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的悲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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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到十九岁,陪伴我整个少年时光的人,除了母亲,就是我大奶。

说得阔气一点,大奶是我家的保姆。

也许是因为大奶比我的亲奶奶大几岁,为了跟奶奶区分开来,母亲才让我们这样叫的。

也好,如果前边加了姓氏,比如张奶奶、王奶奶,就泛指了太多相同年龄段的人,不仅显得生份,而且也完全不符合大奶在我家人心中的地位。

大奶曾认真地看我的十个手指肚,看每个手指肚是"斗“还是"簸箕",看完后惊喜地说,"小玲,你十个"斗"(dou三声)呢!竟然十个"斗"!九斗一簸,到老稳吃稳坐,十个“斗"简直太少有了,是大满贯呢!你这丫头,命怎这么好呢!"

我被她的热烈情绪感染着,被自己的未来啥也不用干,就能不愁吃喝激动着,然后急切地问道"大奶,你呢?你几个"斗"?我看看你的手",便拿起她的手来看。

"不用看,"大奶情绪马上低落下来,说,"只有一个"。"一个斗不好吗?"我问。

“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当铺,五斗六斗背花篓,七斗八斗绕街(当地读gai一声)走。我就是最不好的那种命一一穷!"

这只是当初的一段玩笑话,我的吃喝不是现成的,是努力赚来的;但想想大奶的一生,却忍不住叹息,不仅"穷",而且还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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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时我第一次见到大奶,给我的印象就是:她,穿的怎么那么破啊!

漫不经心地扫一眼,满眼的补丁!衣服、裤子、甚至鞋上,都是补丁。补丁颜色深浅不一,大小不等,光斜大襟的衣服上就有三处。衣领和袖口都磨破了,鞋的大拇脚趾处是两块小小的新补丁。

青黄无血的脸色,像刚得了一场大病。眼神空洞而麻木,满脸的倦怠,似乎在半睡半醒之间。脑后随便盘一个小疙瘩揪,沒有头卡,几缕碎头发散落下来,在脸颊上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她似乎意识到我在打量她, 拘谨的低着头,用手使劲地抓紧一个小布包。

以前对大奶有很多不理解的行为,现在想想,都理解了。一切,以满足吃、穿为准则,审美,对她是一种奢侈的要求。因为生活的穷苦,让她无暇顾及美丑,而这慢慢变成了一种习惯。

大奶来我家之前,我家窗前是有花的。

虽说品种不多,但红艳的月季,橘色、黄色的步步高,都活的恣意洒脱,加上不请自来的扫帚梅,在边边角角捧场,让自觉天生丽质的她们更是比着赛似的,尽显妖娆。

然而大奶的到来,让她们一瞬间,花头落地,尸弃荒野。

那天,大奶拿着一把小铁锄头,蹲在地上,给花的周围松了土,七岁的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吃惊地说,“你要杀死她们吗?她们多好看呢!”

大奶没理我,吭哧吭哧地继续刨几下, 站起来,再稍一猫腰,就毫不费力的把几棵月季花连根拔起。

"好看有什么用?不顶吃,不顶喝的!“她说完,毫不怜惜地把它们放在筐里,当垃圾扔掉了。她在那么一小块地方也种上了小白菜,水萝卜,香菜等,全是饭桌上能吃的东西。我因为这事生气了好多天。

来我家的那天晚上,当妈妈把新的被褥放在炕上,让大奶铺上的时候,大奶突然说了一句“还有褥子呢?给我铺的?”,"是呀,炕太硬,不铺褥子多硌得慌。"母亲说。

大奶摸了摸被褥,又补充了一句"我从来没铺过褥子!”

我当时吃惊的看着她问,“那你铺什么?"她摇了摇头说“什么也不铺, 被都不够盖,还褥子呢。”我摸了摸那硬梆梆的炕,又看了看她,心想,这要是不铺褥子,能睡着吗?

