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展翅(二)

六、

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见自己飞行在火海上空,头顶是无边的黑暗,脚下翻腾的火焰卷起灼热的空气,闷得他几乎窒息。他奋力扑腾,可惜一切无济于事,无论飞了多远,他的眼前都是黑暗。终于,他的翅膀烧了起来,失去羽翼的自己像一块沉重的陨石,直直向火海坠去……

他不想这么被烧死,于是拼尽全力挣扎。他从梦中猛然惊醒,瞪着头顶的日光灯,浑身冒汗。视野之中突然出现一个戴口罩的护士,伸手抚摸他的额头,关心地问:

“终于醒了,感觉还好吗?”

他愣了片刻,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于是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嗯……感觉还好,只是……”他有气无力地说,“身上好疼……”

“疼是肯定的,爆炸点离你很近,没被冲击波震死算幸运了,”护士轻松地笑笑,“外面有人等你,稍等一下,我叫他进来。”

说着,护士走出病房,将门轻轻带上。听见门外的交谈,柏鹰挣扎着坐起来,感觉胸口发闷,忍不住咳几声,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痰。当他抬起头,发现门口进来两个纠察兵,其中一人腰间挂着手铐,警棍别在一边,看着让人发麻。两人朝柏鹰立正敬礼,表情严肃,语气中带着一丝冷漠:

“你好,柏鹰同志,我们是西北战区纠察,奉上级命令,押送你前往乌市警备司令部。”

呆呆地望着两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警备司令部……去那干什么?”

“在喀什事件中,你未经主战军官许可,擅自逃离战斗岗位,涉嫌战时临阵脱逃罪。”纠察兵严肃地说,“我们在执行上级命令,请务必配合。”

柏鹰惊恐地瞪大眼睛,如梦初醒。他捏起拳头,声音颤抖地问:“他们……还活着吗?”

“你们部队的空勤都死了,包括你们大队长和教导员。”纠察兵从腰间取下手铐,朝他伸来,“柏鹰同志,请你配合。”

他呆呆地伸出双手,任凭纠察兵拷上手铐,然后跟着他们离开医院,乘上亮着警灯的吉普车。他的心中一片乱麻,无心关注车外的风景,直到下车之后,他才留意自己要去的地方——某间空无一物的审讯室。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盯着面前的桌子,看那位审讯军官将皮包放在桌上,拿出一个文件夹。“把头抬起来,同志,敢做就该敢当,别不好意思。”军官冷冷地说,将文件夹翻开。柏鹰抬起头,看见面前那人戴着将官军衔,一时有些震惊。

“你的名字叫柏鹰,地方院校本科毕业,空军无人机空勤士官,在西北边境服役5年,多次配合边防部队抓捕非法越境者,并参加过3次维稳反恐作战;今年9月志愿兵合同到期,有复员转业意向。”首长翻着材料说,“我说的这些没有出入吧?”

“没有出入。”柏鹰心乱如麻,匆匆回答,再无多言。将军轻叹一声,小声问道:

“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知道,我在战斗过程中未经大队长许可,擅自逃离战斗岗位。”

“你知道这罪怎么判吗?”

“……我不知道。”柏鹰沮丧地摇摇头。首长摇摇头,翻开文件补充道:

“柏鹰同志,你涉嫌战时临阵脱逃罪,按刑法规定,一般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严重者,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使战斗、战役遭受重大损失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他合上文件,盯着柏鹰问:“根据机场塔台的监控录像,在你逃离战斗岗位之后,控制室内一度出现恐慌,你们大队长鸣枪警告才稳住纪律。而根据前线部队的总结汇报,在塔台遭到轰炸前,他们曾向控制站呼叫空袭,却因控制室内秩序混乱,而未能及时得到反馈,这个延迟直接导致两辆装甲车被叛军重火力摧毁。柏鹰同志,你觉得,这个责任该如何处理?”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的无人机已经被策反,我只是……”柏鹰烦躁地捏起拳头,额头冒出冷汗,“我只是不想死……”

“为什么这么想?当兵打仗自然要服从命令,坚守岗位!更何况有战争必然有牺牲,你当了5年兵,难道没有这个觉悟吗?”

