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仙

(图片来源于网上,侵权即删)


李大仙看上了山脚下的猎户小姑娘,隔三差五往山下跑。

小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武力值却十分强悍,能把李大仙揍个鼻青脸肿。

他半倚着桌子,伸着指头指着左眼淤青的一圈,“你看看,打是亲骂是爱,小铃多喜欢我!”

我把捣碎的药草狠狠敷在他脸上。

他疼得大叫,“痛痛痛!林小鹿!你想害死我啊!”

他叫我名字的时候总会将“小”字拖长,听得我怒意上涌。我又拿了一坨药草冲他伤口按上去,“你再这么叫试试?”

“痛痛痛!老子——”我手上再一用力,他连忙改了口,“林公子!林少爷!林爷爷!爷爷您赶快放了您孙子吧!”

我松了手,“你活该。”

他赶紧脱离了我的掌控,捂着伤处哼哼,“你这是嫉妒我和小铃相亲相爱,恼羞成怒。”

我把药杵狠狠一扔,“谁他妈嫉妒你。”

李大仙和我都是被师父捡回来的,李大仙到的比我早,占了个师兄的名头。

师父说我是被一只鹿驮到山门前的,就把我叫林小鹿。师父一派得意,“你瞧瞧,这名字跟阿猫阿狗一样,好养活。可是你看这鹿又不一样,听起来带仙气儿。好活又带仙气儿,好名字,好名字!”

李大仙后来告诉我,我俩的名字全是师父乱取的,就比如说他“李大仙”这个名字姓随了师父,大仙二字寄托了师父的拳拳心意,希望他得成大道,不仅要成仙,还要成大仙。

李大仙不想修仙,他的目标很明确,下山追姑娘,追到了就赖在山下绝不回来。可是山下的小姑娘不喜欢他,他的计划只能被无限搁置。

我“呸”了一声,心说不要脸。

小玲住在山脚,我们住在山顶。

一来二去我们和小铃混熟了,连带着认识了她爹。

她爹是个猎户,猎户很高大,双眼炯炯有神,和他对视总让我有些心慌。

猎户带小铃去打猎,偶尔也会让我们跟上去。小铃和李大仙吵吵闹闹,我跟在他们身后捧着箭袋。

阳光投过繁复树影照进来,映着他们的身影,朦胧而遥远。

他们二人在前头打闹,不知李大仙说了什么把小铃气到了,小铃转过来拉住我,“哼!不理他!林小鹿我们走!”

李大仙在身后大喊:“林小鹿!你这个不讲义气的!”

我对着小铃笑了笑,把箭袋交给她,冲过去和李大仙打了起来。

“小铃叫得你我就叫不得你!哎呦!痛!你怎么老打我脸!”

我和他年龄相仿,身量相仿,打起架来胜负各半,这一架打得难分难解。猎户双手抱胸倚在树上目光冰冷地看着我们,小铃则捧着箭袋看热闹不嫌事大,语气十分兴奋,“我也来!你们谁赢了我就和谁打!”

最后我和李大仙打成了个平手,幸甚不用和小玲再打一架。

打猎这种事情虽然和修仙没什么关系,但显而易见的好处是我们好歹能吃上肉了。

师父十分欣慰,每次借着孝敬恩师的名义来瓜分食物。

简直就是厚颜无耻。

师父作为一个最不像修士的修士所作所为简直令修仙之人发指。但是当面和师父对骂的只有归一派的掌门。

归一派的掌门是师父一母同胞亲姐姐,道骨仙风,修为高深,被尊为仙门魁首。但我每次见她她都是一脚踩凳子上和同样一脚踩凳子上的师尊对骂。

他们能从小时候谁多拿了一块酥糖到仙盟大会谁输了半招,我开始怀疑他们不是几百岁的修者而是两个只有三岁的小孩。

吵完之后两个人特别有默契一哼,同时别过脸去。镜山子把目光转向我和李大仙,目光变幻数次,最后咬了咬牙道:“你这个半吊子师父,白白浪费好根骨!”

师父哼了哼,“怎么了,有本事你也去捡一个?”

镜山子被他一呛,竟没有发作,倒是走过来打量我俩。她轻轻叹了一声,“这孩子好生奇怪……和我上一次来时竟有所不同……”她沉吟片刻,怒道:“你竟乱改命数!”

