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饼充饥

新体长篇传记《天赐画道》连载-7

第二章/写意人生/之一



谢天赐的故事从阳江说起


阳江地名源于漠阳江。

古代山南水北称“阳”,东谓之“春”。公元606年,隋炀帝当政,析漠阳江北之地为阳江,江东为阳春。后几经分合,阳江地名保留至今。

漠阳江畔,阳江城内,有一山峰,称之“北山”。

山巅之上,耸立着一座南宋宝祐年间的九层古塔。石塔下,有一形似龟状卧石,头足分明,背身龟裂。侧旁见碑文记载:当年建塔官员南恩知洲黄必昌获悉岩峰顶上有一神奇龟石,遂告诫劳工须避开石龟建塔,“以葆存真,留观百世”。相传石龟初时周身泛绿,通体灵透,诡异至极。今日所见虽已与山岩同色,却也依然栩栩如生。石龟纳天地之灵气,阳江因此人杰地灵。此石遂被供奉为神灵之物。


千年神龟


古塔之侧,另有一石一庙。

巨石约五米方圆,远望如莲花,称“莲花石”。近看下方呈凹状,形似鼓架;上方滚圆,似一侧立之鼓,鼓面上刻有“瑞禾”二字,因而也称“瑞禾石”。传说古代曾有神鸟衔禾至此,与仙人同伍,不愿离去。巨石前方石岩上至今隐约可见仙人留下的“脚印”,让人遐想翩翩。


北山瑞禾石


最为神奇的是,巨石正面平整如鼓,背面则是天然一尊坐佛。依石面城,建一庙宇。内无洪钟大殿,也无高僧拥坐,早年间只有两面矮墙,半个屋顶,高森的林木遮掩着庙堂敞开的另一半。小庙有时冷清,有时也香火缭绕。石佛望着虔诚的善男信女或只为遮风避雨而来的路人,永远一副安详神态。

“嶙峋石塔屹城东,怪石苍松点缀工。健笔一枝撑碧汉,独留鼍海作文峰。”清人林乙莲在北山上留下的诗文如一幅工笔山水画作,有形容之美,却无神韵之妙。清代编纂的两册《阳江县志》,虽均将北山收入“阳江八景”,却也只是称之“东山石塔”或“北山耸翠”,淡而无味,全然没有透现千年文化的神灵之气。


谢天赐早年就读的学校,就坐落在北山脚下。漠阳江水陪伴他度过了并不快乐的童年与少年。


饥饿,是谢天赐童年最深的记忆。

常常是南乳下粥,很少有机会吃上鱼肉。有时,他也会到父亲吃过点心的漠阳江边,远远望着小摊小贩,闻着空气里弥漫的煎炸香味。诱人的煎香却只能让他更加饥肠辘辘,咽下去的口水无论如何填不饱食欲。

于是回家睡觉。床少人多,他只能与兄弟们胡乱拥挤一起。实在没地方落身了,便爬上神台,将佛龛与香炉挪开,睡到上面。

阳江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木制的神台,高高的,窄窄的,安放在厅堂正对大门位置。神台上通常放一尊观音像,像前设一香炉,用于香火祭祀、拜神许愿。

谢天赐竟敢将那神圣之物擅自挪开,觉得菩萨放得自己也当睡得。离经叛道初露端倪。

神台很窄,必须仰睡才行,而且不得翻身,否则很可能半夜里会从高处滚落下来。从此他养成了仰睡习惯,一直到现在,睡相还是特别的好,基本上怎么躺下去的,第二天醒来还是什么样。

大哥是孩儿王。天赐没有自己的小伙伴,也不善言谈交友,因而只能跟着大哥。离开大哥,只剩下孤单。

二哥上学的时候,天赐还没到上学年龄。母亲说:让天赐一起去吧,也好有个伴。父亲当时并不乐意:这么早读书有啥用?其实是舍不得那几个学费。

到了学校,他不知道该怎么用功读书,不知道怎样与同学交流相处,整天傻坐在教室。没人关心他听不听得懂?喜不喜欢老师?

