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你好。
今天是父亲节，还从来没有主动向你表达过祝福，11：40那会儿在做英语阅读理解，突然脑子里来了一股冲动，点开微信给你发了六个字：爸，父亲节快乐。还傻乎乎地加了个呲牙的表情，更傻呼呼地给你发了8.88块钱的红包。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满怀期待，一如既往地叮嘱我。
“好！我拥有你们几个优秀的孩子，天天都开心 ！谢谢孩子关心 ！”
“希望龙仔大学生活不要太压力，广交益友，多参加校园活动，活力四射 ！丰富自我 ！[微笑]”
“伙食即不能奢侈 ！也不必太过节俭 ！”
还一如既往地顺手给我转了几百块钱。
我也一如既往地收了，还给你回了个“嗯，好。”
自从高二那年开始学会跟你顶嘴以来，何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居然发自内心地给你发了这么几个字：“爸，父亲节快乐。”
我是多么地恨你呀，实在有太多令我感到痛苦的时刻，都和你有抹不开的关系。
每每想到都会气不打一处来。捶胸顿足似乎都难以让自己解脱开。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感到奇怪，你这么关心我，给我买衣服，从来不少我的钱，我怎么会忍心恨你。这件事就像你总是抱怨爷爷一样，说来还真有意思，历史总是不断地重演。
我恨你，恨你和妈妈的关系，恨你和爷爷的关系，恨你的死要面子，恨你在家里用指责和辱骂对我们操纵和控制，恨你总以为自己知无不晓，恨你的自大，恨你的发怒时那狰狞的面目，自以为只有脾气暴躁一些这样才能让一家人过得好，仿佛我们能够好好活到现在，都要感谢你的大恩大德，感谢你的指责和辱骂，感谢感谢。
我小时候很害怕你，你每每一发怒就像要杀人一般。我记得有一次我一边哭一边打电话向爷爷抱怨，而爷爷跟我说：怎么会跟杀人一样，你爸就那个性子，要学会适应。
我当时觉得心里好委屈了，可就连从小带我到大的爷爷也不能理解。妈妈也不能理解，妈妈也只是顺从，妈妈也会说：你爸爸就那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就要容忍你的暴躁，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一家人都要容忍你，凭什么一家人都不敢说你的坏，凭什么你就可以对一家人指指点点，凭什么你就是对的，凭什么？
“儿子听老子的，天经地义。”
我至今还不能忘记，有一次你这样对我说过。我知道那可能是气话。
但我现在想到只想把桌子掀了跟你大骂一场。
“天经地义个狗屁，你他妈个伪君子，骂起爷爷来一张个嘴，他妈个逼崽子跟我说儿子听老子的，天经地义。天你个狗逼！”
我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爷爷哭了，哭得很伤心，他扒着我的肩膀和我解释，说他心里苦。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爷爷哭了，虽然他是喝醉了酒。但我仍然记得是你毫无顾忌的厉声指责后，才发生的这件事。
我在旁边气得不行，怎么劝都没用。
你他娘的居然还像唤菩萨一样叫我去给爷爷倒杯茶喝。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讨厌你，前一会儿那样骂爷爷，后一会儿就假装好心叫我给他倒水。
你这个十恶不赦的伪君子。
实在不想再列举你在我心里留下的种种令人发指的事情。每每想到那些细节，脑子里就充满了反驳和怒斥。
但我很少跟你明说过。我以前说过，但我发现我说不过你，我的嘴愚笨至极，我面对你的时候心脏狂跳，手指发抖，但就是对你毫无办法。
嗐，现在突然有些豁然了，似乎忘掉了以前那些恨了。
我似乎不再怕你了，我好像也学会了你那套，也开始学会用大吼大叫和暴怒去和你沟通了。
我发现有些时候你说不过我了。每当这个时候你就沉默。
我有很多时候都想试图完全说赢你一次，让你无地自容，让你也感受一下言语暴力的完美蹂躏。我在脑中演示过无数类似的场景，在那些场景里我狠狠地击破了你的一个又一个的观点。
我甚至想象，当有一天，你再次对着爷爷或者妈妈骂起来的时候，我就拿把大斧头，把家里的桌子给劈了，窗子给砸了，门也给砸了，把所有的一切都砸个稀巴烂。然后一边砸一边说：“我让你吵！我让你吵！吵！你吵！”
哈哈，想来也觉得好笑，一个儿子，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去对抗自己亲生爸爸的事。
嗐，没有意义了。
我也想自己的父亲能够像朋友一样。可是每当想起你，那些痛苦的回忆就涌上心头，我觉得这件事简直永远也不可能，我们永远不可能完全和解，也永远不可能像朋友那般心对心得交流。
永远不可能。
我这几年来，读了好多书，小时候总以为自己做得不够好，以为自己就是个不争气的人。
现在我总以为你做得不够好，你做错了，你的教育方式是错的，你经营婚姻的方式是错的，总之你做错了。
我现在想反驳你，我也曾做过这样的尝试，我想改变你，但我发现我每每与你沟通，都忍不住把建议变成了指责。
是的，我生命中的某一部分是源于你的，不单是基因，还有性格和思维方式。一想到这里，我又气不打一处来了。仿佛我身上的一切的不好都应该归咎于你。
说来好笑，真是好笑，历史总是在重演。
说了这么多，我现在唯一的念头不是去改变你，而是远离你，越远越好。我深知你给我带来的影响，我害怕，害怕你给我内心留下的印记。对，我害怕了，我越是反抗，这印记便越深。
我只想逃离你，逃离你和妈妈。
一个多月前我看到了一位心理咨询师说的这么一句话：虽然我不可能对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父母关系视若无睹，但我能学习分辨，什么是爸爸的，什么是妈妈的，什么是他们的，什么是我的。
其实我也想对你说，从此以后，我会分清楚什么是你的，什么又是我的。你可以对我抱有任何要求期待，但我没有任何责任去满足你，我有我的人生，你有你的人生。
我会努力分清楚我的和你的。
这样似乎很冷血，一家人还分得这么清。
是啊，我也希望自己能做一个能够温暖别人的人呀，也希望让你和妈妈满意。但是我做不到啊，我的能力有限，我越是看重你们的期待，内心便越是痛苦。
一方面担心辜负你们的期待，一方面担心辜负我对自己的期待。在二者之间纠缠不清，徘徊不定，痛苦又纠结。
我想，最好的选择就是如此了，你们没法跟随我一辈子，我是在你们老了之后还要活上几十年的人。我要学会自己选择，自己要求自己了。
对我没有满足的你对我的期待和要求，只能暂时说一声抱歉了。说实话，我不能保证我的人生轨迹是你们想要看到的，甚至也不能保证是自己想要看到的。
总而言之，对不住你了。
嗐，我从来没对你写过信。
我理解你所做的一切，因为这一切都可以找到一个漂亮的让人容易接受的理由来解释。
但不论是什么理由，我都不会原谅你。
我会记住那些痛，也会接纳它，也会接纳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
我改变不了过去了，发生的已经发生。甚至也改变不了你，也改变不了妈妈。
但是我可以改变你对我的影响，改变这个家对我的影响，我会慢慢变好的。
今天是父亲节，写这封信没有用“您”来称呼你，也许这也算是一种美好的祝愿吧，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坐在一起，像朋友一样喝喝小酒聊聊天。
嗐，虽然这两千多个字是写给你的，我还是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看到这些东西。
就让它留在这里吧，留在你看不到的世界里。
你的儿子：
戴世龙
2020-06-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