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天空是蓝色的、眼睛是黑色的,但在小秋的眼睛里,它们全是黑色的,就像夜的投影。

小秋却固执的认为,天空是蓝色的,有大鱼小鱼一样纹路的云朵,飘来飘去、自由自在。

虽然他从不曾得见,他是个盲人。

世界是浮躁的,有着五颜六色、对与错的生机,在楼子不曾得见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纷纷扬扬,带着热闹的来路前情,起起落落、喧嚣而生动,但他的心里,只有一条幽静的小路,无花无草、无过客无归人,只有点点声音,踱步前行,遵循着自我的轨迹,淡然而温暖,犹如古朴老树、一日追逐一日的悄然生长。

他从未真正与这个世界相处过,他是个痴儿、是个傻子,他所拥有的仅仅只有五岁孩童的智力,所以这样的生存是卑微的、不对等的、残酷的!但侥幸的是,在小秋很小的时候,有一种维生手段已经深刻在他的身上和手上。

每个早晨,他都会和太阳一起出发,用导盲棍穿过两条公路、一个公园,来到清水湖畔坐定,然后开始他一天的工作。

距离虽短却显得路途遥远,竹杖点地,笃笃作响,在匆杂的人流中,如翻山越岭、如浅水行舟,但小秋自己却并不觉得如何曲折,这是他赖以生存的唯一方式,他需要用手中的二胡去换取人们那如缎般油滑的同情,支配着他们的手指,将不等面值的钱币扔进破旧不堪的琴盒中,继而换取每天支撑他生活的食物。

他单纯而固执的生长着,拉二胡、吃饭、睡觉,偶然的时候,小秋也会想想自己、想想蓝天,想想这个身在其中却素未蒙面的世界,不过除了拉二胡、吃饭、睡觉,后面的一切都是小秋一个人的秘密,没有人知道、也没人关心一个瞎眼的傻子会想些什么。

这是小秋自己的秘密,也是这个世界的秘密。

因为看不到,所以他更依靠自己的耳朵,他听到过很多种声音,不同于二胡的单调,但不理解,却仍自得其乐。

他听见过汽车轰鸣后急促的刹车声,伴随着几声惊呼,然后匆匆开过。

他听见过女人高分贝的吵闹以及男人低声的迎合,还有哒哒的高跟鞋。

他听见过大厦高楼轰然倒塌,继而长时间的敲敲打打。

甚至,他听见过,他所占据着这方小空间,随着地球缓慢转动的声音,一点一点、一丝一丝,犹如午夜虫鸣。

但他并不害怕,也并不好奇,他知道,因为目盲所以看不见,因为看不见所以无法理解,他只是安静的制造另一种声音,拉给自己听的二胡。

到晚上收拾自己的琴盒,还有里面带着不同气氛的钞票,然后去离清水湖不远的二叔那里,换一碗面条,偶尔也会是馒头咸菜。

二叔是个好人,在小秋心里,没能长大的脑子里,一直这样认为着。

二叔每天都会为他留好饭餐,无论可口与否,却能让他活着,这很重要,即使小秋并不明白,但他依然知道,这很重要。

不必计较这是否等值,对小秋来说,这已然是一种恩宠。所以他会略带亲昵的喊他二叔,而不是怯怯的不敢开口。

同样的一天,同样的黑色世界、同样的蓝色天空、同样的拉二胡给自己听。

唯一不一样的是,今天他听到一个脚步缓缓走来,却驻足很久,至今未离去。

小秋忽然觉得有些羞愧,从来没有人花费这么长的时间,安静的听自己拉二胡。

这种长时间的安静让小秋有种被审视的感觉,就像心脏的跳动声都暴露出来,和着二胡长长短短的音节,一点一点的吵杂起来,心乱了手就乱了,二胡声也就乱了。

他停了下来,抬着黑色的眼睛怔怔望向脚步停止的地方,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

“为什么不拉了?你拉的很好听、很舒服”。是个女声,疲惫而慵懒。

小秋实话实说:“我害怕”。

女人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小秋,似乎猜不透他的本意,继续问道:“你害怕什么,怕我拿走你的钱么?”。

小秋有些惊慌,这种误解让他不知道如何辩白,在他的思维中,这样安安静静听自己拉了这么久的二胡,就像是一种恩赐,将他从低入尘埃中拉到世界的平面,这种恩赐带着一种审视和关注,这是小秋从未遇到过的,所以他更不知道如何应对。

