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们的混战

寒风虚弱无力,树稍的枝叶不再向它挥手招迎;日光寡淡失色,崭新的春联饱受冷落丢了喜气。街上静的连狗叫的声音也没有,朝两头看去,似乎车辆和行人暂时不打算打这儿经过。新年初一,邻人大概都聚在别处热闹的厅堂里欢享家宴去了。这条街早就人烟寥寥,到了过节更是冷冷清清,认真的说这只是一条两旁有屋子的柏油马路,两旁的屋子向路的两头排开有一百多米,店铺几乎没人经营,大都荒废着,街头那处用瓦棚修葺的菜市场早已长满了杂草,有几只鸡在里边觅食。

苏耀他家就在这条路旁,他家这屋原是一间用黄色土砖建造的商用店铺,顶上盖着青瓦,屋内有个木板隔楼,算是两层建筑,已有好几十年的光景。这是间破旧却宽敞的屋子,墙上粗糙的石灰纷纷剥落,并粘满灰尘,泥褐色的老木门常有自动关上的倔劲,屋内昏暗,需要开灯才能看的清楚被扫得干干净净的水泥地面,一楼有八仙桌、有旧衣柜、有硬板床、还有显像管式的17寸彩色电视机,以及几个装了许多杂物的抽柜。物品摆放完全没有格局,这里充当了客厅、餐厅、他父亲的卧室。

现在这里正聚集了一大桌的亲戚,最亲最熟的亲戚,正在逢年过节例行团聚。此刻,恐怕只有他家的这扇门里是有人的,到了午饭的时间,气氛很是欢快,可苏耀却独自坐在一旁操弄着他的电脑,像个与大家陌生的人,并不出声也不回头。盛宴才刚刚开席的时候他就三口两口地吃完了这顿饭,无意奉陪。然后他又默默地坐回角落里和那台电脑为伴。实际他只吃了一小碗饭,比起工作期间吃的快餐还少。他妈妈喊他:“耀儿,你表哥、姐夫、小舅他们都来了你不陪他们喝酒呢?”苏耀没有理会,他愣愣地望着电脑的显示器,愣了半天,直到屏幕熄灭。他好像有些不适,看上去遭遇到了什么坏事,忽然起身重重地呼了一腔子气,然后径直出去,他侧身轻轻地把门拉了关上,就像正从领导办公室出来那样轻轻拉上,使木门不发出声响。然而屋里没有他依旧不会影响气氛,亲戚们吃着,喝着,畅聊着。苏耀正在远远躲开,他希望他回来的时候这些人都已走了。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盛宴终于是结束了,舅舅回家去了,而表哥和表姐夫都喝醉了,两人仰瘫在他爸爸的床头打鼾,桌椅全都已经收拾干净,表姐、表嫂和妈妈在喝茶聊天。表姐的一双子女,各自端着一台手机躲在角落里玩吃鸡的游戏。他姐姐苏燕坐在床边,手肘分别杵着双膝,也捧着手机在埋头俯视屏幕,这时见她头发一扬,举起笑脸,仿佛有了什么喜讯,吆喊起来:“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新出的《唐人街探案2》,很搞笑的,我现在就订票。”她的语气和神色仿佛说明她的这句话一说出来就要被当做命令执行,她订票的速度也难以阻止,就差她振臂一呼,所有人都会崛地而起,奋勇相随似的。她总喜欢把自己当做女主角,借力掌控剧情,自信的有点过份,父母给她介绍的那些相亲对象全都被她高高在上的姿态拒之千里,但她的态度又并不是直接结束那么简单,她总是暧昧地刺激对方,诱导对方,要让对方为她彻底臣服,百依百顺,很快她就遭到了对象们的远离,这时她反会认为这些凡夫俗子配不上她,他们理应退却。其实她无才无德,就是奢求自己必须受到全面的优待。

妈妈问苏耀:“你去哪里了,自家亲人来了都不陪他们?”他仍然没有理会他妈妈的问话,兀自坐下,打开电脑来玩。妈妈不知道他哪儿不对劲儿,看样子问多了他可能要闹小脾气,顾忌着许多客人在场,妈妈便没有再问他什么。

