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死亡诗社的活人


5:31

“疲倦的风呵,
像是被世界驱逐的客人,
你可还有秘密的巢穴容身
在树或波涛上?”

7:00

我不怕阳光。

尤其是不怕早晨的阳光。

特别是不怕她带来的阳光。

——她带来的阳光,没味儿。

我不止一边的告诉自己——没味儿,真没味儿,只是忽然有次在诗社里朗诵里尔克①,她凑了过来,发梢悄悄掠过我的脸,一股混杂着威士忌与鹿茸的刺鼻味儿勾着我的鼻息。

绝——我便再也忘不掉她了。

她的头发一直是长的,在我眼里。

我想找个话题,想问问她,你也喜欢里尔克嘛?可扭过去,看着她,一半的阳光影着她的脸,将她半抹着腮红的脸露了出来。那有些亲切的皮肤,总吸引着我过去凑近,再凑近,直到上去咬一口,轻轻地,不带有任何添加剂地,一口。

——我失语了。

也低头了。

也正是那天起,我进诗社的心思完全变了。很自然的,从诗人的诗,到诗人的欲——早晨七点,当我准时敲开诗社的门时,她总是第一个坐在那里,坐在熟悉的位置,旁边还有一本书,一本厚重的黑皮书,书上封尘了几个金边大字——《世间的流浪者》②。她把那本书放下我的座位上。

我走过去,她拿起来。

我坐下,她坐直。

书页声飒飒地响,不是她翻的,是风吹的。

——风在右手边,书在左手放。

9:07

诗社的社长笔名叫海拉③,她的诗社便叫死亡诗社。

她很喜欢北欧神话,很喜欢奥丁④与索尔⑤,据她自己说,自己三岁时便热衷于耶梦加得⑥与芬里尔⑦的奇幻故事中,七岁便能把整个北欧神话像开玩笑一样讲出来。

——于是她开玩笑的说,社长其实是因为漫威才喜欢的海拉。

这是她第一次跟我讲话,在我们坐在一起后的第二个周一 ,社长开迎新大会时说的。

不得不说,比起社长如何爱戴锤子哥,我更期待她再跟我说一句话。

——可惜没有了。

有时我也纳闷,为什么她的右侧没有人,却也不和身旁唯一的我多聊聊天——她不寂寞吗?她不无聊吗?难道她是真的热爱诗歌,因此才来的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把我拽来诗社的尚文,是因为装的高雅来的。

我也是。

“你可能不知道。”

尚文端着红酒杯摇来摇去,红酒在被子里晕吐了。

“这里好多人都是为了出去装逼来的,你看看那笔名叫做‘韦伯斯特⑧’的那个短发女孩,其实她的笔名都是输入法自己合成的,我第一天问她,‘你是韦伯斯特的粉丝吗?’,她便轻蔑的看了我一眼,‘男孩,韦伯斯特是所大学,哪里是个人,你是新来的叭。’我便笑了——要不是她那圆滚滚的屁股捏起来手感不错,穿着牛仔裤随便走走都能让人心肠(潮)澎湃,我才懒得搭理她呢,土鳖,没文化——还有那个笔名叫‘恶行者’的女孩,霍,她连波德莱尔⑨与雪莱⑩都分不清,第一天坐我旁边时,这妮子张口闭口,‘兄弟,你知道雪莱和波德莱尔都是莱字辈的吗?’我差点没喷出来——难道按照她们那里的习俗,莱布尼茨(11)和波德莱尔是同根?——真的是,不过她后来就赖上我不走了,你可没走进见过她那少女酥胸——得得得,充实的很……”

我只敢附议,也没什么招数搭理他,毕竟最近他连海拉都勾搭上了。以他现查的各路名家诗集再配上他那天才的记忆力,似乎糊弄一个“韦伯斯特”,或者一个“恶行者”不是什么问题。但关键是这里有无数的“韦伯斯特”与“恶行者”,在他周围,永远是女孩围绕的——虽然他其貌不扬,家境一般,但毕竟有些口舌,自然也能吸引些口舌。后来我环顾四周才发现,一些高傲的女孩旁边也总免不了一些男孩。还有一些不敢上前去搭话的男孩女孩,这些人中,绝大多数既没有尚文的口才,也没有“韦伯斯特”们的身材。

“他们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睛,但眼神中透露着羡慕,和半分求知。”

这是她跟一个前来搭话的男孩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因为那个男孩问: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愿意交际啊,难道文学不是靠交际出来的吗?……你怎么看那样的人?”