搓着双手,脸憋的通红。

忽然,他端起琴盒,将里面的钱一股脑抓了一把,向女人的方向递过去

女人也没想到,愣了好一会,蹲下身说:“为什么给我钱?”。

小秋低声回答:“这样、这样你就不会想我怕你偷钱了吧?”。

一阵风吹过,几张面值可怜的纸币,从小秋手中飞出,女人慢跑几步,将钱捡回,轻轻放回小秋的琴盒。

轻声说:“好了,你别害怕,我就是想听拉二胡”,说着坐在小秋的身边,不做声了。

小秋不知道怎么办,他生命中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他想了想,又低下头仔细拨弄他的二胡,幽幽断续之声又一次响起。

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女人说天黑了,对于小秋来说,黑夜白天并没有明显的界限,按照平日的轨迹,他应该回家了,但今天他却不知该怎么做。

对于陪伴了他一整天的人,他说不出告别,也不知道怎样告别,还有些歉然,这种亏欠感源自他从未有过的陪伴,这对他来讲,是一种莫大的恩赐,所以他就愣在那里,不说话也动。

倒是女人先开口了:“走吧,我带你吃饭去”。

这个提议没容小秋反对,当然,小秋也不知道反对,他默默的跟在女人身后,女人前者他竹杖的前端,看上去有些怪异,但却有种难名的协调,没过多久女人停下了脚步,小秋听到钥匙的叮当声,他从没如此近的听到过这种声音,他从来没能拥有过任何可以保存的东西,这种带着珍藏意味的钥匙声,对小秋有着致命的诱惑力,这让他微微的兴奋起来,就像有一群蚂蚁顺着他的心房爬过,然后爬过他的眼睛、爬过他的脑子,爬到他的额头,变成细密的汗水。

门开了,女人引他进门,然后将手中的竹杖和琴盒一并放在桌子上,安置小秋坐下后就一个人走开了,小秋安静的坐在椅子上,不敢稍动。

他恐惧且兴奋,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这是他和除他之外的另一个人的交流,虽然他并不懂这其中的含义,却本能的产生一种兴奋。因为不敢动,所以他就用耳朵去看,他想了解的更多一些。

或许,应该有明亮的吊灯吧。

或许,应该有整洁的地板吧。

或许,他仿佛听到一个温馨的家,井然有序的生长着,干净而简单。

但其实,他的心已经背叛了他的听觉和嗅觉,他闻到的绝不是他所想到的一切。

这仅仅是一个小而拥挤的矮房,一床破旧的被子,堆床的一角,昏黄的灯泡在蚊虫的环绕中,投放在布满痕迹的地板上,除此之外只有几只残破不全的椅子。

嗯,还有一个并不算漂亮,也不算温柔的女人。

她熟练的将锅里的饭菜盛入一个搪瓷盆中,放在桌上,轻轻拉着小秋坐过来。

小秋有些害怕,他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他搓着双手,不知所措。

汗珠更加细密,犹如江南春天的雨,纷乱而湿润。

女人轻轻将一双筷子放在他手里,便不再言语,默默的开始吃饭。

小秋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词,脱口而出,荡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姐姐”。

女人久久难以入睡,昏黄的灯光就像是一片土壤,上面绿草疯长,覆盖了整个房子、覆盖了她的身体、覆盖了她的眼睛、她每一条血管,这种感觉让她忘掉生活的绝望,就像一条蛇忽然感觉到了温暖。

一晚上换三顿饭,她家门口的阴阳牌翻来翻去,用一种低到尘埃的方式,延续生命。她不知道这是否等值,她也懒得想,她讨厌去想,就像她讨厌所有的人一样!

现在虽然每天都会接触到陌生的男人,他们抱着她在肮脏的床铺上蠕动震颤,但幸好,他们都是陌生的,不是么?

她换过了无数个地方,从南方到北国,她讨厌每一个熟悉的地方、讨厌一切熟悉的东西!当然,其中包括她自己,但这也是她唯一不能逃离的。

她并不在意痛苦或是幸福,眨眼而已,一朵花开的时间,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

但是,今天这所有被生活覆盖的痂,再次被揭开,露出鲜红的血肉,在空气中瑟瑟发抖。

因为一个傻孩子,一个会拉好听二胡声的傻孩子,他叫她姐姐!

这让她想起了很多久远的东西,尘封已久的往事,就像埋在地底的酒,破土而出就要醉人。

消散的画面慢慢聚拢,年少时,那些纯白的雪、纯白的衣、纯白的人。

她知道,她不该有幻想,不该有回忆,这回让她从已经习惯的万劫不复中,卷入另一种陌生的万劫不复。

但是,她难以自控,彻骨的恐惧中,犹如地狱毒蛇的芯子包裹着她,孩子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二胡声悠悠的响起。

没有任何人的过去值得被原谅,对于现在的生活,她没有资格接收未来示好般的馈赠,失乐园还是极乐园?

