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医生生涯,止于自己的心软

所有人都可以等,唯独受伤的老人不能等,你是医生,放着自己的病人在那里独自承受着伤痛的折磨而不管不顾,难道你忘了希波克拉底的医学誓言了吗?

但给老人打包票的王院长,却成了全院的笑话。

配图 |《到爱的距离》剧照


1


2007年,我在家乡景德镇市的一家医院实习。我是学中医临床专业的,但由于是中专文凭,这个“硬伤”让我没能成为一名医生。

在这家医院的骨科实习期间,我认识了一位卖骨科内固定器材的老板,正好需要我这样既具有医学背景、又苦于当不了医生的医学生。毕业后马上可以参加工作,简直就是无缝连接,所以实习一结束,我就接受了这个老板提供的工作,当起了“骨科器械跟台员”。

一般来说,人要遇到手脚骨折了,去医院做手术就需要用到“内固定钢板”,而我们就是专门提供钢板的器械公司。每一台手术,公司必须要派人去“跟台”,跟台员还要和医生一起,洗手上台做手术。

我第一次跟这家医院的骨科专家王院长的台是在2007年的中秋节。王院长明明要的是钛合金的材料,可我在准备器械的时候却出错了:钢板拿的是钛合金的,而螺钉则拿了不锈钢的。

以往都是老板准备器械,那次他回江苏老家过中秋节,不在身边,没人监督。而我刚入行不久,之前上学时中医骨伤科的书上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知识,老师自然没教过。

王院长在上螺钉的时候,就觉得拿在手里的东西有些不对劲,他仔细看了看钉子的颜色(不锈钢的材料在颜色上比钛合金要明亮一些,质量上也要重一些),马上眼睛一瞪,将手里的螺丝起子摔在台上,指着我的鼻子,狠狠地骂道:“你他妈的,用不锈钢的螺钉去上钛合金的钢板?要是将这两种不同材质的材料混合植入病人体内的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娘,手术室里又那么多人,难堪得我眼泪差点掉下来。而王院长才不管这些,不等我回答,就继续大声骂道:“会起电解反应的!严重的情况下,病人的肌肉组织会腐烂、骨折端与伤口会不愈合,手术就失败了!后面要再次、甚至多次手术才能解决,简直就是劳民伤财——小余啊,人命关天的事情,你拿它当儿戏?!”

我被骂得手足无措,像根木棍般杵在那里。王院长看我被骂傻了,语气才缓和下来,叫我马上回公司拿钛合金的下肢螺钉,并嘱咐我不要再拿错了。就这样,因为我犯了一个低级错误,病人在手术台上无辜地多躺了一个多小时。

手术结束,王院长跟病人又是解释,又是道歉。还好病人没有因此发难,反而感谢起王院长的细心,说要不是王院长发现得早,他还不知道要再吃多少苦头。

多年后,我总是会再想起这件事,虽然觉得有些委屈,可心里还是感谢王院长的。他在我入行时给我上的这堂课,让我长了记性,从此再也没有犯过这种低级错误,也让我在往后的工作中明白了这份职业的重要性与特殊性——人命关天的事情,绝对不能儿戏。


2


2008年的1月,一场冰灾不期而至。本来冬季雨雪天气路面就湿滑,导致交通事故频发,这场对于南方很罕见的冰灾更是让这样的状况雪上加霜。那段时间,摔断胳膊、摔断腿的人特别多,手术室里整天都是灯火通明,就像打仗一样。外科病房人满为患,晚上从手术间出来,医院走廊的地上坐着一排排的医生、护士和麻醉师,已经累得背靠在墙面上睡着了。

我这个工作不久的新人也被这场冰灾搞得手忙脚乱,每天都奔跑在医院与公司之间。零下10度的气温,让居民区的水表、水管冻得爆裂,街道上到处都是水,与逐渐消融的冰混合在一起,特别的湿滑。像我这样灵活的年轻人,都难免脚底打滑摔跤,更别说老年人了,原本就骨质疏松,人又不灵活,摔上一跤,十有八九会骨折。