后来住校了,发现有农村同学衣袋里藏着几颗黄豆,他突发奇想,怂恿同学把黄豆放到空火柴盒里,再将火柴盒放在煤油灯上烧烤。经不住香味诱惑,几颗半生不熟的黄豆瞬间被大家一抢而光。黄豆没了,有人回寝室抓来几粒米,用同样方法烤着吃,那香喷喷的焦味让大家美美享受一宿。

饿着肚子的谢天赐还被要求从家里拿各类铁锅铁器上交学校,说是大炼钢铁用。父亲的打铁铺在公私合营时就已经关闭,家里的铁器也被兄弟们早早寻了去,剩下一口铁锅被母亲藏了起来。谢天赐只能空手回校。

交不上来铁器铁件的学生,被要求到三四公里外去挑运矿石。据说那种跟石头没什么两样的矿石也能铸铁炼钢。学校规定每人每天必须挑两担。谢天赐年小体弱,肚子又饿,实在挑不动。趁路上前后没人,他在中途悄悄卸下一半,藏进草丛里,回头再去挑那另一半。完成了一天两趟任务,却比别人省下一半力气。省了力气就少了饥饿。谢天赐自小有一份小聪明。

突然有一天,老师走进教室兴奋地宣布: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明天就要实现共产主义啦!孩子们也跟着兴奋,因为第二天开始大家一起吃上了学校食堂的大锅饭。


青菜、豆芽、豆豉咸鱼……原来共产主义就是可以填饱肚子!可以疯狂的吃!谢天赐第一次美美享受了“饱”的感觉,并真心实意喜欢上突然而至的“共产主义”。


好日子没过多久,“共产主义”便匆匆结束。大家又不得不回家吃饭。天赐很困惑,好端端的“共产主义”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好在母亲藏起了一口铁锅。许多家庭在食堂解散之后,甚至出现“巧妇难为无锅之炊”的窘境。

饱餐之后的饥饿让人变得更加疯狂。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绿莹莹的,走路时用绿光四处扫射,希望能在路边意外发现一点可以填充肚子的东西。然而没有。失望地抬起眼,那绿光便更加可怕。

大姐师范毕业后分配到乡下工作,天赐与三哥一起随大姐到雅韶小学读书。虽然有了大姐照顾,但每天两顿、每顿不足一两米的伙食仍然让人疯狂,农田里的烂菜叶经常成为姐弟仨和着稀饭充饥填肚的主食。

有一回,天赐与三哥在放学途中同时发现路边一截甘蔗头,两只小手紧紧抓住谁也不愿松开。找个地方劈成两半,结果没劈匀称,一大一小,年龄相差一岁的两个孩子互不相让,最后只能石头剪刀布决定输赢。

周末了,兄弟俩要回阳江,大姐学校的同事们凑起几元钱,让他们从城里带些豆糠饼回去。那种用碎米糠和面粉做成的饼子香喷喷的,能充饥,还耐饿。

回校途中,三哥背着豆糠饼,说:太沉了,下回不帮她们带了。其实是肚子饿,心里发馋。不如我们吃掉一点吧?三哥提议。天赐说:不行,会被发现的。三哥将饼子全部取出来,摊在地上,说:我们在每个饼上吃一点,就一点点,她们肯定发现不了。这主意不错。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将豆糠饼的毛边毛角一点点掰下来,分着吃了,把每个饼掰得像机器做出来的饼干一样滚圆,还恨不得放到嘴里舔上几口。

大姐同事发现了异常,问:这回饼子做得怎么跟车轱辘一样圆呀?三哥说:不知道,本来就这样的呗。

大姐转而问天赐:你不会撒谎,你说。小天赐在大姐面前从不敢撒谎,便将心里怎么想的、路上怎么做的,竹筒倒豆,如实交代。

年轻老师们一个个听得眼圈发红。她们要留下几个饼子给孩子,两个孩子却死活不敢要。

大姐哽咽道:回城姐姐给你们买。天赐却说:不用!姐,我会画。

孩时的谢天赐喜欢在墙上、在地上、在书本上涂鸦。画树,画鸟,画人,画鸡鸭,画房子,画飞机大炮。饿的时候,他还画过很多好吃的东西。

可画归画,还是饿。

回城在两阳中学上了初中之后,发现学校旁边有一个摆摊的老头,专炸煎堆、虾饼,卖给那些口袋里藏着几个小钱的学生。煎堆三分钱一个,虾饼五分。没钱的谢天赐只能蹲在小摊前眼巴巴张望,闻一闻香味解馋。

那时海峡对岸正扬言着“反攻大陆”,县城偶尔会拉响防空警报。警报一响,众人四处逃开,躲进防空洞里。谢天赐找到一位同学密谋:下次警报响起,卖煎堆的老头肯定会撂下担子逃跑,我们不如趁机上去抢几个来吃。两人悄悄踩了点,分好工,设计好撤退逃跑的路线。结果等啊等,等了几个星期,又过了几个月,县城里再也没响警报。警报不响就没机会,煎堆还是只能远远地闻着香味。两个孩子于是开骂台湾的老蒋:蒋该死,怎么还不来飞机呀!