苏燕正在为晚上的电影兴奋,为了确保她的这个美好的计划不会落空,她已经征得了妈妈的同意,妈妈向来对苏燕那些娱乐主张很感兴趣,有女儿陪伴和玩耍她觉得特别幸福,任何一个老龄人都会满足于这种天伦之乐的吧。妈妈完全赞同她的意见:“要去的话你跟大家都去说好嘛,还有两个睡着的,等他们醒了你再问问他们看。”苏燕自信地说:“没问题,他们肯定会同意的。”表姐和表嫂没有说话,但并不像是不同意。苏燕为了进一步巩固她的计划,于是她试着去征服那个可能吃了枪药的弟弟。她不容许她身边的人不依她不顺她。

“哎,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听到没有?”她像是下命令一样征询苏耀。他并不出声也不回头。

“你听到没有,说话呀?”她仍然没有获得回应。

“我在问你呢,去不去你都说句话呀,一点礼貌都没有。到底去不去的?”苏燕还不放弃。

苏耀瞪了她一眼,仿佛在警告她:“你不要惹我”。

苏燕有些恼了:“怎么有你这样的人,你一定要去听见没有,我票都买好了!”

“关我屁事”苏耀咕哝了一句。

“怎么不关你的事,我好心出钱请你去看电影,你还这样?”苏燕恼了。

苏耀不耐烦,以驱赶的态度回答:“不去!”

苏燕不接受失败,哭腔哭调地娇喊着向妈妈告状:“妈...你看他,人家票都买好了,他还不去。”妈妈拿苏耀没办法,不想去触他的晦气,她劝苏燕:“燕儿,他不去就算了嘛,你表哥表姐我们大家一起去,留他在家好了,他不去你的钱还会跳走吗?”表姐和表嫂听完笑了。但是很快表姐就掐准时机,赶忙出了个巧妙的主意:“晚上看电影的话那就等下全部去我家吃晚饭嘛,中午在你家吃,晚上去我家吃嘛,一家人一年难得聚在一起,大伙儿都去我家吃晚饭哈,正好吃完你们好去看电影,我家去电影院也没有很远。”表姐强势地通过了这项决议,必须去她家吃晚饭。在农村,过年能把亲戚朋友迎到家里来款待显得特别光彩,礼上往来更是常理,这样既是拜年又是团聚特别热闹,三五天大家都玩不散。她们互相客套,表嫂和妈妈习惯性地摆了两手推搪的姿势就接受了,并没有异议。然后表姐问苏耀:“小弟,等下去我家吃饭,吃完了你们去看你们的,玩你们的,好不好?”。表姐一箭双雕,既把大家都笼络到她家去接受她的宴请,又帮苏燕完成了劝苏耀去看电影的意愿。苏耀虽然和家里人怄气,但实在不好迁怒表姐,只好心平气和地回答她:“表姐,我么就不去了,我在家陪我爹,他一个人没伴儿,你们去玩吧。”苏耀家和别人家不同,他妈妈主外,他爸爸主内,整个家庭的财务和行政的决策权实际都掌握在他妈妈的手中,他爸爸特别尊重和迁就他妈妈,百依百顺,他爸爸觉得这个家里他妈妈才是最重要的,即使从来都是由他全责供养着这个家,他也甘居其右,他甚至常对这俩姐弟说,以后你们出息了可以不管我,但必须孝顺你妈。他爸爸性情也特别沉闷、孤僻,很少出门做客,更不爱玩,他妈妈在场的时候,他爸爸总是懂得不抢风头,以往过节购置新衣服都是要让他妈妈先选,在他爸爸面前,他妈妈从来都很有女王派头,应该说是大姐大的派头,她是不折不扣的一家之主,他们各就各位,这种主次关系从来都没有变过。他姐姐就是遗传了他妈妈的这个唯我独尊的性格,但很可惜并没有人像爸爸那样尊重她。这会儿,表姐执意要请苏耀去,盛情难却,甚至说要叫上他爸爸一起,全家都去,他妈妈立场倒向了表姐,得意地命令起他爸爸来了:“老倌听见没,等下全家一起去他表姐家吃饭。”