就在冰灾的一天中午,王院长的医院里来了个需要做骨折手术的老人。

老人是农村人,早上出门干农活,走上坡路的时候,因为路面结冰摔了一跤,小腿磕在路面尖利的石头上,造成了胫骨粉碎性骨折。摔倒时他又下意识用右手撑地,导致肱骨外科颈骨折。更糟糕的是,倒在地上起不来的老人被村里人发现后,因为施救的村民不知道对骨折病人正确的搬运方法,搬动过程中导致老人的胫骨断端发生移位,穿出了早已破损的软组织和表皮。

老人的儿媳妇和村里人一起将老人送到医院时,已经临近中午了。这种开放性骨科的手术,必须急诊做掉,否则无法彻底止血。可老人的儿媳带的钱很少,只够术前的常规检查,住院和手术的费用要等老人在外打工的儿子送来。问老人的儿媳,她老公要多久能到医院,她说已经在路上,估计晚饭的时间就能到。

医院不是慈善机构,但这个老人的伤情刻不容缓,接诊的王院长还是给他安排了住院和手术。我和骨科的张医生推着老人到了手术室门口,大概因为人手不够,来接病人的竟然是手术室的护士长。

人不是机器,连轴转了多日的医护人员也难免焦躁起来。护士长从张医生的手里接过病历一看,立刻就很生气地说:“张大夫,你的病人都还没交钱,也没有提前通知手术室,怎么能推进来做手术?”

张医生研究生毕业,来这家医院工作的时间不到两年,还是个新人,遇到护士长的诘问,心里也慌。稍微镇定了一下,他连忙答道:“这是王院长的病人,我还以为他已经跟手术室说好了。王院长还说病人的家属正在送钱过来,叫我先推进来做准备。”

护士长的爱人是这家医院的正院长,而王院长则是医院的副院长,同时也是本市有名的骨科专家。张医生原本以为把王院长搬出来,护士长多少会给点面子——而且病人本来就是王院长看的,病历上有他的签字,张医生觉得这样说也没什么不妥。

可没想到护士长却更生气了,她立刻用眼睛瞪了一下张医生,连珠炮似地说:“你什么意思?我当然知道这是王院长的病人,但是,没交钱是不能做手术的,这是医院的硬性规定,不管是谁都得遵守!再说了,手术室现在这么忙,没有空的手术间。就算是交了钱,也要排队。先推出去,交了钱再说!”

说完,她把病历拍在张医生的白大褂上,转身就走了。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赶紧问张医生现在怎么办,他说:“先推回去吧,我是没办法,等王院长来解决。”然后,他又弱弱地说了一声:“更年期的女人真可怕!”


3


老人被我们推回了病房。因为是开放性骨折,简单的包扎处理并无法有效止血,刚刚包扎的纱布和绷带早就被鲜血染红,张医生不得不又给他加了纱布进行包扎。

村里人能将老人送来医院,已经算好心了,对于农村人来说,住院费和手术费实在过于高昂,他们都摊开了双手,表示爱莫能助。老人的儿媳妇急得团团转,但也没办法,只能耐心等待自己的老公赶紧来医院解决。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父母也是农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也是心急如焚。但我只是一名器械公司的跟台人员,连医院的内部员工都不算,又是刚参加工作,一个月的工资才800块,要吃饭、要租房,自己用都不够。所以除了站在一旁看着,我也只能和张医生以及老人的家属一样,将尽快完成手术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王院长身上。

也许是到了院长这个位置的人大风大浪经历多了,当王院长知道了我们在手术室被拦下来后,十分冷静,就简单地说了一句:“那就等吧,等他儿子把手术费用送过来了再说。”

作为一个刚刚踏入社会工作的、充满了理想主义,又对农村人有特殊感情的人来说,王院长的这句话让我感觉到了一股冷意。我心想:所有人都可以等,唯独受伤的老人不能等,你是医生,放着自己的病人在那里独自承受着伤痛的折磨而不管不顾,难道你忘了希波克拉底的医学誓言了吗?何况家属已经在送钱来的路上了,等我们做完手术,人家也刚好把钱交了,这样多完美?

