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5年12月，夜。

巨大的爆炸声从城市的不同角落响起，火光照亮了西边的夜空。空气中弥散着强烈的火药味，以及各种材料燃烧产生的刺鼻气味。

零星的枪声或远或近的传来，除此之外，整个城市死一般的寂静。

13岁的贾米拉和叔叔、婶婶一起，裹着看不出颜色的棉被，缩在地下菜窖里。从她手中一个外壳破损严重的小收音机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啜泣声）……你好，对不起我并不想哭，可是我……（电流干扰声）……邻居家刚刚被炸了，他们家5个人一个都没跑出来……（爆炸声）……看见下面压着一个人的腿，应该是他们家8岁的儿子……（啜泣声）……我们没有办法帮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爆炸声，通话中断）”

“我的朋友，你得冷静下来，首先你要确保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在爆炸停止之前不要贸然出去。你最好用封条要加固一下窗框，这样窗玻璃就不太会被震下来。如果可以，尽量在安全的情况下去帮助你的邻居，祝你平安，我的朋友。”

二

2016年5月3日，转移。

这是我们电台开播的第14个月，我还没找到我的家人，但我知道他们还活着。他们一定都还活着。

前些天ISIS截获了我们的频道，证明他们已经搜索到了附近的区域，我们必须向更远一点的北部转移。

不过没关系，我们有设备、有技术，一旦我们转移到更安全地方，就能反过来截获他们的频道进行播放。

在找到我们的家人之前，在那帮混蛋被赶出我们的城市之前，我们会一直坚持的。

——摩苏尔的默罕默德

三

2016年10月，上午。

贾米拉闪身躲进街边一座废墟的阴影里。

就在刚才，和她一同出门找食物的男孩儿被流弹击中了胸口。她徒劳的按住男孩儿的伤口，大约是子弹击中了肺部，大量的血沫从男孩儿的鼻子和嘴中涌出来。

几分钟后，男孩儿在她身边咽了气。

男孩儿一家是最近几天才跟贾米拉遇到的，他们一起暂居在附近一家还没倒塌的医院地下室中。

十天前，贾米拉的叔叔出门找食物，就再也没有回来。她的婶婶在最近一次轰炸中腿部受伤，只能留在家中和男孩儿的妈妈一起照顾他家9个月大的妹妹。外出寻找食物的任务自然落在贾米拉和男孩儿身上。

贾米拉用衣袖擦干净男孩儿脸上的血，捡起他手中的袋子，闪身躲进街边一座废墟。

她从裤兜里扯出一条只剩一只的耳机，放进了耳朵里，然后麻木的蹲下身、抱住双腿，把自己缩进了阴影里。

“喂！我要告诉大家，ISIS这几天在大量抓人！在各个街道上都有他们的人，他们主要抓的是不到30的年轻男人，大家能不上街就别上街！”

“你好，我是被压迫者的眼泪。今早我看见那些混蛋往卡车上装炸弹，我希望大家小心那些卡车，新一轮的轰炸随时可能开始，大家尽量离卡车远一点！”

“感谢刚才打进来分享摩苏尔最新情况的朋友，谢谢你们的勇敢！我要告诉大家，总理昨天已经宣布正式展开对摩苏尔的军事行动，政府要在年底之前收复摩苏尔，请大家一定要坚持住！不要害怕，他们快完蛋了！”

枪声渐渐顺着街道远去，贾米拉把耳机收进裤子里，站起身从阴影里猫着腰窜了出去——5公里外有一个大型超市，今天也许能找到一些吃的，说不定还能给男孩儿的妈妈和妹妹也带回来一些。

四

2017年6月18日，坚持。

今天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家人，我在电台的热线里听到了弟弟的声音，虽然他说自己叫“摩苏尔的儿子”，但我知道是他！

我的妻子、儿子、妈妈和弟弟都活着！他们缺电缺水、忍饥挨饿，可是他们都还活着！这简直是奇迹！

坏消息是昨天ISIS通过监听我们的电台，抓了好几个打过热线的听众。他们甚至打进热线恐吓威胁我们关闭电台！

但是我们绝对不会妥协！这个电台能让摩苏尔人知道正在发生什么，能够和他们互相交流、向外界传递他们的声音，这非常重要！我们绝对不会关闭电台。

政府军已经收复了部分城市，在摩苏尔全部收复以前，我们会坚持到底的！

——摩苏尔的默罕默德

五

“大家好，特别向摩苏尔人民问好！

就在刚刚，政府军终于宣布ISIS的老巢终于被剿灭，摩苏尔全面解放！

三年零一个月，摩苏尔的苦难终于成为了过去，你们的家园满目疮痍，你们的家人备受煎熬，但你们一直坚持下来了，我们为你们自豪！

今天，是电台最后一次播报。我们能一起熬过战争，相信我们也能一起走出阴影，重建一个新的摩苏尔！

朋友们，再见！”

△ 2017年7月9日，伊拉克总理、武装部总司令阿巴迪宣布摩苏尔全面解放

六

2014年6月-2017年7月，伊拉克第二大城市摩苏尔被恐怖组织ISIS占领，作为大本营。

在占领摩苏尔后，ISIS对城市进行了无差别的轰炸。这座拥有3000多年辉煌历史的古城被炸成了焦土，世界著名的文物古迹也只剩下一座座废墟。

90多万摩苏尔人被迫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他们大多数人至今还没回到家乡。在战火中死去的平民和儿童不计其数。

ISIS占领城市后，下令没收卫星天线、电视信号接收器、禁止使用手机、网络等，切断了这个城市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摩苏尔变成了一座孤岛。

2015年3月，几个逃出地狱的摩苏尔人在北部的某个地方架设了一座私人电台，24小时不间断向摩苏尔进行广播，并且开设了一条热线。

一开始，是电台向摩苏尔难民们介绍外界的情况。

慢慢的，有一些人在黑暗里、在炮火里、在恐惧里，冒着一旦被查到便是死罪的风险，战战兢兢的拨通了热线。

他们向电台诉说战火下的日常：空袭、自杀炸弹、寻人、饥饿、缺水、缺药，向伙伴们通报ISIS的动向，甚至是询问如何处理家门口的尸体。

这些通话声音通常急促低沉、时断时续，夹杂着时不时传来的枪炮声、房屋垮塌声、门窗碎裂声、孩子的哭泣声。甚至偶尔一声爆炸过来，电话那头便再没有声音。

然而，就是这样的通话，每天都会有六七十个。

ISIS一直在监听和寻找这个私人电台，但始终没有成功。

没有人知道它到底设在什么地方，但摩苏尔人知道，当他们感到害怕、愤懑、恐惧乃至绝望的时候，他们可以悄悄拿起手机，拨通电台的热线。

当一切看起来没有希望的时候，能够在恐惧之中发出声音，互相听到彼此的声音，也许就是让人能够继续坚持不放弃的最后一点理由。

这个电台，是唯一沟通摩苏尔与外界的桥梁，也是战火下的难民们心中的希望。

这个电台，就叫做“明天”。

而它的主人，在摩苏尔解放后的第二天，关闭了“明天”，奔向久违的家人，重新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 战前底格里斯河畔的摩苏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