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狗子的青春往事

陈二狗子的青春往事

二狗子的真名叫做陈金钩,在家排行老二。

我离二狗子家比离栓柱家要近一点。自从那次,被我爸爸教训了一顿后,二狗子见到我就像见到敌人一般,分外眼红。无奈的是,我们两家离的近,经常见面。因此,我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

就在他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季,他倒底还是报了仇。具体如下:

有一次,在河里洗澡,他用水泼了我,呛得我眼泪和鼻涕都分不清了。

小学毕业考试那天,他从街上回来,见我骑着自行车,便一把推倒了了我,另外,还在我的车轮上跺了两脚,断了三根车条。

暑假初,他去割牛草。遇到我时,他把我的草篮子往牛粪里踢,并指着我的鼻子说:“不许告诉你爸。哼哼,反正我毕业了,他也管不着我了,我已经不怕他了。当然,你也不许告诉栓柱。栓柱要是找我事的话,我跟你没完。”说完,他还朝我的草篮子里吐了一口唾沫。

我点点头。

其实,我也挺后悔的。要知道二狗子如此记仇,我当年是绝对不会拿棍子甩他的。不过,我极力保持着克制,关于二狗子欺负我的事,我都不告诉。

可这么做,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二狗子和栓柱到底还是干了一个漂亮的仗。不过,这个“漂亮”一词,应该归于二狗子。那天黄昏,二狗子带着他三四个表哥在村西头拦住了栓柱。栓柱带着的几个小兄弟见那势头,怯了,都退后了几步。二狗子大喝一声,道:“我只和栓柱有过节,其他人都给我闪开点。”此话一出,栓柱的几个小弟连滚带爬地跑了。

栓柱也算是有种,道:“你让你几个表哥别上,我给你打几下便是了。”我们几个兄弟别提多丧了,心想,大哥就这么怂了,今后还怎么见人啊!

因此,二狗子伸手打栓柱的时候,我是闭着眼睛的。只听空中传来几声啪啪响。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栓柱的头发凌乱,脸也已经红透了,裤子上还留有几个脚印。栓柱用胳膊抹了一下鼻子,然后,又用手拍了拍裤脚,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一声不吭地走了。

事后,我听阿赖说,二狗子是先抓住栓柱的头发,然后再打脸的。最后又踩了他几脚。而阿毛说,二狗子是瞪着大眼睛,先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才动手的。二狗子的声音很小,具体说了什么,便不知道了。

可惜,我当时是闭着眼睛的,对于他们的描述,我也分不清是真是假。只是,我很奇怪,为什么栓柱没有还手。那不是他风格阿。当年,他一人勇战过三条恶狗,傲视过四人群殴,打败过八大高一届的哥哥们,也算是泼皮无敌了。

那时,我也已经小学三年级了,我和栓柱的关系有些疏远。关于二狗子欺负我的事,我真的没有告诉栓柱。二狗子和栓柱之间的莫名恩怨,真的和我无关。我也不想介入他们俩之间的恩怨,因此,我是尽量躲着二狗子。可惜,事与愿违。

没过多久,我栓柱竟找到我,说:“小虎,你们家有没有诗集之类的?”

我一愣,道:“我家古诗很多。你想要那本。”

“有没有情、情的诗?”不知道是他紧张,还是我太紧张了,竟听成了轻轻的诗。

我说,好像有。我回去给你找。

那时,我记忆特别好,竟然真的找到了一首轻轻的诗。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首句就是,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二狗子看了一眼道:“这诗写得真好。我抄下来,你帮我个忙。轻轻地送给陈金鱼。”

我一听,愣了。陈金鱼可是陈二狗的姐姐啊。那可是长得很漂亮的姐姐啊。

我说:“为什么要送她啊?”

他笑笑:“小毛孩不需要懂。”

我说:“哦。”


我拿着栓柱那蚯蚓找干爹一样的烂字,忖度了很久,也不敢送给陈金鱼。要知道,当时,陈金鱼已经初二了,身材窈窕,已经出落成成大美人了。 虽然,她也曾是我爸爸的学生,对我也很好,但那时,跟漂亮的姐姐说话,我也已经有了害怕了啊。

栓柱过来催了几次,我答应了几次,最后,终于硬着头皮说,一定会送出去。


那天黄昏,我见陈金鱼推着车子进屋时,便小心地迎上去。可惜,她已经进院子了。我站在院门口,又不敢喊,只好等她出来。过了一会儿,陈金鱼还没出来,我有些等不及了,便轻轻喊道:“陈、陈……”

正喊着,陈二狗子穿着红背心,撒个拖鞋出来了,用手把刘海儿往上一捋,倚着门,又往上吹了一下刘海儿。不小心,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

“怎么?找茬来了?”一出腔,他就不怀好意。

“给、给你……”“的姐姐”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不过,当时也不敢说出来吧。

他接过诗,看了一眼,又看到了署名,道:“栓柱要跟我和好?”