“我当然有这觉悟,但我这几年虽然参加过战斗,却从没上过前线。我只是坐在千里之外,遥控无人机参战,感觉像玩游戏一样……”柏鹰捂着脸颊,沮丧地说,“我开了5年无人机,感觉每天都毫无意义……在天上飞的是无人机,发现敌人的也是无人机,扔炸弹的也是无人机,我总感觉自己是这台机器的一个零件,所以不愿跟它一起死……”

审讯室里陷入一阵死寂,过了片刻,首长轻轻一笑,小声地说:“真是挺有想法的嘛,为什么这么想,柏鹰同志?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是个零件?你能解释一下吗?”

他抬头看了将军一眼,只见对方表情严肃,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一时胆怯,不敢开口。首长严厉地骂道:

“我在命令你回答,同志!看看你自己,像缩头乌龟一样,这是作为军人该有的样子吗?回答问题!”

听到首长的责备,柏鹰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首长,我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也不奢望能够得到轻判。但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不想这样窝囊地去死。因为上前线的是无人机,而不是我自己。无人机才是战士,我只是这个战士的附庸。”

“的确,我在喀什当了5年兵,参加过很多次战斗。虽然这是我立的功,但因为战果认定存在困难,所以最后都归属使用无人机的整个团队。而这些战斗的机会毕竟很少,在平时我除了值班就是休息,日复一日地轮换,就像给无人机加油一样。我不知道自己值班时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战友在做什么,只是每天开着无人机,沿着指定线路巡逻,每天都是这样。”

“首长,我知道当兵的日子很无聊,尤其在边防这个位置,这我很清楚。我也知道,现在全军装备了大量的无人机和无人战车,再过几年,所有作战单位都将被机器人所取代,机器人在前线冲锋,人类在后方遥控他们,就像玩游戏一样。”柏鹰摇摇头,长叹一声,“恕我直言,首长,这真的像玩游戏,我们这些军人都变宅男了,一群顶着头盔玩游戏的宅男。在我值班的时候,有好几次看见画面上的人,都想把炸弹直接扔下去。在电脑前遥控无人机,没有性命之忧,可以随心所欲地破坏,被击落了还能再来一架,这和玩游戏有什么区别呢?”

“我知道中央用机器人取代人类士兵,是为了节约人力成本,并减少士兵伤亡。但是,不怕牺牲不是我们的传统吗?机器没有大脑,不懂随机应变,也没有勇气这个东西,而全世界都知道,我们这支军队是靠顽强和勇气名扬天下。如果军队被机器人取代之后,我们士兵成了遥控它们的一个零件,失去了勇气,甚至失去了骨气,那我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让我们亲自上阵,至少战死沙场更光荣……”

柏鹰长叹一声,结束长篇大论。首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审讯室里一片死寂。正当柏鹰惴惴不安的时候,首长突然笑起来,神秘地问:

“柏鹰同志,你知道我是谁吗?”

听到这句话,柏鹰这才认真地端详首长的打扮,然而什么都看不出,只能摇摇头。

“我是空军指挥学院政治部主任,听说在喀什有个很有想法的士兵,所以连夜赶过来要见他。”

他吃惊地瞪大眼睛,但又摸不着头脑。“首长……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问一下,你是不是平时都不看新闻啊?我们军队的确要全面换装无人作战单位,但同时我们不会再征召士兵!这些无人作战单位都是智能化装备,不需要像现在这样遥控,而是指挥!指挥!”首长敲敲桌子,严肃地说,“从今年起,我们部队不再向社会征召士兵,而是直接将征兵事务纳入高等教育体系。如果想当兵,要么高考时填报军校本科专业,要么从地方大学毕业后,报考军校硕士生。你现在明白怎么回事么?”

柏鹰愣愣地看着首长,一时没回过神。

“唉……还不明白是吗?那先不说了,离题太远。”首长重新翻开文件,“柏鹰同志,按检方现在掌握的证据,你所犯的这个罪大概要判3年,就算辩护律师给力,也至少判两年。但是,根据法律规定,你享有戴罪立功的权利。”

听到这消息,柏鹰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用期盼的眼神看着首长,认真聆听他的讲述:

“从今年起,空军要开始实施无人作战体系改革,因此空军指挥学院开设了一个新专业,要征召一批有实战经验的无人机空勤士官参加进修。你在西部当了5年兵,实战经验丰富,是参加这个进修班的最佳人选。如果你不想坐牢,那这是戴罪立功的好机会,请你好好珍惜。”

他愣了片刻,追问道:“这是什么专业?”