从他回到屋里开始,他爸爸就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不知道在修整什么,偶尔晃出来又晃进去,这时候他却在厨房猫着,并不出声。命令完老倌,他妈妈开始反过来劝他:“耀儿啊,你表姐喊你去,那就大伙儿都去嘛,适逢难遇的,过完年你们各自要出去打工,也没那么容易见面了,要玩就开开心心地玩两天嘛,我们等下就全部一起去,晚上陪爸爸妈妈去看电影,好不?”他妈妈开始对他施软招。其实无论她们怎么说苏耀都不会想去,因为他根本不愿和苏燕相处,他因为一件往事至今对她怀有成见。苏燕却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不但没有解决冲突的意思,还辱骂他像个女人一样小肚鸡肠,这让他更恼火。但他怎么好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别扭,苏燕深深地明白这个优势,他妈妈也不希望见他吵闹,但和他说不上话,又怕他发脾气或者出口重伤苏燕,所以一直站在苏燕那一边。旁人都不知道,他妈妈从来不会介意苏燕伤害到谁,她就觉得有个整日陪伴她孝顺她的乖女儿要比那个在外不成器的儿子有用。所以听到他妈妈刚才这些话他反而更气愤了,这些人从来都不会照顾别人的感受。

“那你喊上我爹,他去我就去,你忍心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苏耀巧妙地把他爸爸做了条件来争取不去。

“可以啊,我刚才都喊他,那就大伙一起去呀。”妈妈高兴地回答他,似乎只要苏耀愿意去,应该说只要苏耀遂了她的心意,怎么样都行。

“老倌快点出来,换身衣服等下去他表姐家。”他妈妈又在命令他爸爸。

这时他爸爸站在门口,有些腼腆地憨笑:“你们几娘母去就好了,我在屋里随便整点吃,有人在家才行,万一哪个来拜年也有个人招待。”

“大初一的哪个来你家拜年,你儿子说要和你一起去的嘛!一起去一次要不得?”

“小玉,要去吃饭嘛你就喊你姨娘和耀儿、燕儿你们几姊妹去吧,我还是在家里看着屋子,,我一老倌跑也跑不动,就不陪你们了。你们去玩你们的就好了。”他爸爸向表姐解释。说完就转身,又不知晃到哪里去了。表姐也知道说不动他,没有再说。

接着表姐便把全部的努力都灌注在苏耀身上,又开始劝他:“耀儿,姨爹不去你也可以去啊,过年连你表姐家都不去么?你不看电影那就吃完在我家歇,我也不喜欢看电影,等燕儿带芳芳和辉辉(她的两个儿女)他们去看,或者晚上我和你姐夫带你一起到新城区去走走,几年没回来了,去新城区看下也好嘛。我们两姐弟也是好几年没见了,跟表姐一起去玩耍。”这会儿表姐的真实目的泄露出来了,她根本不关心谁看不看电影,她只希望大家都上她家吃饭。而苏燕却在旁边做出不怀好意的微笑,似乎在显摆“你是斗不过我的,你只有听从我们。”或许她决定先设法把苏耀拉出门,这样她就成功了一半。看样子她们是不会放过苏耀的。不管出于什么企图,好像只要能撼动苏耀,折服苏耀,就能证明她们这几个女人做人成功或者能力出众,反之,她们就大失脸面。苏耀陷入犹疑,找不到推脱的借口。

苏耀:“哎呀,我真的不去了。”

表姐:“说好了去的就去嘛,表姐的话都不听了?”

苏燕:“表姐的面子你都不给?说好了去现在又不去,一点也不像个男人。”

苏耀差点怒吼:“我没说要去,我说的是我爹去我就去。”

表姐取笑:“这么大了还要粘着你爹咩?”

妈妈:“哎哟,你表姐口口声声请你嘛你就去嘛,你这个娃儿一点都不会想事,以后你讨媳妇摆酒的话你请人家也是不肯来呢?”

表姐继续取笑:“就是,以后你讨媳妇我也是请不动。”

苏燕:“去吃个饭有什么呢?摆这么大个驾子给谁看呀?”