我知道,不知道的事情不能乱说。因此,我咬了咬嘴唇,然后撒腿就跑。

之后,栓柱过来问我,说有没有把诗送过去。我说,送了。他说,哦。怎么没有回音。我说,我也不知道。还好,他没有细问送时的场景。

大概是等不急了吧,一个黄昏后,栓柱在村西头拦住了陈金鱼。

那天也巧,我和凯哥在村西头的玉米地里偷摘玉米呢,刚要扒开玉米丛出来,见他俩在路上,吓得便又缩回去了。因为那天,我俩偷摘的玉米正是陈金鱼家的。

陈金鱼下了自行车,道:“你干嘛?”

栓柱那天穿的倒也很整洁。他一只手握住陈金鱼的车把,但仍很拘谨,道:“你、你对我是什么印象啊?”

陈金鱼道:“大板牙,脸皮厚,起开啦。”

栓柱有些失落,又道:“轻轻的,我走了。我真的要走了。”

陈金鱼有些不耐烦了,道:“松开。再不松开,我要喊人啦。”

暮色降临,远处的黛绿色都将暗下去了。风柔极了,像是放下了身段的侍女一般。

虽然,我看不清栓柱的脸,但从他放过陈金鱼的车子后的垂头丧气样子,就能感受到他内心的黯然。


又过了几天,我见到二狗子和栓柱碰面了。两人都没说话,只是相互点头笑了笑,真是有趣极了。

又一天的下午,我们穿着短裤站在桥上准备跳水,看到陈金鱼推着车子和一个带着眼镜的清秀男生在走。陈金鱼低着头,红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地走过我们身旁时,我们便一起喊:“姐姐,你东西掉了。”然后一起跳下河。

但那天,栓柱站在桥上,一直都没跳。

后来,栓柱真如《再别康桥》第一句所说的那样,轻轻地走了,跟他二舅去南京了。走的时候,就我知道。


栓柱走了之后,二狗子便成了我们那一段孩子王,成天疯,成天狂,好像一头发春了的小驴子。

我时常担心二狗子找我。毕竟,那首诗是我送的,而且还是送给他姐姐的。当然,也担心他发现我和凯哥偷过他家的小玉米棒。

好在,他一直没有找我。

过了秋,二狗子上初一了,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多了。我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也不再终日惴惴不安了。但,这不代表二狗子就不骂脏话,不打架了。

那是秋季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有个清瘦的大男生来到他家门口,问道:“陈金鱼在家吗?”

陈二狗子出来了,瞥了面前的大男生,道:“你找她干嘛?”

那个比陈二狗子高一指头的大男生,道:“找她有事。哎,同学,你是她弟弟吗?”

“找她有什么事?你知道陈金鱼是谁吗?”

“呃……”

“是你姥姥。”

接着,他便把门给关了。没想到那个大男孩依旧不走,继续敲门。二狗子把门一开,手里拿着一个铁铲,劈头盖脸便打落过来。

好在,那个清瘦男生伸手也很了得,一把便把铁铲接住了,推了二狗子一把,脸红脖子粗地走了。

二狗子站在男生身后叉着腰,呲着牙,骂骂咧咧:“妈的,你再敢来,我能把你的狗牙打出来喂猪。”

在他转身的一霎那,看到几个小伙伴站在不远处,便又骂道:“看什么看,还不快他妈的走开。再看,把你的眼睛抠下来。”我们几个小男生面面相觑,还不逃得跟一溜烟似的。


后来,又有一两个男生找上门来,都被二狗子给骂得狗血淋头。当然,陈金鱼不愿意了,院子里经常有姐弟俩的骂架声。

“不要带不三不四的人来家。丢人。”

“你说谁?谁是不三不四的人了?”

“哼哼,明知故问。太恶心啦。”

“你说谁恶心?谁恶心啦?”

