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地摊经济的火爆,李满有的生意开始好了起来。
他不用再装着伤心欲绝,哭天喊地给人哭丧了;无需吃了这顿,担心下餐;更不怕看老婆脸色,听她连声叹气了。现在的他每天早起,精心穿戴,然后手拿油条,口啃葱油大饼,出门前不忘跟老婆喊:“我出摊了,晚上回来。”
完全一副勤劳小摊主的模样。
但李满有不摆摊。他说摆摊多少需要本钱,他拿不出来。他只笑卖自己的技能和心思。他还说摆摊可能压货亏本。于他而言,付出就要有收获。像用力扔在水里的石头,必须听个响。
摆摊的辛苦是见得到的,赚钱却很渺茫,付出与回报如此悬殊,李满有不想干。
世间哪有永赚不亏的生意?这道理大家懂。李满有自然也明白。他说自己不适合做生意,只愿做演戏的老本行。
现在他常挂在嘴边的演戏,实际上是在市里某条商业街给各地摊主做“托儿”。
“托儿”是门技术活。一般人做不了,得请像李满有这样专业的。
李满有以前不做托,他是正经上台演过戏的。做托也就几个月的事。他有表演经验和天赋,做托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观众就是买家们。买家们的眼睛一般不看他,只盯着商品左瞧瞧,右摸摸,掂量它的真实,考虑是否该买。李满有及时的出现,能扫除买家的顾虑。经他这样的托儿吹吹风,能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客人的犹豫一一扫光。让买家认为自己捡到了大便宜。
这对李满有来说不难,就像许多年前他能让观众哭就哭,让观众笑就笑的简单。
二十多年前,李满有没考上大学,闲呆在家的他有天去邻村玩,见一个戏班的戏演得不错,就缠着班主收留了他。班主让他表演了几个小品,见演得不错。虽没演戏经验,做个调剂观众情绪的小丑还是可以的。他扮演的小丑是在演出前或各个节目间逗观众们开心小角色。戏班管吃管住,每个月80元。
李满有父母看在钱的份上,没有反对。他们以为儿子只是一时兴起,在戏班里呆不了多久。玩厌或吃不苦的时候,能自己回家种田。
连李满有自己也没想到,他竟在戏班里一呆就是五年。他还把各个角色都演绎得活灵活现,在十里八村中混出了名堂,吸引了不少乡亲翻山越岭来看戏。
有些女孩专门来看他。
见过李满有素颜的人都知道,演小丑的李满有长得一点不丑。他高高瘦瘦的,轮廓清晰,头发浓密微卷,有点像中外混血儿。再加上他能说会道,面部表情丰富,举手投足间能把人逗得笑弯腰。许多喜欢看他表演的,都成为了他的粉丝,说他演得自然,入木三分。
玉芬是其中之一。
玉芬现在是他老婆。当年玉芬为了追他,曾不顾爹妈的哭诉打骂,跟着他走村串巷。无论是在东村演《天仙配》,还是在西庄上《秦香莲》,她都紧跟着他,出没于台前幕后。
大伙儿见了,总爱拿她和李满有开玩笑。玉芬每回听了,都红着脸低头不语。李满有却乐呵呵地笑着小声说:“别这样,玉芬会害羞的。”
众人哈哈大笑,用羡慕的眼神注视着这对小青年,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玉芬在戏班里见大伙儿忙不过来,就上前帮忙搬个道具,给主角递毛巾。有时人手不够,她还能上台演个没台词的小丫环或老妇人等什么的。
时间久了,两人谁也离不开谁,最后还是奉子成婚,圆了玉芬要跟他一辈子的梦。
李满有的梦想是演一辈子的戏。可好景不长,随着电视走进千家万户,电影院生意蒸蒸日上,愿意花时间看戏的人越来越少。少到戏班里发不出工资。大家为了生存,各自找出路。几十人的戏班子就这样散了。
那天晚上,李满有跟大伙儿在饭堂喝了个烂醉,嘴里不停地骂那些不懂戏的人们。真人当面演戏的不看,跑去电影院看一块白布影子,或在家对着一块电视铁盒子抹眼泪。
玉芬心疼地搀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寂静的街道,秋吹落路边的黄叶,铺满他的眼睛。