言外之意,为什么你不站起来走走,和他们一样。

我很佩服她说的那句话,至少对于迁就的起身有着抵御作用。

男孩失败的走了,走的时候嘴里还愤愤道:

“妈的装什么清高。”

我扭头看向她——想必她也听见了,想必她会做出些什么。

可她没有,她依旧再翻那本雪莱,没有半分注意到他——

与我。

我便静悄悄地坐下,眯着眼打会盹儿,但不久,那股气息又进了,我慌忙睁开眼,发丝已经迫近了。

手软软的。

书硬硬的。

我的心潮潮的。

“读诗吗?”

——这是第二句。


13:41

中午很厚,什么都厚。

时间很厚,阳光也很厚,书本很厚,诗句也很厚。

尚文也是厚的,每次他走进来的时候,身旁的人墙厚到我都看不清他的脸。

——我本意也不想看他的脸,直到他走到她的身旁。

“这位姑娘,这句‘疲倦的风呵,你飘流无定,像是被世界驱逐的客人,你可还有秘密的巢穴容身,在树或波涛上?’写的太精妙了,我猜猜——这是雪莱的诗吗?”

——这明显做好功课了。

我原本以为她不会搭理这种刻意的搭讪,但没有想到,她居然抬起头,把另一半脸也露给了他看。我的心微微颤了颤,坐在她左边久了,或是敬畏作怪,我从来不敢坐在她的另一侧。

——我和尚文都是第一次见她的全貌,不同的是,他是真的第一次,而我,则无数次幻想过她的另一边,却从来没有想象到,一个女孩,如此随意到一半的头发及腰,一半的头发压头。即便是一样的脸,精致到对称的不留痕迹,可依旧是不同的感官吧,一边妩媚,一边干练。

她笑了,“噗嗤”一声。

“不用惊讶,另一半的头发确实是短了,我很喜欢这样。”

尚文很自觉的坐到了她的另一侧,两个人很快便聊了起来,热火朝天的,差点把阳光点燃。那层厚实的阳光,到我这里时,只剩下他们俩影子的模样。

——两个人挨得那么近,头已经互相贴住了。

我忽然失神了,摸了摸胸口,好像没心了。

此时我的身边那厚实的人墙已经四分五裂了,“韦伯斯特”与“恶行者”们走到了别的男孩身旁了。

——除了海拉,她一直冷冷地盯着这里看。

据说——第四个周三的夜里,尚文与海拉已经上床了。

海拉没理由不埋怨这个花心的男人,但她明显把气都洒在了另一个主角身上。在他们愉快聊完,并互留了微信之后,海拉便走过来了。

她坐在我旁边。

我左手香奈儿,右手威士忌。

我忽然体会到一种尚文的快乐了——

但只有一时,准确说,是32秒——海拉直勾勾的盯了她32秒,发现她没有半分想回敬的样子,于是悄悄靠近我的耳边。

她那纯情的呼吸让我耳朵好痒。

——我以为她想让她吃醋。

……

“朋友,请你让开一下。”

有趣极了——我“哦”了一声,便自觉离开了两个女人之间。

没有人知道女人们之间是如何竞争的,心思是这么延展的,有些时候,就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她们或许会想着,凭什么她可以占有男孩的心,她有什么?或者再想,莫名其妙,这个女人挡住我的看书伙伴了。

我猜——海拉是前者,而对于她,我最多臆想。

于是这一天,台上的社长变成了尚文,他妙趣横生,他出口成章,台下的哄堂大笑是对他最大的褒奖。

——“你们看最后一排坐着的我的那位朋友,如果他来做场讲话,或许你们也会和刚刚一样笑的很开心。”

忽然,尚文点到了我,他的双目直勾勾吊住了我,想要收钩,把我这条肥鱼收到他的身旁。

忽然,身旁的两位女孩都转向了我——尤其是她,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正式的看我——或者,也是她第一次看到我。

忽然,我气足了,猛地站起来,吓了前排人一跳。尚文也吓了一跳:

