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虢国夫人游春图》，我们能看见啥？
有人会说：我看见七八个男女，穿得花花绿绿，骑着几匹大马，从左向右走着。
这很low，好不罗？
又有人会说：我看见一幅结合唐朝社会风气、人文特色以及唐人独有审美观的经典之作，是我国工笔画的代表之作，是我国绘画艺术的传世之作。该画构图疏密有致、错落自然，线条流畅有力，色调敷设合理，典雅富丽，大气空濛，格调明快，意境清新，充斥洋溢着雍容、自信、乐观的盛唐气息。
这样说，有人倒是high了，但是让我睡会儿先。
那么，作为非美术专业的外行，怎么才能不low不high地看看《虢国夫人游春图》呢？换句话说，我们要怎样才能秒懂《虢国夫人游春图》呢？
以下奉上贴心指南。
一、我们心中可以想这是唐朝的画，但看到的东西却是宋朝的
是的，《虢国夫人游春图》的画儿，的确是唐朝时画的，可今天的我们能够看到的东西，则是宋朝的。
这都神马情况？怎么同一幅画，还跨了朝代了呢？
《虢国夫人游春图》，是唐朝的宫廷画家张萱，在开元、天宝年间画的一幅画。据记载，张萱还画有《捣练图》《明皇斗鸡射鸟图》《明皇纳凉图》《明皇击梧桐图》《太真教鹦鹉图》《虢国夫人夜游图》《午后行从图》《贵公子夜游图》《宫中七夕乞巧图》《安乐仕女图》等等。但是，他的这些画儿，均已失传了。
还好，《虢国夫人游春图》到了宋徽宗赵佶的时候，还在。我们今天能够看到这幅画儿，还真得感谢这位不会当皇帝却很会画画写字儿的宋徽宗赵佶。
是他，命令自己手下的画院高手，临摹了这幅画。这样，当《虢国夫人游春图》原作在历史长河消失之后，我们仍然可以通过宋朝的摹本，一睹国手张萱的风采。
当然，也有人认为这画儿，是宋徽宗赵佶他老人家亲自临摹。我个人认为，这个可能性，不大。
一来目前画上没有这位艺术皇帝的任何款识和押印。要是他本人真干了这事儿，以他那艺术脾气，不可能一点痕迹也不留；二来宋徽宗赵佶以花鸟画见长，他弃长就短而去搞人物画，可能性不大；三来他以皇帝之尊，去临摹一位前朝画工的画儿，也似乎隆重得有点过了份。
宋徽宗赵佶他老人家亲自临摹这事儿，虽然不大靠谱，但手下画师临摹之后，经他法眼认可之后，《虢国夫人游春图》才得以存世至今，这事儿绝对靠谱。
所以，史上的那幅《虢国夫人游春图》，是唐朝张萱画的，但已经失传了；而我们眼前这幅的《虢国夫人游春图》，是北宋画院的某位高手临摹的。
二、《虢国夫人游春图》中，“春”在哪里？
我们知道，这幅画名叫《虢国夫人游春图》。画名儿既然叫春，可是“春”呢？“春”在哪里？
画家是不是得画点春天的花花草草啥的，甚至燕子啥的，让我们知道知道，这虢国夫人是在春游而不是在秋游？
可是没有，找遍全画，上面除了人啊，全是马；除了马啊，全是人。然后，然后就啥也没有了。这哪能叫“春”？
别说，还真有哥们儿是高手。有学者甚至著文指出，画面上虽然没春，但我们能从画中人又薄又透又露的衣服上，从她们从容向往的神态上，看出春来，读出春来，还说“全图不用任何背景描绘，就将虢国夫人游春的主题明确无误地表现出来，这就是盛唐时期由高度发达的写实水平而成就的绘画典范。”
我呸。反正我看不出来。
要么，这画儿在传承的过程中，画名儿搞错了；要么，我们就努点儿力，拿出点儿悟性来，使劲儿从画中看出点“春”来。反正，咱也就是个凑合事儿，假装看懂，不负张萱不负春。
三、画中全是美女，没有男人
别看画中的服装有男装有女装，但9个人全部是美女，包括老美女1名，小美女1名，不大不小的成熟美女7名。
其中的右1、右3、右9，身穿男装，似为男性。但是，我认为，她们就是女人。