师父哼了声,“反正是自家徒弟,我高兴!”

镜山子挽了手中雪白的拂尘,皱起眉毛,“他命数带煞,交杂错乱,其势不小。”

师父这次竟没有顶嘴,“我知道。我只是……想试一试。”

镜山子抬腿踹在自家弟弟屁股上,“天天做些混账事!”

我和李大仙面面相觑,眼见着那对姐弟又打了起来干脆坐到一边吃瓜。

此时阳光明媚,太极山上风光好。

我自小长在太极山,跟随师父修仙。我见过寻求长生不老的修者,也见过一心只为证得大道的修者。

我不明白究竟成仙的意义何在,而李大仙比我更不明白。

李大仙大大咧咧地打断我思考,“管那么多干嘛!我可是要和小玲成亲的!修仙?谁爱成仙谁去修,反正我不去!”他边说边吭哧吭哧削着木头,旁边堆了一堆惨不忍睹的木棍。

他不知从哪里看来的杂书,打算学着话本里的郎君给心上人送个定情信物,琢磨一下决定给小玲送他亲手做的簪子。

他吹了吹木屑,看着被削的七扭八歪的木簪又去找木头重新削。他捡了一块木头,不经意间看向我,贱兮兮地笑,“林小……你要不要我也帮你削一根?送给我未来弟媳呀?”

就他那手艺……我不屑地哼了一声。

“对哦。”他似恍然大悟道,“反正你是要修仙的,追什么姑娘?”

我难得没有和他打起来,竟开始认真思考假如他和小玲真成了亲,他们在山脚,我在山顶。

我莫名有些彷徨。

过了几日李大仙拿着他那勉强见得人的“定情信物”屁颠屁颠跑下山找小玲。

我落得轻闲,霸占了床榻打算睡上一觉。我把竹席上的竹条来来回回数了七八遍觉得心里有些发闷。思索了一下,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往山下赶去。

我脑子里一片混沌,也不知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

我急冲冲往山下跑,半路上竟然遇见了猎户,他打猎不走这条大路,此番看见他着实有些奇怪。

我匆匆打过招呼便要走,刚一转身一道寒意便逼上了我背后。

他这一击是致命的杀招,电光火石间我只能偏过身子避过要害。刀刃划过背脊,先是一凉,然后痛意席卷我的脑海。

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抬手又要挥出一击。他的刀太快,我躲过了第一招,没有了力气再躲过第二招。

我闭上了眼。

不靠谱的师父到底能不能靠谱一次?这一次不靠谱我是永远见不到他了。

“珰”的一声轻响,刀没有落到我身上。

我睁开眼,看见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夹住了银白色的刀刃。

师父一向没个正行,我从未觉得他居然如此英俊潇洒,英姿伟岸。

师父没教过我们什么法术,唯独教了我们危急之时唤他的口诀。我当时想的是小孩子打架打不过叫大人来多丢脸啊!我只是在心里想想,李大仙干脆说了出来。师父给我俩一人一个暴栗,“打不过就叫师父!没什么丢脸的听见没有!”

他屈起手指,在刀身上一弹,一声脆响中刀化作了无数碎片。师父的声音冰冷,“你敢背叛他?”

猎户没有说话。

师父抬手捏诀,一把凌冰似的剑自虚空幻化出来,直指他的脖颈。“为何背叛他?”

“仙长超凡脱俗,自然不会明白。”他的脸上毫无惧色,“人心是会变的。”

我的心中一动。

“他当初派你们父女来,是全心全意信任你们……”

猎户忽地一笑,“信任我们?仙长……”他长长叹了一声,“可我还是想要回去啊,小玲她长大了,我不得不为她的将来打算。家主年前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命不久矣,大公子是他的独子,杀了他,家主之位就是三老爷的了。”他看着师父,“三老爷许诺我的东西家主不会给我,我对不起家主,但我的选择没错。”他把目光看向我,“有几人甘心在这深山之中度过一生呢?”

他所说的我都明白,细细思考却觉得可笑,三老爷许给他的东西难道我们不会许给他么?他要的不过是荣华富贵和女儿的前程,这些对于他们那位大公子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不敢相信。那个我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是权势,钱财,欲望……它们堆砌在一起的世界。它们构建成大大小小的网,身在局中,被丝线拉扯。而我却并不觉得惧怕,人心……倒是个有趣的东西。

师父一只手拉住我,“胡言乱言。”

“仙长既然已经抛却红尘,何必再掺手我们的事?若大公子不死自然会有人来接他回去,只是……”他的目光深邃,“谁才是大公子呢?”