“啊?兄弟,要来讲几句吗?哈哈哈。”

身旁淅淅沥沥地漏过来几声笑声。

我这才知道——他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路已至此。

那就上吧。

可真当我站在台上,目光所示之处,底气全都没了。我不敢直视侧漏着的阳光,也不敢直视人们咄咄的目光,更不敢把视线移到她那里。

我怕了。

哆嗦了。

现场也忽然安静了,安静的不可一世。

他们都在期待我说些什么。

那我就说些什么吧。

“大家好,我是……”

忽然,尚文笑了出来——因为我的方言,在这么正经的场合说出来,他觉得妙不可言,于是乐不闭口。

忽然,现场所有人像被开了阀门——果不其然中了尚文的预言:“他们笑的和刚刚一样开心。”

——我低头了。

也失语了。

在嘲笑中,我黯然下台,每走一步,非议声便大一声,直到我走到这条走廊的尽头。

一个人总在期待着什么。

我抬头向她向她望去。

她低头看诗。

似乎从没有抬起过头。

15:06

家里没有阳光。

也没有雪莱。

我躺在床上,平平的转身,又平平的转走。

我听说一些事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她和尚文成了男女朋友。

——她和尚文厮混于洛基酒店。

——她和尚文的热恋沸沸扬扬,郎才女貌。

——她和尚文被逐出诗社。

——她和尚文自己建了诗社,起名:生命。

——尚文已经迷上了她,死去活来。

——在生命诗社里,她成为了尚文。

——尚文大闹诗社。

——她向尚文提出分手。

——尚文不同意,哭天喊地,只求寻死。

——死亡接纳了尚文。

——海拉带着人去生命,可她早已不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仿佛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这个故事貌似成为了都市传说,在城市的帖子里沸沸扬扬的,我成为了追剧的人,天天守在贴吧,也不知道,是为了尚文,还是她。

只是最近,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了,就连死亡诗社,都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一切都正常了。


20:17

很难相信,当我的诗歌获得国家奖项后,我是怎样的感觉。

站在领奖台上,没有了阳光的世界,忽然变得理所应当。

强光打在我的脸上,我皱了皱眉,轻咳了几声,便开始了我的演讲。

——很官方,但这次味儿很正。

演讲过后,我有些胃胀,便走到幕后的卫生间,准备解手。

开门。

一半的灯坏了。

——人的一半也是黑色的。

我没有怀疑,那个站在暗亮间的短发女人,一定是她。

她扭过来——那披着长发的半边脸,已混浊不清。

我没有意外。

烟雾缭绕,我并不知道她还抽烟。

“读诗吗?”

她冲我笑,但更像是抽搐。

“读吧。”

——我笑着走了过去。

灯黑了。


by 佐也
①:里尔克,奥地利诗人。
②:《世间的流浪者》是英国诗人雪莱(1792-1822)所作的诗。
③:海拉是北欧神话中的冥界女王,死亡女神。
④:奥丁,是北欧神话中阿萨神族的众神之王。
⑤:索尔,是北欧神话中的雷霆与力量之神。
⑥:耶梦加得,是北欧神话中能环绕人世的巨大海蛇。
⑦:芬里尔,是北欧神话中的巨狼。
⑧:诺亚·韦伯斯特,美国辞典编纂者,课本编写作者,拼写改革倡导者,政论家和编辑,被誉为“美国学术和教育之父”。
韦伯斯特大学始建于1915年,是一所美国私立大学,它提供文学、美术教育学、商业管理等领域的本科和研究生教育。
⑨:波德莱尔,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
⑩:雪莱,英国浪漫主义民主诗人、作家,第一位社会主义诗人。
  (11):莱布尼茨,德国哲学家、数学家,历史上少见的通才,被誉为十七世纪的亚里士多德。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58,847评论 4 36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67,208评论 1 2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08,587评论 0 24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3,942评论 0 20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52,332评论 3 28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0,587评论 1 218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1,853评论 2 31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568评论 0 19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4,273评论 1 242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0,542评论 2 24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2,033评论 1 260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28,373评论 2 25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3,031评论 3 236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073评论 0 8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830评论 0 19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35,628评论 2 274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35,537评论 2 2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