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秋夜,一个男人

明明是秋,夜里走在街上,却颇有几分初冬肃杀凛冽的意味。

这条纽约布鲁克林的路线,我已经走过了无数遍,但每次,都会怅怅怳怳,心不在焉,其实精神集中,敏感乖觉。

我始终担心不知哪一个巷子口就会有一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双手怒张或者悄无声息地掏出枪支顶住我的背脊。

我是容易对外界的一丝风吹草动都感到小心在意的人。贝蒂曾经面带忧虑与伤感地望着我,含情脉脉地说,你这样,真让人担心,过分紧张,如屡薄冰,人生多么不快乐。

我在心底掂量着快乐这个词语的意涵,只觉得索然无味,庸人自扰。

生命,是用来一步一步推心置腹地经历的,不是分秒必争地花在计较快乐不快乐上。比如窗外飘起纷纷的雪,雪地里走过一个知性美貌的女人,我的感官觉着极大的陶醉与快慰,于是深深感慨,我好快乐,像一只极乐鸟一般快乐,虽然我并不了解它有这个名字,和它是否快乐有什么干系。然而当我回神,那女人已经走远,消失在我的视线当中,如果我不去浪费那一分钟的时间感慨,就能够静静凝视着尘世间这一方可遇而不可求的风景,或者从半空中呼喊她,道一声下雪快乐,然后我们或许有机会共同享受一顿晚餐,跳一支舞,衍生出剪不断理还乱的许多情绪,许多故事,或许足以改变我的整个人生。

然而因为徒然感慨,一切都流逝过去。

我将身体紧紧缩在黑色的风衣里,抱着双臂,一边走着,一边低着脸,已经有朦胧的睡意,只想闭上眼睛,纵然东南西北,乱走一通,走到柳暗花明,或者沉舟侧畔里去。

我酷爱这一身寡淡的黑,尤其在深夜,仿佛一个冷酷威严,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特务分子,又仿佛一个穿梭在人间的居无定所,又随处可栖的鬼。轻易就消融在无边的夜色里,如此天人合一,如此完美。

戴上耳机,其实并不曾播放音乐,任其这般悬着,这已然成为现代人的一种习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标记,生硬却直观地宣示着,不必来打扰,我有自己的空间,我有自己的屏障,我有一层契诃夫的套装。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走了多久,也许转过了几个巷子口,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大衣,戴着黑色帽子的男人的背影,幽幽地荡漾在我的眼前。

我用了荡漾这个词,因为不知道,是否这个人的出现纯属是我意识混沌,睡意深沉引来的幻觉。

我揉了揉眼睛,不,他仍旧在那里,估摸不出年纪,却已然了解是一个成熟的中年男人,步伐缓慢,沉着,镇定,没有年轻人的心浮气躁,脚步虚浮,然而背影,隐约透着风尘沧桑,深深的倦怠。

他双手埋进了大衣的口袋,如我一般,恨不得将自己全身都裹藏进衣裳。

他一步一步走在深秋萧瑟凛冽的晚风中,我一步一步,跟着他,走在萧瑟凛冽的晚风中,此刻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中国人的话总是一语中的,再艰深再复杂的境遇和情思都能三言两语看似轻描淡写地道出。所以在美国这么些年,我始终不疏忽坚持阅读中国唐诗宋词。几千年的智慧,红尘万千的情欲纷纷,人情世故,都在里头了。

我们的步伐渐渐地趋于一致了,只是我始终保持着与他相隔十米开外,他仿佛也不曾发现我的存在,一意孤行地走着,我一意孤行地跟着,倒仿佛心照不宣地参与某种游戏,倒仿佛这种种行为,存在某种不可或缺的意义。

不知道是我今夜惫懒无聊,睡意退去,偏偏想要跟着他的踪迹,还是冥冥中有种言语不可触及的力量,来自他这个人,他的沧桑的背影,来自此时的天地,此时的布鲁克林,此时的夜晚九点四十五分,我想,他不至于是坏人,我想,他应该值得我信任,我想,我愿意随着他走这一程。

也许,骨子里,我比他更像一个处心积虑的坏人,谁知道呢?

明天,露珠蒸发,阳光明媚,谁又记得谁的欢乐与伤悲。

有一瞬间,我幻觉自己走在海明威的小说里,他说太阳照常升起,战争刚刚过去,阴影与沉痛还滞留在人的肉身和心底,走在法国作家莫迪亚诺的书里,许多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的人,回来寻找他的前世今生,都是飘零无根的鬼,走在格雷厄姆格林的书里,在印度,受士兵追捕,惊心动魄,命垂一线。

走在中世纪的欧洲,一个存在着宵禁制度的时代,骑士阶层炙手可热,而我们是违反了禁忌的两个人,我们要被押入监牢。但那个时候,此时的纽约不过是蛮荒之地,飘零海外的孤岛,我的想象未免滑稽。

他为什么一个人?是否刚从工作地点出来?经过了一天的明争暗斗,咬牙切齿,事无巨细,心力交瘁,到此刻,开始卸下装备,面孔耷拉下来,终于不必精力充沛,一副钢铁巨人情状,终于不用你来我往,笑意盎然,终于不必言语杂沓,糟蹋年华。

我开始顾虑起这个问题,为什么没有一个女人陪在他左右与他耳鬓厮磨,嘘寒问暖,执手并肩,如影随形。他是否拥有儿女,替他周全,在家里为他担惊受怕。

或者像我,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世间的冷落,如果不经意间有人带着温暖,风尘仆仆地赶过来,起初是惊喜,充沛饱满的热情,仿佛遇着知己,过三五天,热情冷下来,双目对望,不过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不过是这么样的一些事情,乏善可陈,了无兴味,于是渐渐冷淡下来,形同陌路。

贝蒂是我难得的能够细水长流的女人,然而也只是老友,正因为是老友,所以丧失了所有男女之间该死的火花和闪电。浪漫主义积极分子热衷的那一套,如果不是吃饱撑着诓人的话,我们之间这辈子都没有机会。

但又何尝不是幸运,多少人,抱着一生一世共白头的滑稽念想,结果守着老死不相往来的惨淡誓愿。

我将要到家,他还在往前走着,路灯的光飘渺得似隔世,我该止步于此,他的夜路还在继续蔓延,在未知的远处,老好人,可怜人,沦落人,我在心底盼着他周全,望着他平安。但愿明天的太阳,依然落在他的窗台,给他捎去问候。

像一出悲剧,演戏的人只管一招一式,该动情时动情,该乱伦时乱伦,该放纵时放纵,该犯罪时犯罪,该生别死离就认命,且不必关心台下的观众心底是什么波澜壮阔的感情,是不是叹息,是不是流泪,是不是心情憔悴到晕厥,或者休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我走在阴暗的楼道间,想着还有十一层楼要爬,心底已经苍白得发冷,而睡意也开始泛起,隐隐约约,看见惨淡的自己落在地面的影子,忽然,一个念头乍现,我转身冲出公寓大楼,渴望寻找到那个男人的背影,而结局寥寥,他早已消失不见。

我心底一阵一阵的凉,抬起头,看见层层高楼,簇拥着一轮凄怆的月,漂白的月,淡化的月,这么天长地久的含着,含得终于失去了任何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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