这些莫须有的念头让她彻夜难寐,耳边一直响着那两个字。

“姐姐,姐姐......”

她感到从大脑深处传来阵阵悸动,电光火花顺着她的脊背爬上她的胸脯,缠绕着她的脖子,窒息的感觉让她颤栗不已,就像一片落叶,在空中缓缓飘摇,随风轻轻荡,坚硬而潮湿的床板和身体之间竟然产生了微妙的感动,继而一阵阵带着恐惧的快感直达心脏。

第一次,她在这张床上,有了高潮,带着种种莫名的情愫,扭曲的身体,犹如一只脱皮的蛇,她的身体和灵魂,慢慢的分离,没有一丝杂质的灵魂凝视着低处的身体。

她很小的时候曾看过一本经书,佛说彼岸,那时太小没想过翻到下页看个清楚,所以只看到彼岸,却没看到彼岸在哪,后来她曾想过找寻答案,却发现重要的不是彼岸在哪,而是彼岸本就无路。

那么,现在呢,我到了彼岸了么?

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满足,她慢慢的合上了双眼,一切声音渐渐消散,一切心念趋于静止,像一湖春水,偶尔风吹过,留下几圈涟漪。

好长的一场梦!

梦里的世界有很多颜色,如鲜花的红、如嫩草的绿、如太阳的白,还有一道横跨天际的彩虹,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她颤动的睫毛上挂着最后的黑夜,在黎明到达之前,在彼岸之间。

几声车鸣,睁开双眼,她长叹一声,遵循旧日的足迹,穿好衣服、打开门锁、挂起阴阳牌,等着不是明天的明天。

又一天,太阳又一次落下。

她在想是否应该去。

像一个姐姐,听小秋拉二胡,然后带他回家吃饭。

衣角都要被揉烂了,她还是难以决定,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徘徊着、彷徨着,向前、往后,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她喜欢昨天那样,带着他回家,他会安静而兴奋的等待,一起吃饭,喊她姐姐,像彼岸的模样。

她又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傻孩子会懂什么,喊一声姐姐,难道你们真的血脉相连?

但她最终还是决定要去,像个姐姐一样领他回家,无论如何,无论怎样,还能更坏么?

她将门锁好,深吸一口气,是的,她决定了!

近黄昏,街上少行人,几行炊烟袅袅飘散,有几只鸟鸣就像在耳边,清脆动听。

她好像回到了少年时,整颗心都轻松起来,身体里仿佛有个小姑娘,雀跃而无忧,就这样一路向前,她难抑欢乐,孩子气的转了个身,忽然就像被雷劈中一样,所有的快乐,都如泡影一样,瞬间全无。

她看到背后,他们窃窃私语,戳着她的脊梁!

如果小秋不是五岁,会不会像他们一样?我又有什么资格,带他回家!

她早已不在乎行人的指点和辱骂,但对于一个五岁孩子的心灵,她那什么去承载他喊的姐姐。

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甚至忘记了怎么回到的家,勉强把门打开,躺在床上,再懒得动一根手指头。

淅淅沥沥的小雨如约而至,仿佛老天计算好了一样。

她看着被雨打湿的土地上,再难升起尘埃。

她逼着自己睡觉,她不想再考虑任何东西,她只想逃出来,她只想逃出来!

很幸运,她睡着了,还做了梦。

梦里,昨夜出现的颜色全都一点一点的消失了,整个世界就像被大雨洗过一样,慢慢的褪色,白色的花、白色的草、白色的太阳、白色的夜、白色的彩虹!

她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人紧紧的扼住,透不过气,忽的做起。

窗外,雨似瓢泼。

她顺手拿了一把伞就冲了出去,偶尔几个行人路过,匆忙的雨中,还不忘射来鄙夷的目光,一如仪式,其中有一个还是她的恩客。

她已经顾不得了,她一门心思要去那里接他。

小秋还在清水湖畔,他没有走,他不知道自己等什么,他好像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无家可归!