除了我……就只有李大仙了!

师父脸色一变。

我心中一颤,“是小玲!”

李大仙不喜欢术法,师父教的口诀他能记一半就不错了,更别说能叫师父过去了。

师父匆匆为我施法止了血,带着我御风疾行。

山脚下比我想的热闹。

小玲躺在地上,胸前是一个血洞,涌出来的血染湿了她的衣裳,也染湿了抱着她的李大仙的衣裳。他们旁边是几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其中一个人手中的剑上血迹未干。

我有些发蒙。脚下仿佛也不听使唤了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跪倒在地上。

小玲她安安静静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乌黑的发间插着一根削得歪歪扭扭的簪子。

李大仙愣愣地看着我,声音有些颤抖,“小玲她……要杀我……”

我点点头。

“为什么?”

我摇摇头。

他又很轻很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抱紧了怀中的少女,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我很想安慰他,但我的泪水滚出了眼眶。

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悲伤。

小玲她死在了网中。

旁边的陌生人向着师父行礼,“拜见仙长。奉家主之命,我们来接大公子回去。”

风吹过山林,吹动师父灰白的袍角。

师父轻轻点了点头,问道:“他还好么?”

“家主近来身体尚可,他嘱咐仙长问起让我们多谢仙长关怀。”

师父似有所思般点点头,“我知道了。”他走到我和李大仙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我俩的头,“走吧。”

李大仙哭着唤:“师父……”

师父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淡淡地问道:“她要杀你,你可恨她?”

“我不明白。”

师父又摸了摸他的头,“是她杀了自己。”

“我不明白。”

师父没有回答,向我们伸出了手,“我们回去吧。”

师父带着我和李大仙回了山顶。

李大仙抱着小玲的尸身不肯放手,和我一起把她埋在了山顶的花树下。

山顶上的杏树长开不败,风吹花落,飘落进云海里。峰顶云海翻涌,远眺也是白茫茫一片。师父抬手拂开云海,便见群山连绵,似无边际。

“那里,”师父指向远方,“是天下繁华所在,我曾在那里遇见过一个年轻人。”

我顺着师父的指向望去,只看见群山青葱。他所说的地方,似乎很远。

“我和他引为知己,他身为家族嫡子,想要我留下来帮他,我没有答应他,却给了他信物,若是他有难便可寻到我。”

“我推算出他一生性命无虞,也不曾想他真的会用到那个信物。”他闭了眼,默然了一会儿才睁开眼,“当时他家族纷争得厉害,他的妻子被人暗害而死,他恐怕无法保全幼子便将他的儿子托付给了我。”

我心中一惊,看了一眼李大仙,他亦和我对视。

师父苦笑了一声,“他现在来接回自己的儿子。”

他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看向我和李大仙,“他们并不知道谁才是他们的大公子。”

他将花瓣抛落云海,“你们谁要下山你们自己选。”

那花瓣随风而落,在云海中起起伏伏,最后散落不见。

“决定好了再告诉我。”师父踏云而去,云海又翻涌上来,看不清了群山。

我和李大仙在山顶坐了一会儿。

直到夕阳染红云彩,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李大仙手里拿着染血的木簪,那血迹已经凝固,像是一道可怖的疤。

夕阳映在他的脸上,他笑了笑,那笑容极其难过,“林小鹿,我们喝酒去吧。”

说是喝酒,事实上我和李大仙喝了第一口就被辣得喝不下去。

天上星河璀璨,我和他躺在大石头上,谁也不说话。

或许是发生了太多事,我不知该如何开口。

群山之外的地方,是滚滚凡尘。

那万丈红尘并非是什么好的去处,想必都是挣扎在网中的蝼蚁。

大概都是些肮脏的人心。

可怕的是我竟不觉恐惧,如此难以琢磨的人心,如果掌握在手中……该是多么奇妙的事。

我想我大概是疯了。

我辗转了一会儿,问道:“你想好了吗?”

他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幽幽开口:“我送她簪子的时候……她很高兴……”

我说不出话来。

“她不想杀我的……我看得出来……”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轻微的哭音,“可是她为什么还是杀我?”

