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沟》——十五

暴雨持续到深夜。我又困又乏,可前半夜还是被雨声和蛙鸣声吵得无法入睡;再等我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多。爸妈早已去上班,家里又空无一人,我翻个身又睡过去。迷迷糊糊地,我听有人在敲门。我已开始以为是梦,并未加以理会,竟以为敲门声会自动消失。谁知它断断续续、越来越响,我猛地坐起来一听,果然是有人在敲门。我纳闷这时候谁会来,以为又是张程搅了我的睡梦,于是隔着门不耐烦地问道:“谁啊。”“是我,黄老师。”我吃了一惊,顿时睡意全无。低头一看,自己除了内裤什么都没穿呢。我让黄老师等在门外,赶紧回房穿了衣服。这才把门打开。“黄老师,你怎么来了?让你久等了。”黄老师拎着一大袋苹果站在门口,带着满脸歉意,说:“真不好意思,本来说好提前打电话约的,今天又不请自来了。”我忙说没关系,又说:“你买这些苹果干嘛?破费不说,大老远拎过来多沉。”黄老师说:“是啊,我都拎不动了,还不快接过去。”我只好接过苹果,请她进门。她进来后打量了下屋里的陈设,目光落在软式飞镖的靶子上,看到几枚飞镖胡乱插在不同的分值区,周围的墙壁被脱靶的飞镖扎得坑坑洼洼。我招呼黄老师进我的房间。我原本不曾预料黄老师今天到来,房间里没有收拾,凌乱不堪。一张凉席横亘地面,占据的大部分空间,书本、作业、画稿扔的桌子、地上到处都是,老旧的电风扇全然不知有客人的造访,还在一味聒噪。我迅速地把凉席卷起来,以留出落脚的地方。然后拉出书桌下的椅子,请黄老师坐下。我又开始四处收拾书籍,黄老师看着满满当当的大书架,问:“这些书都是你看的吗?”我说是的,黄老师赞叹了一番。我好不容易把书都放回书架,回头看见黄老师正在翻看我的画夹,心中暗叫不好,正愁找不到理由制止她。这时,她不知怎么已找到那张被撕破的画像,狐疑地拿在手里端详。“这画的不会是我吧?”我脸红了,尴尬地点点头。“好好的撕了干嘛?我和你没仇吧?”我羞得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又摇摇头。黄老师笑着说:“肯定是上次我走的时候没和你说清楚,你一生我的气就把画撕了。”我说:“才没有呢。”黄老师又说:“还是挺有天分的。不过越有天分越须勤学苦练,你一定要把基本功打好。”“怎么没练?”我赶紧让她看我画的立方体、球体,以免她发现画夹后面还有更多她的画像。她细细看过,说:“果然进步不小。”

我突然想起来上次画的黄老师坐在河边的那幅画,翻到画夹的最后给她看。黄老师说:“这张画我喜欢,画得比我本人好看。不过这出神的样子一看就是我不错。”

黄老师今天编了辫子,头发一丝不乱。我盯着她的耳朵和额头看了好一会儿。她好像觉察到了我的目光,抬头看了看我。我赶紧问她:“黄老师,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这有什么难的?我昨天梦到坐上了外公的飞机,飞到高空时,我壮着胆子往下一看,只见一片湖泊河汊倒有零星几个小村子。我问外公这是什么地方,外公说这是朝阳村。我一听,这可不是你们村吗?他指着一栋楼房告诉我,这就是你家的位置。我醒来之后还不敢相信,这不是找过来看看,果然没错。”我说:“你外公真神了。可我并不记得告诉过你我们村的名字啊。再说你仅从天上看看,未必就能知道来我们村的路。你不会逗我的吧。”黄老师先笑而不答,又说:“信不信由你。”我再三追问,她才道出实情,说:“是李师傅送我过来的。”我疑惑地问:“他这个老流氓怎么送你的?”黄老师说:“不是那个李师傅,是你们村的李师傅。”原来她在车站下车后不知道路,正好看见有电动三轮车在揽客。她找了其中一辆车,报了我们村子的名字。师傅一听,说:“这可巧了,我家就在这村子里。”又问她是要找谁,之后这个姓李的师傅直接把她送到我家楼下了。

“他说认识你。”

“认识的。他以前是我妈厂里的同事。”我没告诉黄老师这个李师傅尤其喜欢宰客,免得坏了她对我们村的印象。

我问她:“这么说我还真告诉过你村子叫什么了?我怎么一点印象没有?”

