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狗友金顺子酒后嬉言：你儿子咋不像你？你怎么也想不到去和儿子做鉴定。那样，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儿子不是你的。
你觉得你万分耻辱。这个养了十七岁的儿子竟然不是自己亲生的。
你愤怒地责问妻子，妻子眼中的慌乱稍现即逝，随机略微镇静的神情注定你更加愤怒的吼叫。你把那张亲子鉴定报告单甩给她：“还想骗我？”妻子一哆嗦，散了架一般瘫坐在地上，双眼充满了惊恐与绝望，双唇机械地颤动，苍白的脸突然有些青暗。
她说，这……这一天终于到了。
她说，她提心吊胆地过了十七年。
她说，这十七年，她让自己像戴着枷锁一样生活，像坐牢一样改造，可是良心从没得到过片刻安宁。
她说，她一直在忏悔，一直想方设法补偿你，一直想通过真心实意的劳作洗刷自己的罪过。
她说，孩子小的时候，你不让她带着孩子走，她也不放心把孩子留下自己走；现在孩子大了，这一天来了。
她说，……
语无伦次。
你已经不让自己停留在这个女人的话语中，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所有与她有接触的男人，那个有可能和她勾搭在一起的男人。
“他是谁？”你红着眼，喘着粗气低声问。
她不停地颤抖，惊恐地看你。
“说！他是谁？”你恶狠狠地喷着唾沫星子。
“一次，真的只有一次……”她摇着头，更加惊恐地看着你。
你的双手仗量了她那块瘦小的、青暗的脸；你让她的头发经受了她的体重；你让她的额头感受了墙壁的硬度……你从没对她动过粗，但这一次，是你的手、是你的脚、是你的身体，它们自己动了，你管不了它们。
十七年啊！你一点也没想到有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怪不得，她原本不太容人的脾气在生了孩子以后竟然变得那么柔和。
怪不得，她那么百依百顺地对待粗心大意的你，在你自己都觉得有愧的时候，她却宽厚包容。
怪不得，她对你的父母像自己的父母一样，从没有让你为婆媳冲突伤过神，连你的岳父母都看不惯她对你及家人的迁爱。
怪不得，她谦和地教育儿子要对爸爸好，奉承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你他们没办法生活。
怪不得，她让你吃好穿好，宽厚地理解你所有的应酬，从来不干涉你。
怪不得，她对自己能简朴就简朴，能将就就将就，好像她就是为你和儿子而来，为你和儿子而生一样。
还有，怪不得，她刚刚怀孕的时候，哭着闹着不想要孩子，要把孩子打掉。那时，你小心伺候她，承诺只要给你生下这个孩子，让你做什么都行。
怪不得，孩子刚刚一岁时，没有什么原由，她却死活闹着要离婚，你百般劝阻、软磨硬泡后，她安分了。安分得让你觉得这个女人不可琢磨。
怪不得，她老得那么快，应该风华正茂的年龄却风烛残年……
你30岁时迎来这个儿子，儿子给你带来了极大的欢乐与满足。那时候，你抱着儿子专门往人堆里钻，粗着嗓门，一声一个“儿子”地叫，谁都听得出你心里的得意与底气。有时候，你恨命亲儿子的小脸蛋，轻轻地咬他的小耳朵，心肝儿左右躲着小身子，咯咯笑着，“痒，爸爸，痒。”
生活不富裕，你不能让你的儿子生活在贫穷的家里，你辞职下海。朋友担心你能不能干成事儿，你雄气十足：“怎么也得闯出一条路，给儿子挣些家产。”
儿子多懂事，家里做好吃的，儿子总不忘给你留着。在你过生日时，他给你打电话，给你发短信。每次外出回到家，你大叫一声“儿子”，看着渐渐长高的儿子跑到你面前，用肩膀撞你一下，用头从背后顶你一下，你感到无限满足与欣喜。
别人家的儿子与父亲不能交流，你兴致勃勃地夸耀你的教育方法。因为认识的人中，只有你和儿子亲如挚友。你看到了别的父亲眼中的羡慕。
朋友说，你前世造化，修来了好福气，娶了一个百依百顺的媳妇；
同事说，你的脾气越来越坏，刚愎自用，盛气凌人，你妻子也不管管。你不以为然，因为你得意，因为你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左右和限制你。
父母说，你好好待她，她真是千载难逢的好媳妇，自己的女儿也没有这个儿媳好。你感到舒心。
为了家和儿子，你精精明明地经营自己的生意，舒舒坦坦地过自己的日子。
可是，事情竟然这样！儿子不是自己的，整整十七年，她把你骗得好苦。这个儿子曾经让你那么有尊严，让你那么理直气壮，让你活得那么硬朗，那么有动力，可是，他竟然不是你自己生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对这一奇耻大辱，你怎么也不能接受。你还没有想妥离婚的事情，儿子不见了，之后那个让你蒙受奇辱的女人也喝了不该喝的东西被送到了医院。这一回，竟然轮不到你想怎么样，连续发生的事，让你的思想离得很远很远，你好像根本抓不住它们。对那些你想要做的事情，你竟然第一次觉得那么迟疑、那么没有把握、那么没有主见。为了那个逃出家门的儿子，你的老母亲急疯了，天天到你的家里找孙子，号召一家老小满世界寻找那个不是你亲生儿子的儿子。
这些事情不能给别人说，你只能给母亲说。母亲呆呆地听你说完，眼睛里流着淌也淌不完的泪水。半晌，母亲说话了：都小五十的人了，碰上这样的事，还能怎么样，认命吧。多好的孩子，全当领养的，不是一样可以过吗?孙子是她带大的，即使没有血缘关系，抚养中揉入的亲情，怎么能割舍得了？
可是，可是……你的心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
孩子回来了，蓬乱的头发，星星点点的青春痘点缀在稚气尚存的脸上，桃子毛一样的胡须断断续续，从鬓角到腮边，最后连到厚实的嘴边——你的胡须仅是绕唇而生，而且嘴唇是出奇的单薄。看到这里，你内心一阵酸痛，歪了头，眼睛摆到旁边的茶几腿上。但你还是能感觉到孩子与你对视时，同样用了前所未有的陌生的眼光，他也在你的脸上寻找他的影子，之后有的只是失望。
孩子说：你说怎么办吧，我听你的。他第一次没有叫你爸，也是第一次这么严肃的和你说话。
你只觉得心痛，痛得你有点撑不起自己的重量。
孩子过来轻轻扶起你的臂膀。以前在你喝了四两装八两时，儿子也这么扶你。你多么希望十七岁那坚强有力的手掌扶你到老，扶你渡过沧桑。可是，这不是你的儿子，可是，你又舍不得推开这个儿子……
孩子说，你养我到十七岁，别的不说，仅这十七年的养育之恩，就够我报答一辈子。所以，爸，不管你怎样对我，你永远是我的爸，我永远是你的儿子……
你老泪纵横，被儿子扶着的臂膀已经抱住了儿子那逐渐结实的腰身。妻子可以不要，但这个儿子一定要要。你实在不想再让心被折磨得像丢了一样。
要了儿子，怎么能让他没有母亲？
懂事的儿子忙忙碌碌奔跑在家和医院之间。妻子还在医院里躺着，总不能让快要高考的儿子那么累吧？总不能看着儿子奔忙，自己无动于衷吧？总不能还让老母亲颠蹲颠蹲地往来于你们之间，为你操心吧？
你只好把一切痛苦和悲伤压在心里，坐在医院，守着那个形如枯槁的女人。
你觉得自己很没尊严、很没面子、很没地位、很委屈。
唉！只要儿子好。你麻木地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