他安静的坐在那里,二胡声断断续续,他想一个孤独的国王,镇定固执的守着自己的王国。

忽然,雨似乎停了,期待已久的声音传入耳中。

“小秋,回家。”

小秋“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二胡落地,声音黯哑而短促。

小秋乖乖的跟着她回家,没说一句话。

片刻后,她端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面条,小秋这次熟练了很多,摸索着拿起筷子,大口的吃了起来。

女人看着小秋吃完,替他将仅有的一床被褥铺好,安顿他躺下,盖上被子,然后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他,就像他的姐姐。

她听到他微微的喊声,仿佛他手下的二胡一样纯净而细密。

几点鼾声,他呢喃着。

“姐姐、姐姐、姐姐……”

女人听到就开心的笑了,像红色的花都开好了、像绿色的草清香来袭、想黑色的夜安宁静谧、像五色的彩虹让人目眩神迷。

第二天,小秋没能醒来。

从未接受过命运恩赐的孩子,不堪承受世界的馈赠,或许不幸的轨迹难与幸运相遇,或许昨日黄昏的一场大雨摧毁了他的身体。

他发起了高烧,脸色通红,翻来覆去的躺不下。

她手忙脚乱换了一条又一条的冰毛巾,但小秋却毫无起色,今时今日,她才知道无助的人大多不是为了拯救自己。

她跪在药堂门口求,小学徒理都不理,只是用扫帚扬的灰尘四起,偶有几声谩骂、几点轻叹。

她连哀求都是耻辱的,小镇上的硬性习惯,好像帮她都会沾惹上一身腥味而因此边的低贱。

这是她已经预料到的结果,她心知肚明,只是在尽最后一丝努力,这样心里才会好受些。

她带着绝望而来,也带着绝望而回。

但在她决然转身之时,门开了。

一声长叹,那位曾经骂她最狠的老者走了出来,轻声说:“走吧,我陪你去看看”。

她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她知道再多感谢,从她嘴里吐露出来人们都会觉得是脏的!她哽咽几声终于没出声,她只能默默的跟老者拉开些距离,远远在前面带路,希望不会将厄运和羞辱传染给他。

老者认真的替小秋把脉,眉头紧锁。

他撑开小秋的眼睛,看了一眼后身子微微一震,淡淡的问了一句。

“这是?”。

“他是我弟弟”。女人说的肯定而骄傲。

老者低吟不语,眼角扫过二胡,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这孩子是清水湖畔的那个盲童吧”。

“恩,是小秋,现在是我弟弟”。

老者轻轻摇头:“无力回天,听天由命吧”。

说着在一张红纸上写下几行药名,从背囊里取出一个小砂锅,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女人知道红药方的含义,在此地,红药方就是阎罗传票,死活就在一线间,她强忍着眼泪,连追几步,到老者面前,将一把零钱递过去。

老者站定,看着女人手里的钱,却没接。

“我不是嫌弃这钱,我听了这孩子十几年的二胡,这钱当给他送行吧”。

女人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不再言语,转身回去,老人一声长叹,萧然长道,行人匆忙。

终于,走到了世界的边缘,一切尽如人料,幸与不幸,都需要告别。

小秋也终于醒了,她知道是回光返照,小秋也仿佛明白,他喊她姐姐,她坐在他身边。

小秋说:“我想看看你,姐姐”。

女人低头说:“姐姐不好看”。

小秋撑起身子,摸索着将手放在女人的脸上,头发、眼睛、鼻子、嘴巴……

靠着手指一点点她女人的模样,她捉住小秋的手,说:“姐姐脏”。

小秋不说话,只是固执的将手睁开,放回女人的脸上。

“姐姐,我知道我就要走了,我不害怕,但我害怕再也见不到姐姐”。

他挣扎着喘了口气,断断续续的继续说:“我没有眼睛,所以看不到,但我想记住,不然我下次回来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小秋仔仔细细的摸了两遍,长舒一口气,像解脱了后事,红红的脸上有些雀跃,说道:“这下就好了,姐姐,只要我回来,我就一定能找到姐姐”。

“姐姐,你能把我的二胡递给我么”。

女人将二胡送到他手边,小秋摆弄了两下。

“姐姐,姐姐,我怕你回记不得我,我现在拉二胡给你听,到时候你听到二胡,一定要认出我”。

小秋用尽力气扎挣起来,手中的二胡发出黯哑而安静的声音。

姐姐,姐姐……

你看到了么,花是红色的、草是绿色的、太阳是白色的、夜是黑色的,彩虹原来真的有那么多颜色!

小秋走了,带着他的二胡和他自己。

女人站在小镇的边缘,轻轻回首,一直鸟儿敛着翅膀飞过,翅膀的声音,安静而明亮。

她转过身,再见再见。

她又一次听见,姐姐你看,花是红色的、草是绿色的、太阳是白色的、夜是黑色的,彩虹原来真的有那么多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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