“都和你说是我梦知道的,你偏不信。”

黄老师刚说完,外面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不知是什么情况,惊慌地看着我。我听到这样敲门的,心中有了数,边说没事边过去开门。门才打开一个小缝,张澄和张汉就挤了进来,一进门,他俩就伸着脖子鬼头鬼脑四处张望。张澄大吵大嚷:“你这小子,我说每次找你玩,不是有事,就是连人都找不着,原来藏了大美女呢。”我赶紧捂住他的嘴说:“小点声!什么大美女?那是黄老师!”他俩早已走到我房间门口,看见黄老师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黄老师向他们问了声好,他俩反倒老鼠见了猫似的畏缩起来,不敢进去。我向他们介绍:“这是来代课的美术老师,黄老师。”他们才怯生生挤出了句“老师好”。我又向黄老师介绍张氏兄弟,说他们也是我们学校的。黄老师招呼他们进来,他们这才进来,拘束地坐在床上。黄老师指着张汉的腿说:“你们怎么晒的这么黑?简直和巧克力一个颜色。”张汉没听清黄老师说什么,还以为自己腿上有什么东西,忙低下头查看。我说:“什么巧克力,要我说,就和楼下水凼里的淤泥一模一样。”张澄也不好意思回答自己成天摸鱼摸虾到处野,坐在那里呵呵傻笑。

我问张澄:“我们这附近以前是不是有架飞机掉下来过?还是打日本人那会儿的事。”张澄摸不着头脑,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飞机。你问这个干嘛?”我说:“黄老师听别人说的。她对这件事好奇,特地到我们村来看看。你不是号称你家清朝的时候就住到这里吗?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张澄说:“这也简单。我回去问问奶奶,要有这事,她还能不知道?”我想起来黄老师买的苹果,拿出四个去厨房洗了,分给大家吃。张澄和张汉坐在我的铺上就吃起来,尤其是张汉耳背,嚼起来咔嚓咔嚓响得要命,自己反倒不觉得吵。我说:“小心别把汁水弄到我床单上了。”越是这样说,张澄更是故意咬了一大口,说:“怎么可能?我们又不是卢江磊,嘴巴还是漏的不成。”黄老师不知道这是什么典故,瞪大眼睛看看我。我说:“别听他瞎吹。卢江磊腮帮子是被玻璃扎穿过,早好了。”我和黄老师才吃几口,张澄就率先吃完,他把吃剩下的果核像投篮一样投进垃圾桶。张汉也吃完了,学他哥哥一扔,结果果核打到垃圾桶边缘,弹到地上,在地面上留下一溜水迹。我刚想骂人,又见黄老师在场,不好发作。不过这次连张澄都看不下去了,他呵斥弟弟,说:“你丢不丢人?这么近都投不进去?快把果核捡起来。”张汉连忙跳下床去捡果核。黄老师唯恐又闹出什么乱子,对张澄说:“等我们都吃完了就去看你奶奶吧。她今天在家吗?”张澄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说:“她呀,天天都在家。”

昨晚刚下了雨,通往张澄他们村的小路变得泥泞不堪。我才走十几步,鞋上就粘了厚厚的污泥。我担心黄老师不好通过,就回过头来看看黄老师,她早就将裙子下面兜起来,打了一个结。鞋拿在手上,双脚都踩在泥里。见我回头看她,她举起鞋子朝我挥了挥,说:“假如在你们村子再待上几天,我就再也不想穿鞋了。”

雨后刮着清新的风,两边的湖水倒映出天空不可多得的湛蓝,几朵洁白的云掠着水面迅速飘过。蝉鸣几近绝迹,唯有远处高高的水杉林里传来斑鸠叫声。一条黄毛的土狗和一条白毛的哈巴狗一路跟着我们,摇着尾巴在泥地里疯跑。其中一条甚至不小心跌进了水坑里,惹得我们笑了一阵,但它们俩浑身都沾了满身的泥巴,谁也没看清滑倒得究竟是哪条狗。一到了张澄他们村,两条狗就落荒而逃。

