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唐诗会说事儿】张若虚:孤篇何能压全唐

如今不知有多少人言之凿凿,称这一首《春江花月夜》要压“全唐”,还列举若干名家评点为佐证,似乎其为唐诗“巅峰之作”的地位不容撼动。《全唐诗》总计四万八千多首,再加上后来的补遗,五万多首,试问张若虚这一首究竟怎么压得住?!又如何能号称压住了?!

王闿运在《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中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李贺、商隐挹其鲜润;宋词、元诗尽其支流,宫体之巨澜也。” 这段话有两个关键词,一是“横绝”,一是“宫体”。此诗出自宫体,张若虚的文笔令《西洲》这一清商旧调焕然一新,诚然是了得的。但宫体就是宫体,此诗充其量也不过是宫体的“巨澜”或“孤篇”而已。脱离了王闿运最初的话语语境,将其所谓“孤篇横绝”演义或讹变为“横绝”全唐,压倒大小李杜、王维、白居易、岑高等等一干人,实在是和数千年诗史开玩笑。至于引用闻一多的评说,将此诗立在唐诗“顶峰”,更是离谱的断章取义。闻一多在《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一开始就说过,“宫体诗就是宫廷的,或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宫体的不论什么诗,都还是初唐音色,哪里压得过盛唐去?!

好吧,压不压得住,不光是一个萝卜白菜的问题,更是一个骡子与马,需要遛一遛才能看出真功夫的问题。读书分享小组嘱我分享一下有关唐诗的内容,那么且泡一壶好茶,我们来细说《春江花月夜》。

长篇歌行体的《春江花月夜》是乐府《清商曲辞∙吴声歌曲》旧题,不是张若虚的创制,也不止张若虚一个人写过。不过在《春江花月夜》这个诗题下,今天的人大多只知道这一首。诗篇题目可以看成一个完整的短语,更是春、江、花、月、夜五个诗歌意象的组合。“月”是其中最主要的纽带,把这五个意象贯通关联起来,形成一个彼此唇齿相依的有机整体,构成一幅“春江花月夜”的完整图画,这是旧题的要求。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诗人开篇破题,勾勒出一幅春江月夜的画面:春潮连海,月共潮生。明月在水平面上冉冉升起,他用的却是出生的“生”,仿佛月亮是由一望无际的春江水孕育出来的,充满新生的生命活力。月亮那么高,那么亮,处处春江都在月色之中。他接下来就写到月色了: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月色随着江水宛转绕过春天的原野,月色洒在开满花的树上,微微闪亮。“霰”,不是雪,没有雪片那么大,也比雪片亮;也不是冻雨,没有冻雨那么湿冷,而是小小一粒粒的冰晶。半空里,“流霜不觉飞”,江岸两边,“白沙看不见”,大千世界白天的五彩缤纷都被过滤掉了,“江天一色无纤尘”,连尘埃都没有,皎洁月色中的天地宇宙只有一派梦幻一样,神话一样,缥缈的纯净。毛主席诗词里“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也是这种手法,抓住颜色从大处写景,居高临下,呈现的画面气势磅礴,也充满了幅度很大的、现实的动态感。张若虚的画面则是想象里由近及远展开,很空灵很朦胧,也很恬静。从“孤月轮”开始,张若虚移情入景,笔墨从单纯的、“无我”的景色描绘转到了自己的遐想: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连续两问所追索探求的,时空无限的宇宙意识和流年似水的生命感触,我们都不陌生了。和张若虚同时代,也同样擅长长篇歌行的刘希夷,那一联“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可以拿来放在这里做注脚。但是张若虚和刘希夷毕竟不同。史书里关于他的生平资料记载很少,但可以确定他是扬州人,与贺知章、张旭、包融被并称为“吴中四士”,《旧唐书》说他们四人都以“文词俊秀,名扬于上京”是唐中宗神龙年间的事。而张若虚到玄宗天宝年间还在世的。从这些零星的资料里我们大致可以推断,张若虚和贺知章的年龄不会相差太多,人生经历也没有太多大起大落  。否则在这个李唐皇室诸人争先恐后搞宫廷政变,朝局动荡不安的时间段里,不会留不下他更多的踪迹。

所以,他的个性并不悲观。“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每一个个体的生命固然是有限的,也是短暂的,可是放大到整个人类的存在,则是和宇宙万物一样的绵延久长,“代代无穷已”的人类生命就和“年年只相似”的明月共天地苍穹。生命观能够这么豁达自在,也是那个欣欣向荣的时代才会有。

用这样的生命观再重新审视月亮,反而觉得这一轮孤月可怜。年年如此,徘徊中天,总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却又始终等不到,只能年年看着一江春水向东流。“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明月有恨,江水无情,引出下半篇游子思妇的离愁别恨: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这四句总写离愁。“白云”呼应“扁舟子”,一样飘忽的行踪难定,“青枫浦”接上“明月楼”,一样敏感的,容易牵愁惹恨的处所。同时又都紧紧扣着“江月”的主线。“谁家”、“何处”两个词在前后句子里互文见义,一来一回,因为离愁别恨不止一家、不仅一处。诗情荡漾摇曳,这就牵扯出更多的曲折来了: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这六句说的是明月楼上的思妇。明月逡巡在她的楼头,月色洒在妆镜台上,让她触景生情,牵动了愁肠。她要赶走恼人的月色,偏偏月色“卷不去”,“拂还来”。“卷” 和 “拂” 是两个很痴情、很怅惘,也很迷茫的动作,思妇的形态、神态在这两个动词里都变得很生动。她在被月光引起的相思情绪里陷落,又拿惹祸的月亮没有办法,只好说:愿逐月华流照君。

