗?”

“还没。我好像心里还是觉得很混沌,没答案。”

“有答案是对的,没答案也不能说明就一定错了。坦白说,我也不懂爱情。这些年我走了一些地方,也看到了一些很现实的东西。在这个社会里,我很难相信有多少坚定不移的女人,相反,有时候她们身上表现出来的灵活度,经常让人刮目相看。归根到底,都是因为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传统社会还好,男人上京赶考,女人一等就是几年、十几年,甚至是一辈子,甚至连对方在京城娶了富家小姐她都还蒙在鼓里。在稳定的环境里,也因此培养出了成批的贞洁烈女,但立再多的牌坊又有什么用呢?人都老了。”

“不说这些了……阿福,这一路骑下来,我感觉你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许多,也不再眉头紧锁了,整个人都放开了。”

“可能是因为捡回了一条命吧。眼前的世界变大了,人却变小了,但心比以前更安定了。你知道的,我本就是个热爱自由的人,从来不愿意迁就,在路上的感觉更接近真实的自己。”

“看来,旅行确实对一个人有改变。”

“我知道你很喜欢她,你向来是个负责任的男人,趁她心里还没动摇,就别再犹豫了,女人不能等的。”

中午时分,我再次遇见翻越二郎山时遇到的那对广东籍父子——两辆车,两个人,并排坐在拉萨河边休息。我停下来,看了他们良久才继续上路。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也曾骑着自行车载着我翻越过十几公里的山路,我坐在后座上,他的身躯是那么健硕伟岸——如今已经十几年了。

快到拉萨时,我们在路边的青稞地上停下来休息,我取出数码摄像机,想给录一段视频给我妹妹看。原本想了一夜的话,一到了镜头前却只剩下一堆木讷的表情……

车队终于到了西藏大桥,我打电话给苏颜:“我到拉萨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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