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缓慢,以此来记得

1

重读安妮的《二三事》,里面有一段文字介绍各种刺绣,包括钉线绣、数纱绣、皱绣、锁绣、三蓝打籽绣、平针绣等。

安妮说:

“这单纯的记录使人的内心如同揉皱的绸布被一寸一寸地熨平。

……图案大部分是龙,鱼,牡丹,鸟或含有特定意义的纹路。不知道这诡异的美感是一种天性的禀赋还是用来抵抗生死的轮回。

犹如被构建的一个关于世界的幻象。”

我因此忆起了小时候,漆匠给我家一张新床上漆的情景。

如今想来那漆匠其实不止是漆匠,还是画匠。

他用油漆在床架上画的那些图案,也有鱼、牡丹和小鸟,还有河水、曲桥、栏杆和天空,都如此逼真。

床身漆的是紫红色。图案有粉色、蓝色、绿色、黄色等,全都非常的浓郁鲜艳。

一起上漆的还有一张八仙桌(其实就是四方桌,配四条长凳,可坐八人),漆的是纯橙色。

还有一个脸盆架。和床一样,底色是紫红,上面绘有鲜艳的图案。

那个漆匠名叫小飞,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另一个村落里。

他好像是当时我们那一带唯一的漆匠,家家户户有东西要漆都找他。

小飞师傅在做油漆时非常投入。那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样子有一种莫名的感染力。

那些鲜活生动的画面在他手下一点点显形,如此神奇。

年幼的我为之深深吸引,在一旁长时间不转睛地看着。

这场景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但不知为何又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亦或所有隔着漫长岁月的事物都会有一种虚幻感。

因为再也无法真实地触摸。

2

在回想这些遥远往事时,我因为腰疾复发请假在家,正躺在床上看书。

窗外阳台上晾晒着许多衣服,长短不一,各种颜色。

它们在风中翻飞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另一些往事。

大约小学四五年级,哥哥姐姐已开始干农活,夏天家中的衣服都归我洗。

我每天早早起床,把所有衣服放木盆里浸湿,擦上肥皂,揉搓。之后带上捣衣棒,用竹篮把衣服拎到村口的溪里去清洗。

在溪里洗衣服的人很多,大多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也有一些大婶大妈。

早晨的溪水和风都很清凉。

大家一边洗衣一边说笑。

笑声和着水声与清风,以及此起彼伏的捣衣声。

那种欢快和韵味,成了那些夏天的底色。

衣服洗好拎回家,一件一件挂在阳台的竹竿上晾晒。竹竿两头分别架在两根毛竹的枝杈上。

每件衣服晾晒前我都会再拧一次水,并用双手抓住使劲甩一下,就不那么皱了。

记得晾衣服时我常常发呆,有一些心不在焉。貌似在想一些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事情。

随后听到我妈喊我吃早饭,又看到风把衣服吹得飘了起来。

那些平淡无奇的夏日早晨就这样不知觉留在了脑海,并在几十年后的这个夏日浮上海面。

3

我妈此刻正坐在床边的矮凳上专心致志地做鞋。

这是她这辈子最拿手的事(干农活除外)。

记得早年,我们全家人的鞋都是我妈手工做的。那时还未分田到户,我妈平时在生产队出工,难得有一点空闲时间,几乎全用来做鞋了。

印象中,我妈做得最多是春夏穿的方口布鞋和冬天穿的棉鞋。家中床板上压了许多废纸剪成的鞋样。

我妈还曾为我和姐姐做过唤作“船鞋”的鞋,因鞋口酷似船形而得名。我妈见了别人从店里买来的船鞋,觉得很好看,却没余钱买。不过她手工仿做的并不比买来的差。

再早些时候,我妈还曾做过凉鞋。鞋面是仿凉鞋的样子,用碎布缝成几块布条拼起来,鞋底相比其他鞋薄一点。

纳鞋底的线是用苎麻所搓。把苎麻放水里浸透后,剥去外面的皮,抽掉中间的芯,分成细细的一缕一缕,然后就可以搓线了。

每次搓线,我妈都会先把裤腿卷到膝盖至少一手掌以上(以免把裤子弄破),然后取一缕苎麻放腿上,用双手反复揉搓成线。一缕搓好了,再搓下一缕。

搓好的线一起放进铁罐。

又倒入炉灰。

加水煮过。

再拿到溪边的石块上用木榔头反复捶打。

如此这般后的苎麻线又白又软又牢固,用来纳鞋底再好不过。

几十年后的今天,除了盛夏,我们在家依然只穿我妈做的鞋(如今不用再搓苎麻线和纳鞋底,买现成鞋底即可)。棉鞋,棉拖鞋,单布拖鞋。每个人都有好多双。

而我妈还在坚持不断地做。

她说,总有一天她会做不动,要尽量为我们多备几双。

4

看书的间隙,和我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她说前几日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得了病,她的妈妈——我外婆闻讯赶来,号啕大哭,我妈自己也哭。

我说,妈,你是想外婆了。

我妈今年80岁了。我外婆如果还在世,有109岁了。而在我外婆面前,我妈即便80岁了也还是孩子。

有一件记忆特别深刻的事发生在大约四十年前——

在老屋的厨房里,我妈坐在桌旁,两只手叠放桌上,脸搁在手上,一边哭一边喊着妈妈。声音里满是委屈。她刚刚跟我爸吵架了,吵得很凶。

之后又过了十几年,我在小镇工作,曾写过一首题为《妈妈》的诗。其中有两句我还记得——

“春天从山上挖笋回来,笠帽上插着九朵兰的妈妈”;

“伤心难过时,也喊着妈妈的妈妈”。

小镇与我家恰好在县域的两端,相隔一百多里。回去要辗转换三趟车,早晨出发连午饭都赶不上。

当时还没有实行双休。而且也没有电话。因此大多时候家和家人都只能用来“想念”。

那些年我常常给家里写信。

还曾在日记里写:“这个冬天的风好大,天好冷,同一片天空下的我的父母亲人,我只能想,却不能见。”

如今读来似乎有些夸张,却是当时某种心情的真实流露。

  5

在《二三事》里,莲安对良生说:

“若是有可能,有些事情一定要用所能有的,竭尽全力的能力,来记得它。因很多事情我们慢慢地,慢慢地,就会变得不记得。”

而有些事,那些看似如此微小的事情,就这样静默地,深深地,留在记忆里。

岁月哗哗流逝仿佛卷走了一切。

那些事却在不经意的时刻寂静清晰地显影。

那是时光曾经真实存在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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