这三位都是头戴幞头，穿着黑色及膝长靴，不同的是，右3和右9穿着白色窄袖圆领袍衫，右1则穿着蟹青色窄袖圆领袍衫。
这仨虽然穿着男装，但都眉清目秀的，脸上白净秀丽，长着樱桃小红嘴，眉毛也细细的，而且都没有胡须。关键是，画家对于这三位的画法，用的是描绘美女的“三白法”。
所谓“三白法”，开创于唐朝，就是指对画中人物的额头、鼻梁、下巴等三处，用较厚的白粉染出。这种画法，既能表现人物面部三个受光的凸出部位，又能表现美女面施朱粉“盛妆”的化妆效果。
而穿男装、骑大马，则是唐朝美女的时尚之一，还有之二。虢国夫人本人，正是当年站在时尚风口浪尖的人物。搁我们现在，不是明星，也是网红。
《明皇杂录》就记录了虢国夫人骑马：“虢国每入禁中，常骑骢马，使小黄门御。紫骢之骏健，黄门之端秀，皆冠绝一时。”
《旧唐书》载：“开元初从驾宫人骑马者皆着胡帽，……或有着丈夫衣服靴衫”。这样的服装时尚，虢国夫人这样的美女，岂甘落后？
为什么唐朝美女们能穿男装、骑大马这么拉风？很简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皇帝都出了一个，这自然会影响整个社会对于女性的尊重与包容。
作为一个外行，我认定画中9人，包括那3个穿男装的，全是美女。
四、画中哪一个才是虢国夫人本尊？
实际情况是，对于《虢国夫人游春图》，我们至今仍然无法确知，哪一个才是虢国夫人本尊。
这都怪张萱太不敬业。
有一个著名的笑话，告诉我们前苏联的专业人士是如何处理这个问题的：当年赫鲁晓夫同志视察集体农庄，看到农庄养的猪活蹦乱跳、丰满壮硕，龙颜大悦，决定合影。按说双方品种差别这么大，合影之后的画面也很美，加个“赫鲁晓夫同志和猪在一起”的照片说明也就罢了。
可人家就是专业，愣加了一个括号，特别指出：（左1是赫鲁晓夫同志）。
啧啧。
这个唐朝的张萱，要是和前苏联的同志们一样专业，也加个括号，标注好（左1是虢国夫人同志），那该有多好。我们也就不用费这个劲儿了。
问题是，张萱不敬业，他没标。这下，“画中哪一个才是虢国夫人本尊？”的问题，可够我们忙活了。
来个排除法。
第一个排除右9，即画上最左边这位。她连个脸儿都没有露，自然不可能是主角儿。她的身份，只能是个女扮男装的丫环。
下一个是右3，她因为和右9同样的服饰和打扮，惨遭排除。
还要排除右7，对，就是那个被抱着的小女孩儿。小丫头片子，一边玩儿去。
然后，我们再排除右2和右6。
理由有三：一是年龄。虢国夫人所在杨家的极盛时期，从天宝四年（公元745年）杨玉环册封妃子开始，到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安史之乱”时结束。根据杨玉环的年龄，我们可以推断出虢国夫人当时的年龄大约在35-40岁之间，已算是成熟美女了。呃，以本人有限的把妹经验，右2和右6那身材、那脸型，分明属于少女类型。
二是发型。右2和右6的发型，叫作“丫髻”，又叫“丫鬟”。这种发型，是将头发均分之后，编结成双鬟，再用丝线或彩带固定在耳后两侧。当时的侍女和少女多梳这种发型，所以“丫鬟”后来也成了侍女、丫环的代称。画中有三个人是这种发型，右2和右6，再加上那个少女、小丫头片子。张萱也同样在《捣练图》画过这样发型的侍女。
三是服装。右2和右6穿着胭脂红窄袖衫，下衬红花白锦裙。这在当时，并非贵妇服装。更为关键的是，这二位的胭脂红窄袖衫居然是高领的，把胸口遮得严严实实的，这是我们虢国夫人本尊的穿衣风格嘛？
所以，右2和右6是侍女，不是本尊。