我们公司很小,不止这一家医院的业务,因为不知道这个老人要等多久才能手术,老板想叫我先去别的医院“跟台”。可我去跟王院长说的时候,他又不准我走,说是病人交了钱会立刻做手术,怕我上了别医院的手术一时下不了台。我猜,其实他是怕手术中人手不够,因为他下面只带了一个张医生,我前一年实习时,他就经常拿有医学背景的器械跟台员当“二助”来用,什么复位的时候帮忙牵引、缝合的时候帮忙剪线等,全都让跟台员帮着做。




我们从中午等到了晚上8点钟,老人的儿子终于到了。

王院长赶紧叫他去交钱。可老人的儿子却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左看看、右看看,也不说话,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最后实在憋不住了才说,自己也是因为没钱过年才趁着年前农闲的时候出去打点小零工赚钱,刚刚出门还不到3个月,老板说要到过年前一天才能一次性付清全部的工资,所以现在自己手里根本没钱给父亲做手术。而且,他又说,他还有两个哥哥,也应该出父亲的手术钱。

原来这个老人的养老方式,是每年轮流在3个儿子家分别吃住4个月。老人的小儿子在来医院的路上跟两个哥哥联系过,两个哥哥都说老父亲是在他家住的时候出的事,那么这手术费理应由他一个人来承担,就连到医院来露一面都不肯。

王院长一听,头就大了,只能对老人的小儿子说:这是你们三兄弟之间的事情,不应该拿到这里来说,你父亲的手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下去,你先想办法到别的亲戚朋友那里借,等回家后再去和两个哥哥协商吧。

老人的小儿子一时也不敢拿定主意,跑去和老婆商量。过了一会儿,夫妻两个人过来,老人的小儿子说:“刚刚我们已经打电话向我老婆的娘家人借到了钱。”旁边老人的儿媳连连点头,赶紧附和道:“是、是、是,已经找我妹妹借到了钱,只是晚上乡下没有来市里的车,明天一早她就会送到医院来,到时候我们立马把钱交掉。”

看见王院长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们,老人的小儿子又接着说:“大夫,我爸这样躺在病床上疼得难受,我这个做儿子的看了也不忍心。您行行好,能不能赶紧帮我父亲把手术先做掉,我保证,明天一早就会交清所有的钱。”

王院长盯着老人的儿子看了半天,突然冷不防地说:“别说我没警告你们啊——没交钱就给病人做手术,是违反医院规定的。就算我今天帮你父亲把手术做掉了,明天如果没有交清手术费,你父亲体内的钢板可是要再拿出来的。到时候折腾来折腾去,苦的可是你的老父亲。”

老人的小儿子尴尬地笑了笑说:“不会的,大夫,您放心,明天早上一定会交清。”


4


老人的情况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晚上8点半,我和张医生又再次推着病人去了手术室,在门口接病人的护士知道老人仍没交钱,也很为难,要去跟护士长说——没想到这么晚护士长还在。

随后赶来的王院长说他会去跟护士长讲明情况,让我们把病人先推进去。护士接过病人,和护工先进去了,我们3人则去更衣室换洗手衣。

等我们换好洗手衣往手术间走的时候,看到老人的病床还停在走廊上,并没有接进手术间做术前准备,而护士长就站在旁边。王院长这下有点生气了,忙问怎么回事。护士长也不回话,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王院长也跟着进去了,然后,我们就听到了两人的争吵声。

护士长还是那套说辞,她认为病人没交钱就不能住院做手术,这是医院三令五申的规定,谁也不能破坏。王院长觉得特殊情就应该况特殊处理,“何况病人家属已经借到钱了,明天一早就会交”。

两人为此争论不休,谁也不让一步。跟着我们一起接病人的护士,觉得今天这台手术能不能做成还不一定,就放下我们到别的手术间帮忙去了。我和张医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傻傻地站在老人病床边上。

大概是听见了王院长和护士长之间的争吵,原本沉默的老人情绪也开始有些激动了,差点要坐起来。当然,他没有怪罪医院的意思,只是有些哀怨地说:“王院长是个好医生,你们也是好医生。要怪就怪我命苦,生了3个不孝、不成器的儿子。我那老婆子死了以后,我连棺材本都分给他们仨了,还想要我怎样?”

张医生听了,赶紧去安慰老人:“老人家,你别动啊,否则伤会加重的。你放心,没事的,马上就给你做手术。不过你也知道,王院长为了你的事的确很为难。所以做完手术后,你一定要帮忙催一下,让你儿子赶紧交钱!”

老人连连点头,说一定会。

吵到最后,还是听见王院长说:“护士长,我知道你是个有原则的人,出发点是为医院着想。钱我们可以等,但是病人的伤情不能等,我们应该灵活处理才是。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来为病人做担保,如果做完手术到出院的时间内,他们还是没钱交的话,我来交,行了吧?”