我想安慰他,认真思考了一下开口道:“她并没有错。”我有些黯然,“她只是……和你的想法不一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明白。”他翻了个身侧对着我。“但我会守着她想明白。”

我想安慰他,几番欲言,还是没有开口。

我明白。我想李大仙他其实也是明白的,他只是不愿意自己明白。

天上银河横过天际,夜风微凉,一切都安静美好。我将这份美好记忆下来,留给我今后回忆。

我从大石头上爬起来,跑去找师父。

星光之下,师父在拨弄着算筹。

我的到来似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似松了一口气,抬手拂乱了摆好的算筹。

“原来竟是天意不可违。”他苦涩一笑,“小鹿,你要跟他们走么?”

我点了点头。

“也罢,也罢。”师父起身,抬手轻点我的眉心,我只觉脑中一片清明。“你仙缘已尽了。”

“师父养育之恩,徒儿莫不能忘。”

他笑着点点头,那笑意有些悲凉又带着解脱的意味,“你且去吧。”

他起身踏过星光,一步步往远处走去。

我突然觉得眼眶有些热。俯身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

我知道我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我离开了太极山。

清晨林中雾沉沉,阳光投过树叶的缝隙照进来。

我回头看去,已不见来时的路。恍惚间看见林深处一只白鹿向我奔来,眨眼间又消失不见,或许是我脑中的幻觉。

我不再看,握紧了缰绳,策马狂奔,把太极山远远甩在了身后。

我策马而行,越过重重青山,来到京城。

城门雄伟壮观,无数人来来往往。

此时阳光明媚,洛阳城里风光好。

我们一路行到一座巨大的府邸前,门前的牌匾上金粉书写着“林府”二字。

我突然很想笑,于是我大笑起来。

我终于明白镜山子的话。

李大仙才是修仙的根骨,而我才是被师父改了命数。

我对不起师父,他将我抽离凡尘,但我终归要回到凡尘中去。

太极山上的杏花长开不败。

树下是一位道人,白衣白发,二十来岁的模样。

道人看了一眼手中的发簪,面上无悲无喜,淡然无波,那支发簪被他随手扔下山崖,眨眼间消失不见。

他飘然而去,衣袂间的风卷起落花起起伏伏,淹没在云海中。

有羽衣华冠的仙者执了一柄雪白的拂尘拦在他面前,“你既已放下执念,离渡劫飞升之日不远了,为何还要下山?”

“我想去见他。”

镜山子皱了皱眉,还是挽了拂尘,轻叹了声,“去罢。”

道人伸手拨开云雾,向着世间最为繁华之地而去。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他没有见到故人,只寻到了一方坟冢。

他拂尽碑上残雪,被风霜侵蚀的墓碑上早已看不出字迹。

道人提了一坛陈酒摆在坟前,仰头喝下了一口酒。

有玩耍的小童好奇地看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大哥哥,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色的呀?”

他转头看了一眼,想了想,“因为难过就变白了。”

小童还不太理解难过的意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在旁边揉了会儿雪球,又忍不住凑过来问:“哥哥你为什么在这里呀?爹爹都不许我到这边玩。”

道人有些好奇,“你爹爹为什么不许你到这边玩?”

小女孩手里拿着雪球玩,“他们说这里埋的是个大恶人,不许我们过来,可是其他地方的雪都没有啦,只有这里还有!”

“恶人?”他一愣。

“对呀,对呀,他可是前朝的大奸臣,干了好多坏事,不过他最后被人杀死啦!”她指了指远方,“我爹爹说那里是姓林的埋的地方,可是他太坏了,家里人就把他埋在路边上了。唔……就埋在这里。”

道人默然了许久,又喝了口酒,“我认识他。他是我的朋友。”

“恶人也会有朋友么?”小女孩不解地问。

“对啊,我们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他觉得眼睛有些发涩,坟冢中的人曾是他挚友。

但终究只是曾经。

有细雪纷纷,落在他的发上,和发色融为一体。

他喝尽了最后一口,起身向小女孩告别。“谢谢你了,我要回去了。”

“你要去哪里呀?”

他没有回答,往前付身于风雪之中。

雪越落越大,很快小女孩便看不清了他的身影。

从此之后在他永生的岁月里,一切都不过是这万千雪花中的一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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