还可以排除右8，也就是抱着小丫头片子右7的那位老美女。而排除她，则有四个理由：一是年龄太大，右8显然已有50岁以上的年龄；二是神态太拘谨，看得出来的拘谨；三是服装颜色太素了，这岂是虢国夫人这样的贵妇所穿的衣服颜色？四是以虢国夫人的地位和性格，即便是亲生女儿，也不大可能在春游时，亲自抱着骑马。
所以，右8显然是类似保姆的角色，也不是本尊。
至此，排除了6个人。还有3个——右1、右4、右5，不好排除。
右4、右5处于画面的中心，理应属于画家着重描写的中心人物，两人中间应该有一个可能是虢国夫人本尊。人物的位置，妥了。
发型也是妥妥的：这二位的发型，是当时最流行的“坠马髻”。这是一种把一部分头发偏垂在一边的不对称发型，偏垂的头发蓬松下垂，像是要坠落下来的样子，显得非常妩媚性感，故称“坠马髻”。
这种“坠马髻”的发明人，据《后汉书·梁冀传》记载，是由梁冀的妻子孙寿发明的。而“坠马髻”这一时尚在唐朝的引领人，则是虢国夫人的妹妹杨贵妃，使其成为了唐朝贵族和上流社会贵女的发型。画中右4的“坠马髻”垂向右边，右5的“坠马髻”则垂向左边。
服装，也妥妥的。右4下身穿着青灰色长裙，裙腰在腋下胸上，上身穿着浅红色宽松式窄袖衫，双肩处披着一条帔帛；右5下身穿着浅红色长裙，脚上露出了红色翘头履，上身搭配青灰色宽松式窄袖衫，双肩处也披着一条帔帛。关键是，上述的服装，非常地“薄、透、露”，非常地低胸，这才是类似虢国夫人这样的唐朝贵妇的style嘛。
要知道，那个年代的贵妇，胸口如果没有露出大片大片的雪白雪白，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最后要看一看右4、右5所骑的马匹。两匹马的马颌下，都悬有红缨辔饰，叫作“踢胸”。不仅她俩的马有“踢胸”，右1、右7和右8的马也有“踢胸”。画家这样处理“踢胸”，至少是想告诉我们，这4匹马上的5个人，身份与其余4匹马上的4个人，不一样。
画中，由于右4的视线望向右5，更加突出了右5的中心地位，所以很多论者认为，右5就是虢国夫人本尊，而右4则是她的姐姐韩国夫人。
最后来看看右1。右1是女扮男装，并无多少歧见。最令人费解的，就是她骑的马。
一是看马的体型。她的马最为肥硕，正是唐人最喜欢骑的“沛艾大马”；而且，她的马比右2侍女的马好像大了一号，显示两位骑者身份悬殊。
二是看马鬃。唐朝时，马鬃被剪成三瓣花形的马，被称为“三花马”，所以白居易赋诗“凤书裁五色，马鬣剪三花”；也有剪成五瓣花形的“五花马”，李白就见过这种“五花马”，才写出了“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不管是“三花马”还是“五花马”，在当时都是宫廷御马的标志。或者说，是等级比较高的马匹的标志。画中另一匹“三花马”是由小丫头片子右7所骑乘，全画只有这两匹马是“三花马”。这充分说明，右1和小丫头片子右7，身份特殊。
三是看马的鞍鞯。右1马的鞍鞯之精致，自不待言。特别是其鞍鞯垂至马腹以下的障泥，特别长。再对比右2、右9两位从者马匹的障泥未及马腹、以便马匹灵活行动的情况，可见右1的身份显贵。
四是看马的红色“踢胸”。右1的马也是画中4匹佩戴红色“踢胸”的马之一。
右1骑在这样特殊装饰的大马之上，不仅仪表堂堂，而且神色傲慢，与其他从者神态截然不同，显示其身份与众不同。
所以，虢国夫人本尊，最大的嫌疑是右1，右5次之，右4再次之。
我个人作为外行，当然也是有偏好的。如果让我加上一个括号，我会这样加：《虢国夫人游春图》（右1是虢国夫人同志）。
五、史上的虢国夫人，是生活中的豪放派
张萱是史上唯一一个以虢国夫人入画的画家。而虢国夫人本尊确实也值得被载入画册，载入史册。