妈妈:“我的话你要是不听,以后我也不理你了。”

在这三个人的旁敲侧击之下,苏耀很是恼火,却又开始动摇,心想,不就是去表姐家吃顿饭吗?吃完就走,谁也不理,省的他们啰嗦讨厌。

她们吵吵嚷嚷,表哥和表姐夫早就醒了过来,苏燕正在向他们介绍看电影的计划,那模样更像是某个女将在准确地部署战斗,不给别人质疑和提问的机会。表哥从来都疼爱小辈,脾气也比较温驯,听她说完就笑眯眯的瞧着表嫂,见到表嫂没什么意见就直接答应了。表姐夫则跟表姐一样,对这些并不感兴趣,还很默契地同样向大家提出正好上他家吃饭的请求,并用儿女芳芳和辉辉去推搪,说这些活动只需要带小孩玩开心就好。

很快,表姐两口子就闹哄哄地推着大家出门了,看上去反而像是逐人,他们拉着苏耀一块儿上路,惨白的阳光照得他们的脸色煞白,如果没有言语根本看不出对方的喜怒,他们谁都没注意到苏耀那张拉的长长的苦脸,表姐紧紧牵着他的袖子,就怕他逃走。

一跨出门槛苏燕就自信地走到了前面,骑上了她的电动单车。“我先去同事家一趟,玩一小下就会去表姐家,你们慢慢来哈。”她话一说完,不等别人答应就直溜溜地骑走了,披散的头发在她背后给劲地飘扬。表姐自言自语道“噫!燕儿真的是忙得很啊!”。趁他们安排怎么用摩托车载人的时候,妈妈凑过来轻声的对苏耀说:“要去表姐家吃饭就开心点嘛,拉起个脸,像哪个借了你家的钱不还一样,以后他们还敢来你家吗?”他并不出声也不回头。由于表哥和表姐夫的摩托车载不动这么多人,苏耀妈妈便提出和苏耀两个一块儿搭乘短途班车。赶巧的是班车很快就到了,苏耀妈妈拉着他迅速上了车,苏耀妈妈还挤着满脸笑容从车窗向外边喊道:“你们赶紧点来哈,我们先过去等你们。”

表姐夫的摩托车载着表姐从路这边转了半个圆圈,转到了路的那边,掉过了头,朝着来的方向,跟着短途班车追去,表哥载着表嫂转了同样的半圈跟了上去,表姐的子女共骑一辆电动单车跟在最后。三辆两轮的车子与那辆班车很快爬上了马路的那两条边在视野中形成的夹角的顶点,然后看不见了。


二,

月明星稀,街上还和日间一样寂静,昏黄的路灯整齐地亮着,伪装出会有行人的模样。在某一杆路灯的身后,有个同样昏黄的窗户,窗户表面用不透明的白色塑料纸给封住了,隐约可以看到塑料纸下面还有纱窗,但完全看不清里边的模样,这个窗户无法传递讯息,这是一扇破旧的窗户,可以想见这个窗户里的白昼不会太过明亮。窗户左侧的门板上有一竖一竖的漏光的缝。门缝里有人在看电视连续剧,电视机的声音能传到路面上,这就是街道现在唯一的生气。苏耀的爸爸躺靠在床上,他习惯开着电视机入睡,半夜睡醒才晓得没关电源,现在他还没有睡,他的面部对准了电视机,可他的眼神却有如在遥望天边的星宿。有一只猫趴卧在他腿边的被子上,擎着脑袋,闭着双眼,耳朵在有意无意地向后张开或者轻轻颤抖,背部高高隆起,像个兔子。

忽然,这只猫睁大了双眼,竖直了双耳,不知为了什么它惊诧,呆愣了约半秒钟后迅速扑下床去,悄悄地躲进了角落的阴影中。随后,街道上有摩托车开过来的声音,声音停在门外轰隆轰隆地响,淹没了屋里的声音。轰鸣声里夹杂着有人讲话的声音,由于太吵,分辨不出是什么人,没有说的太多,摩托车的轰隆声又从刚才个开过来的方向远去了。这时有人拍门,苏耀的爸爸猜到可能是妻子和儿女回来了,起身开门。打开门后只看到苏耀,他还是白天的模样,一脸的不乐意,进屋也不说话。

爸爸问他:“哪个送你回来?”