王院长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护士长强硬的态度终于缓和了下来,说:“王院长,我知道你是个热心肠,但我是怕你吃亏呀!你知道你这个分管医械的副院长的位子,有多少人在打它的主意吗?又有多少人盼着你出事,好做你的文章?最近医院里很忙,忙就容易出错。可再忙,医院还是有闲人的,他们就等着这个机会呢,你知道吧?”

护士长的这番话,连我和张医生听来都很感动,我们甚至还小声八卦:他俩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有过那么一段?要不然谁会说这样的话?


5


手术是在晚上9点半开始的,胫骨粉碎性骨折需要拼凑骨块,花的时间比较多。而肱骨外科颈骨折稍微容易一些,花的时间相对较少。

因为两间骨科专用的手术间正在使用,所以我们只能将就着用脑外的手术间来做手术。脑外的手术间里没有配备术中透视用的C臂机,我们只能请放射科的人推着小型X线摄片机来拍片子。片子拍完,还要拿去放射科洗出来再拿回手术室,好让我们查看骨折复位与钢板是否上好。

确定手术成功,已经快凌晨1点了。王院长缝合好肱骨肌肉层,将皮肤缝合交给了张医生,我则留下来帮忙剪线和包扎切口,又陪着一起送病人回病房。然后,再与张医生一起到更衣室换衣服。

“如果早上病人没交钱的话,王院长不会真的把我们刚植入进去的钢板再取出来吧?”手术过程中,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心里,可又不敢直接问王院长。现在趁更衣室里只有我和张医生,所以我忍不住就问起了他。

“怎么可能,你傻呀,那是王院长在吓唬他们呢!”张医生一边脱下洗手衣一边说,“你今天应该也感觉到了吧,王院长人挺好的。病人跟他非亲非故,能做到这份上没谁了。我在来这家医院工作之前,和你一样也在别的医院实习过,读研究生最后一年又换了另外一家医院(实习),研究生毕业后还在那个医院留院工作过一段时间。我从来没看到过那家医院敢在病人没交钱的情况下把病人送进手术室做手术的,别说是做手术了,没交钱,就是办住院都不行。今天这种情况下,我们自己的科室还好,办住院什么的,王院长跟我们科里的护士长打声招呼就行。而手术室不是自己的科室,他也敢这样做,只能说不仅医术精湛,而且对病人也很好,这样的医生不多了。”

张医生说的时候,心里大概是充满了敬意的。我也深受影响,觉得自己之前对王院长产生了严重的误解,现在对王院长也是由衷地佩服。

我们都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


6


可是,第二天一早我去医院跟另外一位医生的手术时,就听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昨晚那个做手术的老人跑了!

是早上值班护士发现的,老人的病床上已是人去床空,被子都是凉的。估计昨晚从手术室推出来没多久,他的小儿子和儿媳就将他从病房偷偷搬运出去了。

王院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我无法进行揣测。只听说一大早知道这件事后,他就立刻按照病历上老人家的地址,开车追了去。

那天中午,我跟完一台手术后没有急着走。想了解一下那个老人的后续情况,看看王院长回来了没有。我去护士站转了一圈,找相熟的护士打听。护士说王院长到了老人的村子,先找村长讲明了情况,村长就带着王院长去了老人的小儿子家。可一栋破旧的瓦房,大门紧闭,村长也不知道这一家人去了哪儿。

王院长又请村长带着去了老人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家,两家人的态度不是很友好,开口就说没钱,也不知道弟弟一家人去了哪儿。而且他们都说,三兄弟结完婚的时候早就已经分了家,现在各过各的,老父亲是在小儿子家帮忙干活时摔伤的,这件事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就更没有理由让他们出这个钱了。

王院长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医院,这件事传来传去,在医院变成了一个笑话。

回到公司,我向我老板说起了这件事,老板哼哼冷笑两声后,叹了口气说:“真不知道王院长是怎么坐上副院长这个位子的,心肠也太软了。昨天你跟我汇报工作的时候,我就感觉会出事,还特意打电话问王院长,他那台手术是不是可以先缓一下。可他不听劝,这下好了,真出事了,我们也跟着倒霉,如果最后还是找不到人,医院暗地里肯定会要求我们把材料费减免一些。”