我、妹妹小杰、大奶,我们三人睡一个大炕。大奶在褥子上边躺下去,坐起来;再躺下去,再坐起来,然后用手捏捏褥子的厚度,再张开双腿,把自己的整个身体摆成个“大"字,笑眯眯地闭上眼睛。

我和妹妹奇怪地看着她折腾,眼神充满了疑惑。“她缓过神来,冲我俩笑了笑,想用手刮我的鼻子,我闪开了。最后她说“睡觉吧。"便很麻利的给我和妹妹铺好了被褥。

大奶在吃上从来不讲究。她最拿头的绝活就是大白菜叶卷饭包和腌咸菜。

她先在一堆大白菜叶子中挑选出她认为合格的叶子,(我挑的都被她扔了出来)然后反复清洗,把干干净净的两片叶子,在饭桌上铺平展,最底层抹匀鸡蛋辣椒酱,中间放上嫩绿的切成段的的小青葱和香菜,最上面是带豆的焖的烂烂的高粱米饭。

她的手很大,也很粗糙,但卷饭包时却非常的麻利灵巧,一点也不显得笨拙,只三两下一个严丝合缝的大饭包就放入你的手中,不露汤不散包。我每次自己动手都弄得稀汤滑漏,咬几口饭包就散花了。

她热衷于腌咸菜。秋天到了,她会腌蒜茄子、芥菜疙瘩、咸黄瓜、咸蒜(她不喜欢糖蒜,说吃不惯)……

咸菜中,蒜茄子是她的最爱。她把茄子上锅蒸熟,晾凉,捣好的蒜泥里撒上盐,搅拌均匀,茄子撕开但还连着不断开,填入蒜泥,放一点儿碎香菜,摆入容器中,码好一层茄子,就撒上一层盐,直至全部码好。

秋天时,她会把家里的坛坛罐罐都腌上咸菜,然后喜笑颜开地瞅着那些战利品说"够了,这回,真的够了!"似乎她要开个酱菜铺。那时候,我想:谁家天天吃咸菜呀,要把我们都齁死吗?你以前在自己家,难道天天吃咸菜吗?

大奶做这些事情,母亲从来不管,随大奶任意做。

父亲回来或家中来了客人,大奶就变得木讷了,没了精气神。这时候,做饭的主力又换成了母亲,她只能打下手。

因为这时,家里要做高档一点的饭菜。她不会。她烙不出软软的油饼,也不会做红烧、煎、炸、清蒸之类的菜,她只会做最简单的家常炖菜:白菜炖粉条,茄子炖土豆,豆角炖窝瓜之类。清汤寡水的,她却吃得很香,饭量也大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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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大奶,不能不想起她身上那些让我不喜欢的地方。尽管我宁可忍受这些不喜欢,也希望大奶能活生生地叼着烟袋站在我面前。

她来的第一个晚上,我几乎没怎么睡着。大奶因有生以来第一次睡觉铺上新褥子亢奋了很长时间,可刚一消停下来,倒头就睡着了,随之便是让我惊愕和气愤的呼噜声。那声音高低起伏,绵绵不绝。有时拔得老高却沉不下来,好像要憋过去似的,半天了才绕回来,呼的一声吐出气来,我才知道她还活着。那时家家睡觉早,我坐起来无数次怒视着她,可终究没敢把她推醒,一直熬到后半夜的时候,我实在熬不住了,才睡着了。后来这十二年里,没有这声音,我便难以入眠了。

她吸烟,还不抽卷烟,抽旱烟袋。

她来的那天,我曾经看到她紧张时抓的紧紧的一个包袱。那包里有她的两样宝贝:一个就是烟袋和一点碎叶子烟,还有一副长纸牌。那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她来我家的第二天,母亲买回一堆东西送给她。蓝上衣,灰裤子,两双袜子,一双鞋,把她穿来的衣裤和鞋子都扔了。大奶在镜子前照了又照,腼腆的笑着。当妈妈拿出另一样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时,她先愣了一下,然后一下子握住母亲的手,叫了一声母亲的名字,"振英一一“,便低下头,眼泪汪汪了。