“自动化空战指挥专业,目标是培养空军第一批自动化部队指战员。”

柏鹰心里闪过一丝厌恶情绪。自动化……难道又是开无人机么……

他已经打心底烦透了无人机,这个注定与他捆绑一辈子的玩意。但事已至此,要么坐牢,要么继续当零件,他只能选择后者。

他对首长点点头,无奈地说:“我能和我爸告别一下么?”

“当然可以,不过……”首长顿了一下,“他说现在不想看到你,我建议你过一阵子再说。”


七、

柏鹰在警备司令部度过一个难熬的夏天,如将军所言,父亲真的不愿见他,尽管他们小区离这只有几步之遥。直到9月的前一天,纠察大队才将他释放,让他在一名校方人员的陪同下,回家收拾行李。当他忐忑不安地踏进家门时,父亲铁青着脸坐在沙发上,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

柏鹰尴尬地咳嗽一声,关心地问:“爸,你腿脚还好吧?”

父亲轻哼一声,冷冷地说:“我腿脚好着呢,兔崽子。把自己折腾清楚,少来操心你老子!”

他苦笑一声,径直走进房间,将需要带走的东西一股脑塞进行军包。当他走到书桌边,一眼扫见桌上的相框,不禁愣住。过了许久,他才拿起相框,盯着照片出神。

那是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戴着飞行头盔,站在通体乌黑的战机旁,脸上满是得意与傲气。这十几年边疆和海疆都不太平,父亲当年也上过战场,在被击落前,他消灭了两架来犯敌机,跳伞之后拖着断腿顽强求生,直到海军陆战队的弟兄将他救回。柏鹰一直视父亲为偶像,也想当一名飞行员,谁知……到最后成了无人机的智能零件,在边境日复一日地运行了5年。

柏鹰悄悄探头看父亲,只见他靠在沙发上,抬头望天,一声也不吭。他愧疚地缩回脑袋,将相框默默塞进行军包,轻轻拉上拉链。

唉……老子是战斗英雄,儿子却成了逃兵……

他惭愧地想着,拎起行军包走出房间,对父亲小声告别:

“爸,我走了。”

父亲别过头,挥手让儿子快点滚。柏鹰尴尬地与校方人员对视一眼,离开家门,径直走下楼梯。站在楼道拐角,他抬头望向家门,只见那名军官朝门内敬礼,然后关上防盗门,快步走下楼梯。

“动作快点,同志,我们要尽快赶去机场。”


八、

柏鹰乘坐的是民航班机,在北京降落时已是红日西沉。他走下机舱,在长官的指引下,朝隔壁停机坪走去。那儿停着一架军用直升机,一名军官笔直地站在舱外,迎接他的到来。走进之后,柏鹰才发现,他是那天审讯——或者说——“面试”自己的首长。

他在首长面前立正敬礼,首长也毫不含糊地向他回礼。他们进入机舱,直升机立刻起飞,朝学校飞去。柏鹰这才发现对面坐着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同志,穿着空军常服,佩戴学员肩章,衣着笔挺,神情严肃,一双利落的眼睛藏在大檐帽的阴影下,精瘦的脸庞遮掩不住坚毅之气。他对柏鹰微笑点头,连笑容都不拖泥带水,这让柏鹰心头阵阵发凉。

“这是你的舍友,也是接下来一年的学习搭档,等会儿你们互相认识一下。”首长指了指两人,然后扭头望向窗外,“唉……你们真是挑了好日子来,城里乱成一锅粥了,道路全面瘫痪,只能乘直升机去学校。”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开场,柏鹰一时摸不着头脑,与对面那位对视一眼。

“首长,发生什么事了?”