很显然,作为一个器械商,他更关心的是材料费的减免问题。




没过几天,我们又接到了王院长的一台手术。病人又是摔跤导致了股骨粗隆间骨折,需要用到股骨近端解剖钢板。

这种钢板是分左右脚的,拿错的话就用不上了。之前我们就出过这种错,老板给我的是右脚的钢板,可到了手术室看到片子才发现要手术的是左脚。我只能赶紧向医生解释,再立刻回公司拿左脚的钢板过来。

这次乌龙后,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凡是遇到这种“分左右”的情况,我都会把左右两边的钢板全打包带上,省的到手术室再出现差错——毕竟,王院长是个非常严厉的人,骂起人来非常凶。

可眼下由于冰灾导致的摔伤骨折比较多,公司仓库的库存告急,左右不同尺寸的钢板都只剩下一块了,王院长这次手术需要的刚好是“右脚”,如果别的医院也要做这个手术、而且需要的是“左脚”的话,我要是把两块钢板都带走,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次赚钱的机会?因此,老板坚决不允许我像以往那样把左右脚的钢板都备上。他说:如果你不信任我,就亲自去医院找张医生问清楚。

考虑到手术时间在第二天,时间上还来得及,我便去了医院。张医生被我一问,倒不确定病人到底是要用哪边的钢板了,说X光片子都在王院长那里,还是直接去找王院长。

我到了王院长设在骨科的诊室,他正在给一个老太太的腕关节打封闭。我就没敢进去,停下来躲在门旁边偷偷看着。

王院长给老人打完针,老人的儿子有些难为情地说:“王院长,又麻烦你了,免费给我妈打封闭,都打两回了,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下回来市里办事的话,要不我给你带只家里养的鸡,这不快过年了吗……”

王院长笑了笑,拿起桌上的一盒玻璃酸钠,晃动自己的肩关节说:“哎呀,都说了这是我自己用剩下的,没事了,不用那么麻烦,过年家里鱼肉都有,什么都不缺。”老人的儿子说自己家养的鸡比买的好吃,王院长连连摆手,说不用麻烦了,便起身将母子送到了门口。

我站在门口,心想: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院长能坐到副院长的位子,肯定有他的办法。看来,前几天那个老人的事情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他依然我行我素,能为病人分担的,就尽量分担。


7


农历大年三十前一天,我又和王院长去浮梁县蛟潭乡镇卫生院,做了一台锁骨骨折钢板内固定的手术。

我们下午3点钟出发,到了那边立刻就开始手术,包括上麻醉,手术花了一个多小时。手术后正好工作也就结束了,病人家属说要请吃饭,我跟王院长推辞不掉,就跟卫生院的医生护士们一起去了。一桌人吃吃聊聊,卫生院的医生就向王院长请教起手术方面的事情。我年龄最小,就坐在下座靠门的位置,听着他们聊。

王院长因为要开车就没喝酒,他不喝,其他人也就不好意思喝了。可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人一进来,我就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酒味,再看他的神态和脸色,应该是在别的地方喝了一轮才过来的。

在座的医生赶紧给王院长介绍起来,说这个人是病人的侄子,在他们镇上混得很好。那人跟王院长打了声招呼后就坐下了,看到大家没喝酒,就故作生气地说:“你们这些人,都没人陪王院长喝酒的吗?”

说着,他就去包间外面拿了两瓶白酒进来,硬是要往王院长的杯子里倒酒。

王院长百般推辞,推搡之间,倒下去的酒全洒在了桌子上,这下让中年男子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他指着卫生院的人说:“你们还好意思在这里说?王院长每次来这里不喝酒,还不是因为没人陪!没人陪,他一个人怎么喝?我不行啊,我不好好陪的话,这事要是传出去了,说王院长来给我姑姑做手术,手术做得很好,而我却没有陪着王院长吃好、喝好。你们说这叫我以后还怎么见人,怎么在这个镇上混,是吧?传出去会被笑话的!”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听这口气,王院长也只好软了下来,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喝一点点吧。”

那人这下高兴了,拿起酒瓶往王院长的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又给在场的所有男士倒满了整杯,拦都拦不住。

王院长看着自己面前满满的一杯白酒,发起愁来。他笑着看向我,问我酒量怎么样。我平时白酒喝得少,也不知道自己的量,就说“一杯应该问题不大”。他听我这样说,就叫我帮他喝。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反正今天能不能回得去,主要是看王院长,我又不会开车。