“我说苍蝇。苍蝇不叮无缝之蛋。”

问句都是陈金鱼说的。当然,陈述句都是陈二狗子说的。


当年,我上学的是五年制。我上初一的时候,二狗子就上了初三了。我们在同一所中学里。偶尔能碰到,但他对我好像已经没有敌意了。见个面,就笑笑,或点个头。但我多少还是有点紧张的,生怕他再喊住我,为难我一番。

那时候的二狗子长得已经很帅气了。发型跟刘德华在《天若有情》里出演华弟的发型一样,眼睛明亮,脸白皙,鼻子也长挺起来了,个子也长起来了。他穿着牛仔裤,脖子上时常挂着一个心型的银链子,走起路来,甩来甩去的。和小学时的鼻涕邋遢的他完全就是两极化。

我心想,二狗子这样打扮,说明他已经洗心革面了。其实,也不止我这么想,村里的大人也说他仁义了,不再胡蛮了。

可惜,他爸他妈不这么想。他爸还是经常打他骂他,并说他是个败家子。但他爸的腿脚已经没有他灵光了。一见他爸拿铁铲,二狗子就很知趣地溜走了。有一回,被他爸拦在院子里,他急得上墙。

他妈也是。有一回,他妈跟我妈在一起聊天,说二狗子拿了家里的五百块钱,出去屁光了。还买了随身听。家里的磁带都堆老高了。

我妈说,这孩子只要不打架不骂人,花钱爱美是好事儿。

哎,他妈连连叹气,“就怕学成二流子,学也上不成。”

我蹲在一旁剥毛豆,心想,他要是上出学来,他爸能把全村的猪圈门顶在头顶飞起来。

第二年春,准确的说,是我们开学典礼的第二天,二狗子出事了。教务处的主任把他叫到校长办公室,让他老实交代偷窃问题,不然就叫派出所了。

原来,开学典礼那天,有几个同学的新自行车被偷了。学校让班主任查,最后,有人指认,说是二狗子偷的。

二狗子说自己是冤枉的。是被人栽赃的。他长的那么好看,怎么可能偷东西。

教务处的主任才不管他长的好看不好看的,劈头就是一耳光子。

二狗子痛哭,泪涕涟涟,说真不是他偷的,说是隔壁里的张大军卖给他的,三十块钱。他觉得很不错,就买了送给她姐了。

最后,二狗子还发誓:谁说假话,谁就是狗娘养的。

教务处的主任没办法,又找到了张大军。张大军见情况败露,只好将赃款交出。二狗子给她姐买的自行车也被追了回。


张大军、二狗子还有其他买家同学都写了检讨,还被留校察看。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不过,因为此事,张大军和二狗子便交恶了。

初三班就在我们初一班的前面,相聚不到三十米。因此,我在课间时常能看到张大军聚了一众同学在路口。

后来,我也遇到过张大军带几个同学在我回家的必经路上溜达。估计是找二狗子算账的。

其实,我还是蛮担心他的。虽然,他曾欺负过我,但他毕竟是我们村的。

我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那天黄昏,我骑着车子要回家,走到学校西面的大桥时,我就看到张大军那伙儿拦住二狗子了。

他们拎住二狗子的衣领,就往乱坟岗那边拖。一众人推推嚷嚷的,我也没看清楚二狗子怎么着了。我走走停停,心里不安,瞧也瞧不见,便想,先回家吧。

当我骑上车子刚回时,突然听到一阵喧哗。我忽觉不妙,便连忙转了车头,想去看个究竟。当我抬起头来时,便看到一伙人在往我的方向跑。最前面的是二狗子,他的白衬衫已经沾了点血了,手里拿着一个心形的项链。路过我身边时,他忽的把项链塞进我手里。

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弄懵了。

再一转身,一群人骂骂咧咧的呼啸而过。我手里握着二狗子的项链,内心一阵温热。不行,我得去救他。

我猛骑着车子,一路奔去,我的耳边生风,我的脚下生风。

当我骑车跑到陈二狗家,叫了他爸,他二叔,三叔、四叔,再赶到村口时,二狗子已经在桥下了。张大军一伙人正站在桥上一边拿着土疙瘩扔向二狗子,一边骂二狗子。

他爸几个兄弟见状,从摩托车上下来,大喝几声,张大军一伙人吓得抱头鼠窜。

二狗子上来的时候,冻得全身发抖,嘴唇都紫了,盘缩成蛇状。头上的几根水草还是我把它捏下来的。


第二天,轮到他爸四兄弟站在张大军回家的必经路上了,手里拿着大棒,威武的像金刚。

我从未想过与他和好,并且是把酒言欢。那是做梦都不敢想,也不愿想的事。

那天天黑,他找我,跟我要心型的项链,还带了两瓶罐装的啤酒。

我们坐在桥边,吹着风。他递了根烟给我,说道:“谢你了。”