“北京又被失业大军给占领了,今天下午王府井发生骚乱,抗议者打砸店铺和银行,还跟防暴警察发生冲突,伤了好多人。”首长叹了口气,“现在整个城区都堵了,抗议者满街打砸,要求政府取缔所有机器人,把饭碗还给他们……唉,真是多事之秋啊……”

他指了指两人旁边的窗户,让他们朝外看。“你们看一下那边,应该能看到灯火管制区吧?那里已经被暴民砸烂了,接下来这种事只会多不会少,中央现在很难过啊。”

柏鹰靠近窗户眺望,只见漆黑的城区燃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防暴警察排成人墙,敲打盾牌齐头并进,而抗议者毫不示弱地投石反击,却被密集的震爆弹瞬间击溃。他将注意力投到一堆燃烧的物体上,那是环卫机器人,在全国各地普及多年,几乎将传统的环卫工人彻底取代。除了环卫工作,如今各行各业的低端岗位均已不见工人的身影,廉价高效的机器人和自动化流水线抢走了大部分员工的饭碗,政府无法禁止,也无力安置成千上万的失业者,只能依靠社保体系暂时应对,可惜……这种透支消耗并非长久之计。

柏鹰将视线收回,轻叹一声,不解地问:“首长,既然地方上已经这么乱,那为什么军队还要用机器人取代士兵呢?万一这些退伍兵找不到工作,那这情况岂不雪上加霜?”

听到这句话,首长对他笑了笑:“呵呵,这问题问到点子上了。”

“的确,用机器人取代基层士兵,会造成大批士兵退伍,加重失业问题,但是不让士兵退伍,难道就能解决这问题吗?”首长端正坐姿,看着两人说,“机器人取代低端劳动力是时代潮流,不管人们怎么反对,这个潮流都无法阻止。我们目前处在新旧时代的交接期,混乱和冲突是必然的,当这个阵痛过去之后,一切都会步入新的轨道。”

“比起这个,作为军人,你们难道不该关注本职工作吗?”首长左右扫视两人,眼神咄咄逼人,“你们参加的进修班,叫做‘自动化空战指挥专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你们知道国家现在面临什么威胁吗?”

话音刚落,柏鹰对面那位就接过话头:“这我知道,首长,我是在福州服役的,那个方向是东海,剑拔弩张,我每天都要开无人机与敌人对峙,随时都会擦枪走火。我记得之前喀什事件中,有三架无人机被叛军策反,并摧毁了喀什控制站,但按那些人的水平,不可能入侵我们的无人机,所以一定有敌对势力背后插手。而现在国内乱成一团,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正是搞垮我们的好时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军队更不能放松警惕。”

“对,就是这样。在内忧外患的时候,军队应该增强战斗力,将外患拒之门外,所以我们才进行自动化改革。”首长赞许地点点头,“知道你们为什么参加这个进修班吗?因为接下来的改革中,传统的遥控作战单位将被智能化武器系统所取代,他们会像人一样判断形势,自主决定战术样式,而不需要人类随时遥控,拖累作战效率。像你们这样的无人机空勤,还有无人战车控制员,以后都不需要了,人类军官和士官将直接指挥机器人士兵冲锋陷阵,所以你们要跟上脚步,让自己成为自动化部队的指战员,否则就会被军队淘汰。”

首长说完,用严肃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人若有所思,对视一眼,然后各自低头思考。此时天色已暗,机舱内一片漆黑,城市灯光透进窗户,在他们脸颊投下五彩的光影。柏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一股失望情绪蔓延全身。

“唉……这样一来,战争不就变成游戏了吗?”他无奈地叹道,“没有人冲锋,也没有人牺牲,只要军官坐在屏幕前,指挥机器人杀个你死我活,战争纯粹变成了脑力游戏……既然成了脑力游戏,那么对军人的体能水平也没有要求吧?只要够聪明就能打仗……”

他正黯然神伤,对面那人突然打断他的话:

“同志,你这想法也太顽固了吧?战争不一定非要人类上前线,也不一定非要用某种特定的形式。当冲锋枪刚诞生的时候,所有军队都认为它太浪费子弹,而一度拒绝装备,但是现在呢?”

被人如此批评,柏鹰的火气顿时腾了起来,他抬起头,瞪着对方说:“如果战争变成这样,不需要军人上阵,也不需要军人去死,那我们还需要军人的精神吗?战争本就意味着杀戮,意味着牺牲,从古至今只有最强壮、最勇敢的人才有资格当兵!如果战争变成了游戏,那这些精神还会存在吗?”