母亲打开报纸。让大奶这么激动,我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原来是一大捆黄黄的叶子烟。我看大奶见了烟比见新衣服都亲。母亲说,"烟,你不用操心,抽没了,我就给你买。"这一抽,就是十二年。(大奶,我的嗓子这么沙哑,一定是让你的烟熏的。)过年的时候,母亲就给她买新烟袋,有时遇到漂亮的烟嘴也会给她买。干完活了,只要闲着,大奶就拿出来烟袋来,吧嗒吧嗒的抽几口。但她若惹我生气了,我就偷偷地把她的烟袋藏起来,报复她,但这样的时候不多。

大奶的胆子很大。对她的凶悍,我曾惊讶以至厌恶。现在想想,她的前半生的悲惨遭遇,训就了她的生存能力,她的心在那一刻,如铁石般坚硬。

过年的时候,要杀鸡。母亲是不敢的,父亲还没回来,大奶左手掐着鸡脖子,右手拎着菜刀,那小鸡蹬着腿,嗞哇乱叫,血,从脖腔喷涌出来,大奶却面不改色,心不跳,接连三只小鸡葬送在她的屠刀之下。

那一时刻,我对她心生恐惧。

她甚至敢把一条大黑狗勒死,扒皮,炖狗肉。父亲都没有她这样的勇气。当我吓得哇哇叫时,她会平静的说,"没饿着你,饿极了,你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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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大奶,更多的是想到她的能干,想到她曾带给我的温暖和安全感。

大奶让我产生敬意,要从挑水开始。

家里喝水做饭,都要到那口公共的大井去挑水,几十户人家用的大井很大,冬天井沿上冻的全是冰。大奶没来的时候,个子不高的母亲每次打一桶水都很吃力,要双手握住井把,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把那桶水打上来,从底下提上来更是费劲,挑一担水走在路上,还要撒出去一些。

那天大奶第一次去挑水,我蹦跳着跟在大奶的屁股后面,有三四个邻居在那排着队。他们不认识大奶,但认识我和我母亲。其中的一个邻居就热情地说“年大夫家来亲戚了?来,我帮你打吧”,“不用!"大奶看也不看那个人,一口回绝了他的好意。

大奶个子比母亲高点,不多。只见她右手娴熟地摇动那个笨重的井把,轻松地就提起了一桶水。两个邻居点点头,咧咧嘴,说"挺有劲儿呀”,大奶眼皮都没抬,脸上毫无表情,也不搭话,对我喊一声"走了!",挑一担水像玩似的就到家了,而且一滴不洒。

从此,我对大奶产生了一点儿敬意,打呼噜抽烟袋的毛病似乎也可以原谅了。

母亲是县医院的医生,病房经常值夜班,父亲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一两个月才回来住几天。家里好多夜晚,只有大奶领着我们四个孩子。

冬天,如果风很大,木头窗户被风吹的总是劈劈啪啪的响,房门里边的锁其实就是一段粗麻绳,呼哒呼哒的声音。一个老太太领着回个小孩儿在家。那时,我会特别恐惧,那是个刚知道听故事的年龄,我会想到各种妖魔鬼怪,会想到有坏人突然拿着刀冲进来杀死我们。

我们常常东一个西一个地躺在大奶腿上,最小的孩子,大奶抱在怀里。

每到这样的夜晚,大奶会把炉火烧的很旺,有时,炉盖和炉脖子都烧的通红,光亮和温暖总能驱走黑暗和恐惧。

炉火小一点的时候,她还会在炉盖上放上五六个土豆,用破脸盆扣上,不断的翻动,笑着哄着我们说"瞧,大奶这烧炉子的水平,谁能比得上?等着,马上香喷喷的大土豆就好了!"