张澄家在高大树木的掩映之中,显得更加低矮。这些树的由来,可能要追溯到最初的定居者,有可能就是张澄的某个祖辈。他家门没锁,我们进去之后,张澄站在客厅里喊奶奶。喊了好几声之后,他奶奶才从后面度着步子出来,边走边说:“来了来了,瞎嚷嚷啥?今天在外面浪够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们和他奶奶打了招呼,奶奶见了我说:“你们俩啥时候能出息点,向人家学学念书画画,别天天在外面像猴样的野。”又看见黄老师,说:“这是你们村谁家的丫头?才几时都出落成这般模样,我竟都不认识了。”我赶紧告诉她:“这是我们学校新来的黄老师,您老人家没见过的。”“我就说嘛。我虽然老了,还不至于这般糊涂。不过黄老师虽然洋气,我还真觉得像在哪见过似的,看着亲切,所以以为是你们村谁家的。”说完,他又转过头对张澄和张汉说:“你们俩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事?老师都找到家里来了。”黄老师连忙否认。奶奶说:“没犯事就好。我这俩孙子成天调皮捣蛋,我总怕他们哪天闹出什么乱子。你看,上次去人家鱼塘炸鱼,耳朵都炸坏了,现在还没好呢。也不吸取教训,还是成天在外面不落屋。”张澄说:“我的亲奶奶,你就少说两句不成吗?我们到家都半天了,屁股还没落板凳呢。”张澄奶奶说:“看看你俩,都跟少爷似的,一点规矩都不懂。自己不把凳子拿出来请老师坐。”张澄把凳子从饭桌底下拖出来,分发给大家坐下。他奶奶又数落了几句,接着去了厨房要给我们倒水喝。

黄老师问:“你们奶奶今年多大年纪了?看上去真精神。”

张澄说:“她今年已经七十四了,不肯服老。再早两年的时候,还天天下地种菜呢。现在手脚闲下来了,嘴巴倒不肯闲。”

黄老师说:“我外婆在的时候,我也总是嫌她唠叨。现在我才渐渐明白她说的东西多么正确,后悔当初没有遵循她的建议。俗话不是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劝你们可要听她的话。”

黄老师外婆刚刚去世,她看到另一位老人不免会触景生情。我望着她,全然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猜不透她此时此刻内心的活动。而张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黄老师的家事,只是哼哼哈哈瞎应承着。

正说着,张奶奶拎着茶铫子回来了。张澄起身想去接过来,被他奶奶骂了:“快让到一边去。烫不死你。快去拿杯子来。”张澄又坐回去,在桌子底下踢了张汉一脚,说:“杯子!”张汉赶紧取了四个搪瓷杯子摆在桌上。奶奶斟满茶水后,一股甜香顺着热气飘散到空气中。黄老师望着杯子里琥珀色的茶,好奇地问:“奶奶,这是什么茶?”张家奶奶说:“花红茶。虽不是什么好茶,夏天就属它最解暑了。”我们听了这话,顿时觉得口干舌燥,无奈茶还是滚烫的,就连搪瓷杯的把手也烫得厉害,于是我们四个人伸着脖子对着桌上的水杯一个劲地吹气。张澄尖着嘴巴啜了一口茶,说:“你知道吗?乌龟跑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抬头问:“哪只乌龟?”“还能是哪只?卢江磊家捉了送到水族馆那只呗。”“怎么跑的?会不会是被人偷走了?”张澄又呷了一口茶,说:“谁知道它怎么跑的。四条腿跑的呗。也是奇怪,脚盆大一只,说不见就不见了,活不见龟死不见尸。没了。”张汉没听清,插嘴说:“什么东西活见鬼了?”他看看张澄,又看看我,可我俩都低头喝茶,没人搭理他。我说:“会不会是被人偷走了?内鬼也说不定。”张澄摇摇头说:“我看不大可能。没事偷这个干嘛?又不能吃又不好养。听卢江磊说,它一顿要吃一斤肉呢。吃不饱就发脾气要咬人。”我说:“那就是有人把它偷走放生了。”“也说不定。”黄老师问:“乌龟真能长脚盆大吗?”。张澄说:“我们都亲眼看见的。这新闻当时都上了报纸呢。”张澄的奶奶又走过来说:“这么大的乌龟,当初就不该捕上来。送到水族馆去更是造孽。依我说,跑了倒是好事呢。”