出乎意料,对面那人轻蔑地笑笑,反问道:“照你这么说,那在秦朝士兵看来,我们也算军人吗?不敢迎着刀剑冲锋,反而躲在掩体后互相射击;因为害怕中弹,所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笨重得像个待宰的猎物。在秦朝士兵眼里,我们难道不是胆小鬼吗?”

柏鹰一时语塞,下意识捏起拳头,险些扑过去揍他。首长见状,立刻制止他们:

“够了,先到此为止!你们要在这里一起住一年,有足够的时间来辩论。学校快到了,你们把东西收拾好,准备下飞机。”

“辩论是好事,可以互相学习对方的观点,但不要乱动肝火,否则就成了吵架。你们来这里是为了学习,为了让自己跟上时代,而不是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

首长语重心长地说,然后将目光转向柏鹰,眼里满是严厉:

“我希望,你们所有人,都能跟上这个时代!”

被首长这样瞪着,柏鹰心里不是滋味,匆匆点头,就把视线移回前方,却刚好与那人四目相对。他的眉头微微一皱,但那人的眼神波澜不惊,与刚才一样,既坚毅又利落,仿佛刚才的争吵只是毫不起眼的战斗,这让柏鹰心里顿时掠过寒意。

此时直升机刚好降落,柏鹰拉开机舱,让首长先行,然后与对方一起走下直升机。他们默默走在前往宿舍的路上,一言不发。当他们来到宿舍,柏鹰打开灯光,环顾一周,看见满房间的高档设备,不禁暗暗吃惊。

天哪,两人间宿舍……现在军校的生活条件这么好啊……

他轻轻吁了口气,转身面对舍友,友善地说:

“你好,我的名字叫柏鹰,来自喀什。”

那人扔下背包,对自己微微一笑,礼貌地说:

“你好,柏鹰同志,我姓厉,全名叫厉锋。”

厉锋,果然……人如其名啊……

柏鹰暗暗叹道,朝他伸出手。没想到,厉锋“啪”地一声并拢双腿,然后举起右臂向他敬礼,大檐帽的阴影下,那道目光依然毫不含糊,如他的名字一样锋芒毕露。

他尴尬地咳一声,收起笑容,举起右臂向他回礼。

“欢迎指教,厉锋同志。”


九、

柏鹰在宿舍度过了第一夜,在第二天参加了开学典礼。接下来的日常与部队没什么两样,每天按时起床,参加例行晨练;然后准点来到教室,随着口令向教授立正、敬礼,又随着口令坐下、脱帽,挺直腰板认真听讲。他当了5年兵,这些礼仪早就习以为常,只不过比起部队的无聊生活,课堂教学要有趣得多。

参加进修班的都是有多年兵龄的资深士官,对军事理论都很熟悉,所以教授们花在理论教学上的时间并不多。更多的时候,他们要待在机房里,围在几台模拟训练终端前,一边轮流操练,一边听教授们讲解自动化空战的指挥技巧,还有即将成批列装的各色智能战机。

“这些智能战机已在部队少量装备,但因为缺少既通技术又懂战术的指战员,所以尚未形成战斗力。而在军队内,有许多同志对改革持反对意见,所以自动化部队需要尽快证明自己的价值,”教授说,“根据上级指示,你们当中最优秀的学员,将被优先派往部队实训,请各位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这些模拟训练终端在每间宿舍都有两台,放置在房间中央,专属于每个学员。每当白天的课堂结束后,剩下的时间,他们要坐在这些机器前,与舍友进行模拟对抗,或者联合对抗AI蓝军——这些AI蓝军由一台超级计算机指挥,不仅能将学员打得落花流水,还能学习和利用他们的战术,让自己变得更加难缠。

在柏鹰看来,这个模拟训练终端,除了没有单机剧情,其他部分与即时战术游戏没有任何区别。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对待的,每天下课后,他在这台机器上与厉锋过招,或者与他一起联合对抗电脑,就这样一局又一局地玩下去,仿佛当年读大学一样——只不过,这是“奉旨”玩游戏,需要撰写总结报告,分析自己的“游戏过程”,让自己下次“玩”得更好。

但让柏鹰耿耿于怀的是,无论是相互对抗,还是合作抗敌,厉锋的指挥水平都远远在他之上。当他被各种刁钻的战术弄得焦头烂额时,厉锋却淡定地坐在对面,甚至挑衅般地告诉柏鹰自己的动向。尽管这个“游戏”看起来只是给战机下达出击命令,剩下一切都由战机自己完成,然而柏鹰的战机无论如何都挡不住厉锋的攻势——虽然双方战机的性能没有多大区别。

在又一次惨败之后,柏鹰终于受不了,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冲厉锋吼道:

“为什么你的部队会这么猛啊?从头到尾都把我压着打,太假了吧?”