虢国夫人，本名杨玉筝，是杨贵妃杨玉环的三姐。《旧唐书》载：“杨贵妃……有姊三人，皆有才貌，玄宗并封国夫人之号，长曰大姨，封韩国，三姨封虢国，八姨封秦国，并承恩泽，出入宫掖，势倾天下。”
唐玄宗李隆基的三位小姨子当中，就数这个虢国夫人，最为特立独行，最为标新立异，最为豪放，堪称女中豪杰。
首先，虢国夫人的私生活，那是相当豪放。
在杨家整体奢华的背景下，她也算是享尽了荣华富贵。在杜甫的名诗《丽人行》中，虢国夫人就是“赐名大国虢与秦”中的那个“虢”。
她吃得好：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筯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她穿得好：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她住得好：“栋宇之华盛，举无与比”（《明皇杂录》）。不仅如此，她只要看到谁家的府第竟然比自家的还要豪华，立马把自己家拆掉重建，一定要比别人家建得更加豪华。
《旧唐书》还记载了她可以由国家财政资金买单购买化妆品：“韩、虢、秦三夫人岁给钱千贯，为脂粉之资。”
而虢国夫人的特立独行、标新立异，就在这里体现出来了。公费买的化妆品，她还不大乐意用呢：“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虢国夫人当时已是中年的资深美女，她敢于只化淡妆，素颜去见皇帝，可见她对自己的姿色，有着相当的自信。
其次，虢国夫人的性生活，也豪放。
虢国夫人本嫁于裴氏为妻。不料丈夫早死，让她成了小寡妇。从此以后，这个小寡妇的门前，是非就特别多。
首先，虢国夫人与妹夫、唐玄宗李隆基肯定有一腿。这一点，史书上说得明白，“并承恩泽，出入宫掖”。还有，她精心打扮，一大早就“淡扫蛾眉朝至尊”，你当她如此大费周章地进宫去找妹夫李隆基，只是为了谈谈人生和理想、聊聊诗和远方？
其次，虢国夫人还与堂兄、宰相杨国忠有一腿。这点子丑事儿，《旧唐书》《新唐书》都记录了。
“而虢国素与国忠乱，颇为人知，不耻也”，“国忠私于虢国而不避雄狐之刺，每入朝或联镳方驾，不施帷幔”，“居同第，出骈骑，相调笑，施施若禽兽然，不以为羞，道路为耻骇。”
最后，虢国夫人就是死，她也死得豪放。
那一幕，《旧唐书》叙之甚详。
虢国夫人在马嵬驿兵变中幸免于难，骑马逃到陈仓。但时任陈仓县令的薛景仙率领官吏展开追捕，把他们围住了。
在大难来临的时刻，身为美女、体柔力弱的虢国夫人，表现出胜过须眉男子的惊人定力。她先亲自杀了自己的儿子裴徽和女儿，再在杨国忠妻子裴柔“娘子为我尽命”的请求下，杀了她，最后才举刀自杀。
也许是前面用力过度吧，最后自刎的这一刀力度不够，没能杀死自己，于是身负重伤的她被关进了监狱。在血凝咽喉、辗转将死的最后一刻，她还在问身边的狱吏：“国家乎？贼乎？”（杀我们杨家，是政府所为还是盗贼所为？）
每读史至此，我总要为虢国夫人这个女中豪杰，翘个大拇指。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有机会、有条件享受时，潇潇洒洒，可劲儿造，活在当下，不装逼不矫情；大难来临、生死关头时，手刃亲人，沉着面对，站直了死，不摇尾不乞怜。
说起来，美女虢国夫人，比如今的好多须眉男儿，都要强，都要活得明白。
是的，这才是她，这才是画中的那个右1。
这才对得起她脸庞上流露出来的骄傲神情。
这才配得上她整个人散发开来的强大气场。
我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