望着小摊上的美食,谢天赐许下一个宏图大愿:等长大有钱了,一定要将老头担上所有的虾饼、煎堆都买下来,让家里人一起吃,吃个饱,吃个够……

五十多年后,谢天赐回到阳江,一大家人围坐在酒店包厢里,他指着刚刚端上餐桌的一盘点心,兴奋地说:看,这就是煎堆。


煎堆是当地一种用糯米粉掺着黄糖作酥皮、以花生黑芝麻为香馅、放进沸腾油锅里煎炸出来的点心,通体金黄,脆皮甜心,外层撒一些或黑或黄的芝麻,看上去很是诱人。


热腾腾的点心在餐桌上转了一大圈,谢天赐只是看,并不吃,直把煎堆看得羞愧地冷下去,他仍然沉浸在儿时的梦境里。

那时没现在做的这么好看,也没有这么好的芝麻香料。谢天赐说,但当年的煎堆肯定要比现在的好吃。

我夹了一只,细细品尝他说的那种“当年的滋味”。


漠阳江畔


除了填不饱肚子,还有一种孤独与无助,让少年谢天赐过早体验到了精神上的饥饿。

家里张嘴吃饭的人越来越多,父亲几十元工资已经不够一批“化骨龙”② 填饱肚皮,需要他糠筛筛了用绢筛,手指缝里省着花,因而脸上总是堆着愁云,没心思关心孩子们的学习。

父亲曾经在饭桌上定下过规矩:有功者留饭不留菜;无功者饭菜都不留。不能按时回家的孩子,别指望会给你留个位置。包括曾经视为“掌上明珠”的小天赐。

母亲有时会在儿子碗里多盛半勺饭,偶尔还会在他碗底悄悄压上一个鸡蛋。那是她对宝贝儿子能够体现的一丁点自私的母爱。

但上了学之后,天赐与母亲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每回见面,母亲关心的是儿子冷不冷?饿不饿?从来没问过他喜不喜欢读书?考了几分?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姐姐上学去了,上完学又到外地工作,回家的时候很少。大哥有大哥的活,其他兄弟一个个东跑西颠,不知大人愁的滋味,更不知道自己想要点什么。

谢天赐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内心却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自由,渴望快乐,渴望着被关注、被理解、被呵护。

当这种渴望难以满足的时候,他便一个人呆呆坐在教室里闷声不响,下了课也是独自沉思,苍蝇停在鼻子上都不愿驱赶一下。有时想着想着,突然跳起来,跑到教室外面,那肯定是想通了点什么。

在小学老师眼里,谢天赐性情孤僻,成绩一般,最大的兴趣是坐在教室里涂鸦。画着画着,突然被老师提问,他基本上答不上来,偶尔却能说出一个奇怪的答案,让老师与同学们一起惊讶。


思想的萌芽伴着孤独开始生长。


在雅韶小学的时候,大姐曾经带他到小街上吃过一碗米粉。那份美味,让他好几回从睡梦里馋醒,心里老惦记着卖米粉的那家小店,等着盼着大姐再带他去第二次。可大姐很快因病调回了城里,三哥不知什么理由也跟着回了城,留下他孤苦伶仃一人呆在离县城十多里的乡下学校。

身边没有了一个亲人,没人关心关注他,没人一起说话,吃了上顿不知下顿。那时,孤独像一只比饥饿更丑陋的馋虫,百爪扰心。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遗弃了,成了一个没人管教、没人疼爱的野孩子。于是,对自己、对周围滋生出许多莫名的寂寞与怨恨,还有一种希望浑身长刺的叛逆欲望。


大咖评书



【精彩待续。。。

【下一节:梦想的天空】



注释:① 宋代书画鉴赏家郭若虚著《图画见闻志》卷一。② 本意是“龙生九子”里的饕餮,民间指能吃、贪吃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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