厉锋被这滑稽的质问逗乐,捂着肚子笑了好一阵子才止住,然后抬起头,严肃地问:

“柏鹰,说实话,你真的有好好对待这个训练系统吗?”

他肚里憋了一团火,咬着牙反问道:“不就是个即时战术游戏?有什么稀奇的?”

“真的吗?你真这么觉得?”厉锋瞪大眼睛,咄咄逼人地说,“这台机器就是我们将来使用的指挥终端,它模拟了预警机上80%的设备,你居然把它当游戏机?这个训练系统装了整个东亚地区的地理信息模型,所有场景都是真实的,地形、气候、云层、天气,光这些数据就得用几十个硬盘来装,你他妈以为这是游戏?”

他说着将公文包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叠文件,甩到柏鹰桌前:“你以为我为什么把你压着打?这都是从图书馆复印的资料,你当那些书是废纸?这里面有朝鲜战争的空战战例,还有一战时期的空战战术,你以为这些都是垃圾?你他妈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浑浑噩噩、游戏人生啊?”

“知道刚才那局为什么会输吗?因为这个场景是东海,我在这里开了3年无人机,闭着眼睛都能飞过宫古海峡!”厉锋敲敲屏幕,瞪着柏鹰,眼神如刀刃一般锋利,“你以为我犯傻,在这认真玩游戏是吧?我今天在这练熟战术,明天去东海就能直接揍人!”

厉锋吼完之后,径直坐下翻看战斗数据,表情很平静,仿佛刚才的争吵只是过眼云烟。柏鹰狠狠瞪着他,双拳紧握,然而他知道自己理亏,用拳头说服不了人。正当场面尴尬之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低头一看,不禁怔住。

来电人是他父亲,这个名字好几个月没出现在通话记录里。柏鹰拿起手机走出宿舍,接听电话,像平常那样问道:

“喂,爸?最近还好吗?”

“我还好,不用担心,”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很低落,“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吗?唉……好几个月没打电话了……”

听到这句话,柏鹰顿觉心头发闷。他忍住情绪,淡定地说:“我还好,爸,最近一直在学校,这里不让随便出去,没事的。”

“过年能回家吗?”那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得柏鹰心头抽动。他抬起头,才发现天上正在飘雪,一股寒意将自己慢慢吞噬。他犹豫许久,才开口回答:

“我……我今年可能回不去了……”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那边要打仗了。”

柏鹰顿时一怔,支吾着说:“怎么可能呢,爸,最近没什么特殊的消息啊……我在部队都没听说,你不要乱听网上的谣言……”

说话间,熄灯时间已到,清脆的号声骤然响起,如一曲怀旧老歌,在校园上空悠扬回响。宿舍的灯光陆续熄灭,电话两头听着号声,久久沉默,直到一切归于平静。父亲在那头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去睡吧。”

“嗯,知道了……晚安,爸。”

挂断电话后,柏鹰站在漆黑的阳台上,抬头仰望天空,看见雪花飘扬的天边,一轮圆月从云缝之间掠过,在云层边缘洒下皎洁的光影。他的脑海顿时闪过似曾相识的感觉,才想起来,在喀什的那几年,每当结束夜班,从控制室走回宿舍时,天边经常挂着这种月亮,皎洁如雪,一尘不染。在它的光芒中,偶尔能看见无人机的剪影,那轻盈的身姿,就像雄鹰一样矫健。

他深吸一口初冬的空气,转身走进宿舍,将门关上,然后脱衣睡觉。闭眼之前,他扭头看着对面,淡淡的光影中,墙上那顶大檐帽若隐若现,让他想起报到那一天,那道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神,既坚毅又利落;看似平静的神情,却藏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才发现——他在西北边境,虚度了5年军旅时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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