土豆熟透的时候,她擦了又擦,吹了又吹,送到我们手上。外焦里面,又软又香,那寒冷的冬夜,我们的小手捧着烤土豆,吃的嘴巴、鼻尖都是黑乎乎的,恐惧早已被笑脸代替。

她护着我家的每一个孩子,邻居早已没人把她当作我家的保姆,我们孩子也早把她当作依靠,当作保护神。

小孩子在一起玩,总有打架的时候。那天大奶给我新缝的漂亮的口袋(沙包),被邻居那个像假小子似的大个子女孩相中了,抢去了,我哭着回家,向大奶告状。

“别哭,大奶给你要回来!“她拉着我的手,气冲冲的走了出来。那个女孩子不比大奶矮,甚至长的比大奶还壮。

"把沙包还给她"!大奶指着我冲她说。"哪儿写着这沙包是她的?",女孩儿歪着脖子,毫不在乎的说。"你,给不给?"大奶不愿讲道理,单刀直入。

"不给,凭什么给她,这是我的!谁能证明这沙包是你家小玲的?“几个看热闹的孩子都低着头,不敢吱声。谁也不敢惹傻大个,打不过她,怕她以后报复。

"我能证明!"大奶嘶吼一声,冲了过去,去抢那个沙包。傻大个没想到大奶会这么猛,气急败坏的说“你,就是她家的一个臭保姆,装什么装?"边说边把沙包使劲向我脸上砸来。

"你个小兔崽子,敢打我家孩子?"我第一次听见大奶爆粗口。那个孩子被大奶的凶恶面孔吓着了,撒腿就跑,大奶还追出了老远,边追边喊“你再动我家小玲试试?我打折你的狗腿,你个小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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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奶的娱乐游戏是一副长纸牌,她教会了我跟她一起玩。

我长大一点的时候,她指点给我看纸牌的各种名称:条、饼、万,还有白花、红花、老千等。她在那摆十二月,检测自己一年中哪个月的运气好;摆八门,往哪个方向去发财,哪个方向凶险,不宜走。

她总自己玩没意思,就教我玩,慢慢的我也学会了。过年的时候,她就说"事先说好,谁也不许玩赖,输了钱不许哭。"我们拉钩,算作协约。有时打一两个小时也不分胜负。

妈妈从不参与,她只看她的医学书。玩到最后,我赢了,是不还给她的,谁让她说动真格的了,拉钩为证;她赢了,就都还给我,但代价是:我必须帮她干活,相当于卖身还赌钱。

后来看大人们打麻将,我看了几眼就会了,因为它跟长纸牌太相似了。但我不喜欢打麻将,认为是浪费生命,可我多想再跟大奶玩几次纸牌呀。!

过年的时候,大奶的活多的干不过来,她跟妈妈要煮肉,又要发面蒸馒头、蒸豆包,还要糊墙粘年画,忙不过来,就骗我帮她干活。她教我擀饺子皮儿,教我包饺子,蒸豆包,不管我擀的什么样,包的什么样,她都说好,说小玲太聪明了,我被她哄骗了好多年。

大奶干活时,偶尔还会哼唱几句小调。有一个曲子,我只记住两句歌词:哥哥上越南啊,小妹妹多喜欢……我不知道歌名是什么,除了大奶,我没再听第二个人唱过。

她还会哼唱几句《刘巧儿》。那天,她哼唱时脸上竟然带着一丝喜气和羞涩。我突然发现:大奶的皮肤其实挺白的,脸上也胖了,有了红润,头发梳得光光的,衣衫整洁。

不过她好像不会太多的歌词,反复唱的就这四句:

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

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呀

我的爹在区上已经把亲退呀

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该有多好!我们快乐地长大,大奶安享晚年。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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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奶来我家第四年时,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女的有十八九岁,圆脸大眼睛,一嘴被烟熏的黑黄牙;男的十四五岁,长的也挺壮实。我放学刚一进屋,大奶就向我介绍:"这是我孙女儿,王琴;这是我孙子,王涛。"大奶眉开眼笑地说。

我吃了一惊,四年来, 从没有人来看过她,我可听妈妈说她是没儿没女的。临走的时候,我看见大奶往他们手里塞钱,那两个人连略微的推辞都没有,就收下了。不过,他俩同时回头看了看我。