作者在这里插进来一句旁白:“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鸿雁再怎么飞,也飞不出月的光影;鱼儿再怎么跳跃,也只不过激起几轮波纹——都没有用。“尺素在鱼肠,寸心凭雁足”不过是梦想,鱼雁根本完不成传递消息的任务。于是,思妇楼头盼归是久远的望穿双眼;相对地,游子的天涯思乡,也是久远的情何以堪: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连做梦也是要回去,可是回不去。江水流春,流去的不仅是自然的春天,也是游子的青春、幸福和憧憬。江潭落月复西斜,说的是月光逐渐隐去,衬托出游子的凄苦落寞,也说的是长夜无眠。海雾藏月的黯淡,正正对应前面的江潮生月;而碣石与潇湘之间那一条无尽长路,其实根本就是没有路:碣石是在北地,潇湘属于南国;碣石是仄声,斩钉截铁、寒冷硬朗的石头,根本不能移动;潇湘是平声,缠绵悱恻,悠扬不尽的流水,也只能按照既定的轨道流动。“人生代代无穷已”的豁达开朗突然不见了。后面这些诗句里的游子思妇天各一方,音讯不通,相见无期很隐晦,但是情绪很绝望。

所以诗人的情感到最后没有着落的,只好归结成“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伴着残月的余光,洒落在江边树上。单看诗句,“落月摇情”一句真是才子手笔,把因为这一轮满月而心荡神驰的,人的状态物化了,反而显出神韵。可是作为整首诗的结句,和前面的“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对照,未免就显得气势上落了一大截,回应不过去。

《春江花月夜》从明月共潮生— 空中孤月轮— 楼上月徘徊— 斜月藏海雾,是以整个月圆之夜的时间顺序来布局谋篇的。围绕着月亮的核心,张若虚依次展开了江潮、月色、波光、流水等等一系列的意象。他展现出来的画面很清雅,虚实相生、浓淡有致。全诗换了九韵,韵律也相应地抑扬回旋,轻栊慢捻的低吟浅唱。

清代徐增在《而庵说唐诗》中评析这首诗:“起用出生法,将春、江、花、月逐字吐出;结用归消法,又将春、江、花、月逐字收拾。……此诗如连环锁子骨,节节相生,绵绵不断,使读者眼光正射不得,斜射不得,无处寻其端绪。‘春江花月夜’五个字,各各照顾有情。”徐增这段话,很能说明这首诗的好处。

若论极力营造一种梦幻的、幽美的,不杂人间烟火的意境,张若虚无疑是成功的;若论词句锤炼的精到,音韵与文情的切合,张若虚也是成功的。徐增所说的这首诗的好处,其实只在于布局谋篇,是技巧层面的事情。此前乐府多为五言短制,张若虚首开优秀七言长歌之先河,是对中国诗歌发展的重要贡献。他和刘希夷一起,将长篇歌行的民歌风味雅化了,格式化了,文人化了。

可这也还是技巧层面、篇制层面的问题。《春江花月夜》,虽然与过去的同题作品“意境和情趣完全不同”,尽管诗中关于时间永恒,空间无限的想像在当时也颇有一点儿新意,但每一次转韵的层递之间,毕竟没有完全脱离“游子思妇”的传统内容和题材。则单单从形式上来看,这首包括了很多名句的诗歌就免不了辞藻堆砌,铺排炫技的嫌疑。

从唐代一直到元代,这首诗几乎没人看重,不是没有道理的。当代的文史学家程千帆先生考证过,现存的《唐人选唐诗》十种、唐人杂记小说,宋代《文苑英华》、《唐文粹》、《唐百家诗选》、《唐诗纪事》,元代《唐音》等等唐诗选本,都没有见到过这首诗。而且在由唐至明的二十余种诗话本子中也无一字提及。最早收录这首诗的本子,只是宋人郭茂倩的《乐府诗集》。

郭茂倩这个选本有很多问题,当代不少学者都注意到了,这个选本的权威性已经受到质疑,这个我们姑且不论。从吟咏的主题来比较,这一首怎么胜得过李白的《把酒问月》?人家李大仙把酒杯一拍,说: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是何等洒脱的气势!就连刘禹锡的《八月十五夜桃源玩月》,“凝光悠悠寒露坠,此时立在最高山”,那种居高临远的开阔,张若虚也是不及的。从体式上来比较更不行,《春江花月夜》怎么胜得过《琵琶行》?说张若虚是唐诗大家没有错,说《春江》孤篇压全唐就过誉了。

清代学者賀裳在他的《载酒园诗话又编》里面说过下面一番话:“《春江花月夜》,其为名篇不待言,细观风度格调,则刘希夷《捣衣》诸篇类也。此诚盛唐中之初唐。且若虚与贺季真同时齐名,遽(具)分初盛,编者殊草草。吾读诗至贺秘书,真若云开山出,境界一新,毋宁置张于初,列贺于盛耳。”賀裳的意思是,这首诗固然有他的好处,但还是初唐余音,没有体现出我们普遍认同的,那种宏阔、开朗、积极的盛唐气象。因为张若虚和贺知章同时,就把他列入盛唐,未免潦草。唐诗作品要到贺知章,才能看见盛唐境界。

通读闻一多先生的《宫体诗的自赎》全文,他对这一首《春江花月夜》的评价实际上是很客观中肯的。首先,这首诗完成了对脂粉气的,纤弱的宫体诗的救赎;其二,为即将到来的盛唐诗风吹响了号角。所谓“诗中之诗”的正确理解,乃是“宫体诗中的诗”,所谓“顶峰上的顶峰”,也只是“宫体诗上的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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