在做“托儿”之前,李满有在老年大学教过广场舞,给办白事的人家哭过丧,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干着,收入不稳定。玉芬到补习班给人做阿姨,经常累得直不起腰,怀的孩子掉了一个又一个。
玉芬怪自己肚子不争气的同时,也常阴着脸数落李满有:“李满有呀,李满有,你有个屁呀!这名字简直就是笑话。也就是我马玉芬愿意死心踏地跟你。”
李满有听玉芬这样说,总态度诚恳地笑着说:“是呀,是呀!有了你,我什么都不缺。”玉芬白了他一眼,转身离开前,忍不住笑了起来。
时间在玉芬与李满有的笑骂声中流过,转眼到了2020年春季。突如其来的一场疫情打乱了许多人的生活。许多公司无法如期开工,职员不得不失业在家。外贸企业的库存堆积如山。企业家们总有办法。他们灵活处理,出口转内销。我国民众几乎第一次用白菜价买到特别好的品牌货。国内出现企业急需清仓,大众忙囤货的热闹景象。
祸福总结伴而行。2020年春季注定不是平凡的日子。李满有的机会来了。他忙得没时间与老婆拌嘴,没时间好好吃饭。
为了赶下一场,他常把饭菜一股脑往嘴巴塞,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说:“可以,马上到!马上到!”
在商业街干了不到两个月的李满有,很快就成了最受摊主们欢迎的“托儿”。他见商业街的好多店铺都大门紧闭。街道两边摆了密密麻麻的摊子。摊上的货物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大部分摊主都在大声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浪接一浪。买家们或三五成群,或孤身一人在摊档前走走停停,讨价还价。
李满有看到这热闹场景,就兴奋不已。他迅速钻入人流,像猎犬入围场那般,凭着敏锐的嗅觉寻找猎物。很多摊主都认识他,为他能到自己的摊位高兴。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打眼色行事。
在商业街如鱼得水的李满有,有时表演起来一句台词也没有,只是风尘仆仆地在摊前打开一个帆布包,拼命地往里放其实已经积压滞销的衣服。有时只需低声嘀咕:“那么好的东西,这么便宜,我上两个月才买过一模一样的,要300多元呢!现在才80元,亏大了。不行,我得多买几件,这样能把平均价拉低。”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纷纷掏钱抢购。
有一次他钻进卖脚气膏的摊档前,拿起药膏一脸崇拜地对摊主说:“这药膏我在你这买过,用过这后很有效果。你看,现在基本好了。”
说着他脱掉鞋袜,抬脚指给摊主看。摊主看着他的臭脚,提高嗓门吆喝:“你们看,你们看,这位老先生用过我家的药膏就全好了。人证物证都在,信不信由你。”
正在犹豫要不要买药膏的人,仔细观察李满有的脚板,确实洁白光滑,没啥毛病,便放心地打开了扫码支付。李满有为了把戏做足,仍激动地握着摊主的手,连声说着谢谢……
浑身都是戏的李满有,具有无法言说的煽动魔力。他一天跑几个场子,每个场做托的时间都不会太长。主要负责把人流引过来就撤退换场。
雇他一次,摊主们能多挣一千多块,分他二百。一个晚上下来,他的脸笑得僵硬,但心里甜滋滋的。
深夜回家,李满有当着玉芬的面,把钱甩在饭桌面,无比得意地说:“老婆子,别看我是满脸皱纹的托,现在也在为国家去库存做贡献。你没事拉几个老姐妹去商业街转转,说不定你还能做我的徒弟!机会往往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他接过老伴递过来的水,咕噜咕噜喝光,喘口气接着说:“大家说地摊经济是就业岗位的重要来源,是人间烟火。我看是,它和许多“高大上”没有多大区别。只是一个在店里卖,一个在地上卖而已。”
“是,是,是,就像你现在和以前上台表演没有多大区别?一个在台上演,一个在街上扮?”
玉芬把他扶坐在椅子上,伸手拨开他被汗水浸湿,服贴在额上的灰白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