黄老师对张澄奶奶说:“奶奶,我差点都忘了。我这次来专门是来找您打听一件事情的。”“有什么事情老师尽管问吧。”黄老师顿了顿,说:“奶奶,您知道这村子附近飞机的事吗?”张奶奶脸色骤变,说:“不知道。我们这渔村,哪来什么飞机?要船的话倒是有几打。”“六十年前有架飞机和日本人打的时候击落了,就掉在这一带哪条河里。”张奶奶盯着黄老师,说:“没听说过。你打听这个干嘛?”“那个飞行员是我外公。”张奶奶一愣,突然想起什么,说:“我说呢。难怪你看的这么眼熟。我知道你是谁了。”黄老师惊喜地说:“这么说您知道我外公的事了?”张奶奶轻轻点点头,说:“多少知道一点吧。那个飞行员以前的未婚妻——应该是你外婆了,很早之前来过我们村子。”“大概是什么时候?我从没听她说起过。”“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可能还没出生呢。你一说,我就想起她来时的情景,虽然年纪大了,但她的眉眼和你一模一样。”“您还记得那么清楚。”“我们村向来就少有外人,那时候比现在更闭塞。老太太独自一人就来到我们村,到处打听飞机什么的,可不奇怪。”“她是一个人来的吗?有没有见到我妈和她在一起?”“可不是一个人来的。老人家独自在我们村里逛来逛去,我们还不放心呢。劝过她,她只是笑笑,也不听我们的。她现在怎么样了?”“她上个月刚去世了。”张奶奶安慰她说:“那时候她就有好大年纪了。到现在没有九十岁,也有八十好几了吧。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她也不枉活这一生,按我们这边的习惯,算是白喜事了。要热热闹闹办才对。”黄老师说:“我们家没什么人,也热闹不起来。”他们又聊了几句丧事上的规矩,黄老师赶紧转过话题,问:“你还知道更多的关于我外祖父的事吗?”张奶奶说:“飞机掉下来的时候我确实在村子里。不过那会儿我还小,又是个女孩,所以家里人不让我去凑热闹,也就没能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况。倒是村口的张老头当时在场,那时候他还是个帅小伙呢。”张澄打断了她,说:“奶奶,您真糊涂了,张老头前几年就走了。”“我还能不知道?除了他之外,我还真不知道健在的人里面谁知道这件事。”我说:“这么大的事件,其他老人应该也有印象吧?”张奶奶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当时因为怕日本人以后报复,所以村子上的人商议之后,决定对整个事情保密。直到现在,大家当面背后守口如瓶,从来不谈飞机什么的。我也不知道现在究竟还有谁知情。”黄老师咬咬嘴唇,眼睛露出失望的神色。张奶奶思忖了一会儿,说:“我那时倒是听张老头说过一些事。”我们催促她赶紧说下去。

“当时飞机落在小河里,村民们纷纷去营救。几个打鱼的小伙子下了水,其中就有张老头,他们水性都很好。飞行员早已昏迷,不知是死是活,无奈飞机陷在河底的淤泥里,而且整体变形严重,哪里救得出来。后来他们只能回到岸上,却想不出任何好法子。”我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都默不作声。张奶奶接着说:“听说后来一多小时后,就有一伙身份不明的人进了村子寻找飞机。那时飞行员早死掉了,他们试了几回没法将尸体弄出来,就干脆硬拉生扯,连飞行员的腿拉断了。哎呀,告诉你这些恐怕不太合适。”黄老师说:“没关系的。那当时有人看清飞行员的模样吗?”张奶奶说:“飞行员戴着飞行帽及护目镜呢,哪里看的清。”张奶奶又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情节,一则时间久远,二则大部分都是她听来的,所以谁也不知道她所说的是否真实可信。黄老师问:“这么说那伙人最后没把飞机打捞起来?”“那飞机七零八落的陷在泥里,打捞起来多费事。它现在还好好地躺在那河里呢。”我们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都感到很振奋。最后,我问:“奶奶,你知不知道飞机究竟落到哪条河里了。我们想去看看。”张奶奶说:“你们早就看过它了。可不就是进你们进村路边的那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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