我笑笑:“不谢。”

“对了,”他把玩了一下手里的心形项链,到底又给我了,说:“我姐送的,你带上吧。可以保佑你。”

我看出了他的不舍,便推了,说:“不要。我要喝啤酒。”

我们干杯,一笑泯恩仇。

那年春夏之交,二狗子的姐姐,也就是陈金鱼回来了。

她是挺着大肚子回来了。

一时,村里风言风语,说陈金鱼未婚先孕,说她连对象都不敢带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的。那一段时间,二狗子都抬不起头来,见人扭头就走。

那天,二狗子放学回来,走到村东头的时候,有几个小青年又在那泼酸了。其中,还有一个喜欢过陈金鱼的胖子。

二狗子不愿意了,车子一推,上去两脚,把那两个瘦精的大男生给踩到沟里了。另外一个外号叫吴大胖的,也只一脚,便也滚到沟里了。沟里一阵哭爹喊娘地乱叫。

这下可闯大祸了。他踢胖子的时候,竟踢人家的裆部了,蛋蛋差点破裂。人家连夜把他从县人民医院转到市里去。有人传话给二狗子他爸,说,如果蛋蛋废了,二狗子得坐牢。

二狗子他爸慌了,又是打又是骂的:“你个狗娘养的,你踢他什么部分不好,偏偏踢人家蛋蛋。那是断子绝孙的事。”

二狗子也硬气:“谁让她说我姐的。我就不去认错。”

那几天,二狗子他妈天天坐在门口哭,说,二狗子就是个二流子,怎么尽闯祸啊,今后我们家该怎么过啊。

哭过喊过,依旧回家给他做饭去。

十一

到底,二狗子没上成学。

在那胖子要出院回来的前一天,也是陈金鱼要生孩子的前一天,趁着停电的雨夜,二狗子的身影消失在他家的墙头上。

好在,胖子的蛋蛋并无大碍,今后生孩子还是可以的。陈家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召集二狗子回来上学。

可惜,二狗子就是不回来。大概是怕胖子也要踩他蛋蛋吧。


十二

后来,陈金鱼好像给了家里一笔很大的钱。二狗子他爸便在城里买了个房子。但人依旧在村子里住,偶尔上个县城。

再后来,听说,二狗子去上了卫校,在卫校里三天两头打架。

据说他毕业那年,遇到了一个学妹,吴大胖子的妹妹——吴艳舟——我小学同学,两人在校园里牵手恩爱。奈何,吴大胖子家还对当年踩蛋之事耿耿于怀,千方百计地棒打鸳鸯。

二狗子和吴艳舟分手后,只身去了杭州,开了个小诊所。心狠医术高,收费也是很可观的。这些都是他妈串门时说的。他妈原话是这么说的:“俺家二狗子有出息了,在杭州开了一家很大的医院。天妈妈啊,他那里的病人真多,跟集市场买菜一样。俺家二狗子天天都忙不过来。钱赚的唰唰的。还在拱野区买了个大洋房。”

我是学文科的,当时,已高三,地理还不错。我去查杭州地图,只查到拱墅区。

关于他的事,大都是听来的。听说,又有一年,二狗子诊所附近有人跳河自杀,他便连忙了赶过去。就是靠那一招人工呼吸,便救了一个姑娘。二狗子他妈出来说的,那个姑娘姓吴。怀上了,很快就能结婚了。


十三

二狗子的婚礼是在农村办的,是西式婚礼。那天,我和哥几个一起去吃喜酒,一眼便认出新娘子,——吴艳舟。

二狗子喝的比较多,东倒西歪的。他站在舞台前在激情念诵《再别康桥》

轻轻的,俺走了,正如俺轻轻地来,

俺轻轻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天边的云彩。

当然,还有一大段一大段没背诵呢。

村里的小青年就打断了他,起哄道:“陈二哥,你说说是怎么娶到吴艳舟的?”

二狗子又闷了一口酒,脸红的像狗啃西红柿一样。他打了一个酒嗝,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妈的,答非所问。

又有人起哄道:“陈二哥,此生,你最爱的女人是谁?”

二狗子翻了一下白眼,道:“我最爱我陈金鱼姐姐和吴艳舟妹妹。”

语出惊人,随后,人群爆发了擂鼓般的掌声。

二狗子他妈笑着笑着,竟然在人群中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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