大奶的吃、穿、住、烟叶等,一切费用都是我家出,所以她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母亲每月给她十元钱,过年的时候还会额外多给点。一年到头,她的120块钱基本就都攒下了。

介绍大奶来的张阿姨跟妈妈聊天时,我才知道一点大奶的身世。妈妈从来不问大奶,她觉得那是大奶的隐私,如果大奶想说,自己会说的。

大奶属牛,家穷,脚大,一直没嫁出去。30多岁时嫁给了一个死了老婆的人,但一直没有孩子。后来抱养了一个三岁的男孩儿,视如己出,可不久,丈夫却因病去世。

大奶把生活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抱来的孩子身上,她像个男人一样,挑水、翻地、砍柴、拾粪、播种、收割。她拼尽了全力,只为不让儿子饿着、冻着,只为娘俩能活下来,尤其是饥荒年代,母子俩能顽强地活下来全靠大奶的拼命能干。

含辛茹苦守寡十六年,儿子十九岁了,娶妻生子。大奶幸福地做了婆婆。儿子三十多岁时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是大奶一手带大的,都是她的心头肉。

然而,老天爷又跟大奶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她的儿子又因病去世。儿媳带着三个孩子改嫁,把她赶了出来。她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她拼尽全力,想有一个温暖的家,可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

就在那时,张姨把她领到了我们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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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孙子孙女从张姨那里,打听到大奶在县城里生活的不错,就来找她了。我不喜欢他们,我觉得她是我的奶奶,我不希望被分享。妈妈劝我说:他们是你大奶从小带大的孩子,带了十几年,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

后来,又来了两次,每次母亲都留他们吃饭。没见他们给大奶买过一分钱的东西。

我十九岁那年,几年没来的大孙女王琴突然来了,她早已从农村嫁到了县城,找了一个拉二胡的,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生活拮据。

"我想要出去开个缝纫铺,孩子没人看,不知道怎么办”,她对大奶说。

孙女来看大奶,大奶很高兴。听了孙女的叙述,大奶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妈妈呢?她不能给你看孩子吗?”

"她身体不太好,况且小涛也要结婚了”,王琴说。又看了看大奶说"我知道你在这儿挺好的,毕竟都待了十多年了,但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来求你。"

“孩子没人看,不行啊。你 别上火,让奶奶想想。"大奶说。

"我开铺子,还差点本钱。"她的孙女又说。

"需要多少?"

"一千多吧!"王琴说。

"哦,我那有钱"。大奶说。

我在里屋,听到这些对话,气不打一处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吗?当初把大奶撵出来的是你们,让她无家可归,四处漂泊。现在你们需要她了,又要让她回去给你们当奉献,还要花她的钱。我越想越气,砰的一声踢开了门,跟她招呼也没打就走了。

我知道,我劝大奶是没用的。她善良纯朴的本性,使她不愿回顾过去曾经被抛弃的事实,她的心理很着急的是,她的孙女需要帮助,她,此刻是他们最需要的人。

她离开我家的前一天,几乎一夜未睡。她和母亲拥抱着相对而泣。她甚至像孩子似的拉着母亲的手,蒙住自己满是泪痕的脸,呜呜的哭着。他们早已如亲生母女,胜似母女,朝夕相处十二年,一锅吃饭,一房睡觉,从未分开过,也从没红过脸。

弟弟出生时,大奶来的,她走时,弟弟已经12岁。

刚去她孙女王琴家的那几年,我们常常买些东西去看她。一个县城住着,但挺远。每次去,看见大奶总是不停的忙,甚至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在蒸黄米豆包。头发巳灰白,脸上汗珠滚滚。但情绪还好。大奶有一身的力气,快乐就好。

每到年底,我们几个孩子就去接她,到我家过春节。她就乐颠颠地跟我们来,母亲每年都给她买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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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一天,我们再去看她的时候,邻居告诉我们说,这家人搬到了远隔千里的外地,投奔亲戚去了。大奶也一同前往了。我们急切地问,具体哪个城市,他们说不知道。