可是,那个中年男子却不答应,经过大家一再劝说,他才允许我代王院长喝白酒,不过要“代喝两杯”,而且王院长也不能空杯,必须要喝完两瓶啤酒才行,否则“谁也别想出这个门”。

以前我外公白事时,就因为舅舅没陪一个村霸喝酒,酒席被掀了桌子,舅舅的腰也被长凳砸得落下了病根,所以我还是挺怕这种人的。看来这次王院长和我就算是喝不下,也得硬着头皮喝了。


8


饭后,坐上王院长的车,我整个人感觉都飘了起来,在车里吐了几次,人才清醒了一些。

搞得王院长晚上回家还要洗车,我很是不好意思,可王院长的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说:“不好意思啊,让你帮我挡酒。下次我们出来,打死也不喝了。我本来平时就不喝酒的,今天硬是喝了两瓶啤酒,现在头也有点晕。不过,你放心,如果看不清路,我会停下来休息的……”

人一喝了点酒,话就多了。王院长边把着方向盘边说,他还在想前段时间那个做完手术没交钱连夜跑了的老人。因为喝了酒,我斗胆问了句:“王院长,医院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还能是什么态度,赔钱呗,罚了我差不多1万块,院内也通报批评了。周二院内干部会议上,还有人拿我说事,说我平时给病人打个石膏、绑个绷带什么的总不收费。但那些都是小钱,而这次数额有点大,院长说,大家要引以为戒,下次不能再犯我这样的错误了——唉!你说屁大点的医院,怎么会有这么多小人!”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他内心是承受了很大压力的。

“小余,明天就要过年了,怎么回家,买好票了吗?”王院长转移了话题。

我忙说:“我家就在鱼山镇下面的一个村子里,很近,一个小时就能到家。”

“哦,那的确挺近的,我去过鱼山镇里的卫生院做过义诊活动。”王院长说。

我又问他:“王院长,明天还要上班吗?”

“班是要上,但明天应该没什么事。所以,我想再去那家人的家里看看,大过年的,总该回来了吧?”

见我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他反问了我一句:“怎么?难道我的钱就不是钱?我的钱就挣得很容易吗?”

不等我回答,他就一边开车一边接着说:“那个老人的儿子,当时不是说工地老板年前会发工资吗?当然了,倒不是说去了就一定能把钱要回来,我就是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连夜跑掉呢?如果钱多到还不起,那还情有可原。可再说了,就算实在没钱,他们可以像手术前一样来找我商量嘛!我让医院减免一点,再叫你们公司在钢板材料费上减一点,就没多少了,办法总是有的,为什么要跑掉呢,就不考虑别人吗?我就是想要一个说法。”

王院长说到后面,情绪也有些变化了。要不是那天我们都喝了酒,我想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听到这样的话。

我很同情那一家人,但也很理解王院长。相对于别的医生,他为病人确实付出不少,钱另说,关键是他对病人的那份信任——如果连这份信任也因此而丧失掉了,我觉得那会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过年过节的时候,城里的车和人少了不少,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反而是农村,因为年轻人都回来过年,相亲、走亲戚,中午在外面吃饭喝完酒,下午就骑着摩托车回家,而且还骑得特别快。乡下又没交警,掉水沟的、骑上别人家院墙的,都有。

这些人难免会受伤骨折,所以,才大年初三,我就回市里上班了,又是忙得团团转。

可在那家常去的医院,我却听到了一个揪心的消息:大年三十那天,王院长开车去那个老人的小儿子家——还是没找到人,村里人说那家人没有回来过年,不知道躲到那里去了。

由于农村的泥巴路还在解冻,车子轮胎打滑,王院长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他自己打的120,人没什么事,只是右手肱骨髁上与尺骨鹰嘴粉碎性骨折,尺神经受损严重。到医院做完检查,他自己要求去南昌做手术。要过完元宵节,人才回来。

后来再去那家医院,我再也没有跟过王院长的台了——从那次车祸以后,他右手的功能活动受限,即便是术后努力做功能训练,也没有完全恢复到能继续拿起手术刀做手术的地步。

一个好医生的职业生涯,就这样戛然而止。



作者 | 林则徐则林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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