"坏蛋!王琴是个大坏蛋!"我们几个孩子愤怒地说。因为王琴家住的离我家远,大奶又不识字,找不到。如果他们不想来告诉我家,大奶自己是来不了我家告诉我们的。

从此,大奶便杳无音信,大奶不识字,自然不会写信。我们都安慰自己说,他们毕竟是祖孙,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们对大奶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况且大奶对他们还有利用价值。

年节的时候,大家就会提到大奶。叹息一声:不知道她生活的怎么样了?

又是几年过去了, 对大奶的思念越来越强烈,对她的生活处境也越来越惦记。因为大奶当初替他们带大三个孩子都被无情的赶了出来,大奶现在老了,会不会……?不敢想下去。

母亲便四处打听大奶的下落,想知道她老人家到底去了哪座城市。我们也能去看看。

母亲终于打听到了一个人,"你说给你家看孩子的那个老太太呀?她被她孙子孙女们撵出来了!"

一听这话,如五雷轰顶。"那她现在在哪里?"母亲急切地问。“在咱们县农村的一个敬老院里"。"他们把她扔到那儿,就走了,再也没来过人。”

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初是母亲求人给大奶办的五保户。所以大奶进敬老院是不收费的。大奶被他的孙子孙女们榨干了血汗,就一分钱不花的又给踢了出来。

那天,我和老公抱着儿子,还有母亲、妹妹、妹夫,开车直奔那个敬老院。当我们在那个敬老院里见到大奶时,大奶张开双臂抱着母亲的身体嚎啕大哭,嘴里喊着母亲的名字,泣不成声地说"我可找到你们了,我可找到你们了!我的孙女对我说,你家搬走了,搬到哈尔滨去了!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想死你们了!"

大奶反复的重复着这几句话,我们姐妹三人加上母亲和大奶,五个人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原来大奶被他们从几千里外送回了我们县城的农村敬老院,就是不敢告诉我们家,还欺骗大奶说,我们家搬到哈尔滨去了。

我知道大奶的心里是多么的想念我们四个孩子,想念母亲;就如同我们多么想念她一样。

这时我发现大奶耳朵几乎完全聋了,想问问她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她却根本听不见,每说一句话都得大声喊,想听听她这十多年来生活的苦楚,可她已无法说清……我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睛也看不清了,她摸索着我们三个孩子(弟弟那天出门没在家),分辨着,叫着我们三个人的小名。

我生气地流着眼泪喊道:"他们凭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就把你带走?凭什么十多年后又把你送到敬老院来?凭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你已经回来了?凭什么他们一次也不来看你?他们还是人吗?"

  也许是我哭喊的声音太大,大奶竟然听明白了我的意思。都已经这样了,大奶竟然还在说“不怪他们,不怪他们,孙子是想要我的,可孙媳妇不要,如果要我,孙媳妇就走;如果我走了,孙媳妇就留下。只要孩子们好,就行;只要孩子们好,就行。我光吃饭,干不动活了,不能怪他们……"

我的泪水实在无法控制,大奶啊,你穷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替儿孙着想了一辈子,只想晚年有个温暖的家,这么可怜的要求,却终沒得到,到头来还是被她们一脚踢了出来。千里之外,他们眼不见,心不烦。像丢垃圾一样地厌恶地把你丢啦!甚至还不让珍惜你的人,找到你。

母亲来的时候,就带着听诊器和一些药品,给大奶检查身体,  我简直不忍心看大奶那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的身体。她却说"这里挺好的,肉山肉海的。"

没过两天,我们把大奶接回到了家里。

现在,大奶走了几年了。每年清明和春节,我们都去祭拜她。她不是我们的保姆,她早已是我们的家人。感谢,在我人生中最好的岁月里,有您陪伴,亲爱的奶奶!

谨以此文悼念我至爱的大奶,愿她老人家在天堂里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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