苏耀:“姐夫骑摩托车送我回来,喊他进来他不来,赶着回去了。”

爸爸:“人家送你来么喊人家进来喝点开水嘛。”

苏耀:“我喊了他不来呀。”

爸爸:“哎...你这个娃儿!”

苏耀爸爸坐回床边,又对着电视机走神,苏耀倒出炉子上的开水准备洗脸。

爸爸:“你妈呢?”

苏耀讥讽道:“她们有激情的很,还在看电影呢,哪有这么快回来,9点半才开始看,看完得11点多了,回来不要搞到12点才怪。”

苏耀洗完脸,把水倒进了另一只盆子,端过来放在床尾地上,然后拎了两只拖鞋过来,轻轻坐在床尾,开始泡脚。人要是憋闷了一天总想找个人说说话的。苏耀在酝酿着怎么说话,可他爸爸这时已经躺回了床上,有了倦意,眼睛半合着。苏耀的两脚在脚盆里互相磨蹭,有频率地搅动着水发出声音。他发现电视机会妨碍他讲话,“我把电视机关了?”苏耀提高了分贝问道。爸爸从昏昏欲睡中醒来:“先不关,我还要看,你洗完去睡你的。”苏耀捉起被子上的遥控对着电视机就要按下去,他爸爸急喊:“不要关!”电视机没有关,但声音变小了。苏耀说:“没有关,给你把声音关小点儿。”他爸爸这时才发现电视剧已经播完了,一直在放广告。

爸爸无聊地问:“你表姐家整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呢?”

苏耀:“没得什么好吃的,有个咸鱼腥气吧啦的,还有个猪蹄硬邦邦的,夹都夹不动。”

爸爸:“哼!挴着人家有什么好吃的,你们就喜欢去吃人家的不是!”

苏耀:“哪个想吃得很?还不是我妈她们,像是自己了不起一样,又要吃又要玩,还硬要拉上我和她们去。”

爸爸:“你不晓得不去啊?哪个拿绳子帮你去?”

苏耀:“她们几个啊!老在这里吵,不去又不行。尤其是苏燕,看到她就讨厌,吃饱了没事儿非要看个屁的电影,还要喊我在表姐家等她们,做什么都跟她是老大一样,呼的一下就带起头去了,个个都要跟到她一样的。”

爸爸:“你给我涨点知识下子,该喊姐姐的喊姐姐,没大没小的,一天到晚苏燕苏燕,别个听到都会笑你嘞。”

聊到这里苏耀的好脾气下去了,坏脾气又上来的,没好气地说:“哼,懒得跟你讲。”

苏耀起身将洗脚水从后门使劲地泼了出去,泼到老远,然后咚咚咚地从木板台级跑上阁楼,跳到床上去睡觉。他爸爸不高兴地叫吼道:“你给我轻点儿”。

阁楼上只有他的床和许多杂物,都是他爸爸舍不得扔的一些农具,本来他可以不用住在这儿的。他侧身蜷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但却难以入眠。他在愤懑,这个家真是憋屈,以后再也不会想回家了。他还厌恶他的父母是两个蛮不讲理的家伙,简直想和他们断绝关系。这几年在外头工作,每次他妈妈打来电话都要问他月薪多少,存款多少,并比较别人家孩子的月薪和存款——她的数据不清楚打哪儿来的——说明他的不求进取,然后打击他太无能,责备他没出息,并提出一个极其诡异的要求“赚不着钱你就带个媳妇回来。”他又好气又好笑,无法理解没钱怎么找媳妇?或者他的妈妈究竟想把他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同时,妈妈又在催促他尽快负起赡养双亲的责任,他们觉得自己老了,应该享福了,他妈妈常常羡慕亲戚朋友们的儿女所买的金项链、银戒指,甚至羡慕别人孩子一出家门就找了个媳妇回来,其情其景其乐融融,然后可怜自己没有生出一个有用的儿子。想到这些,苏耀就感到和他们一起生活特别疲惫。他当然清楚自己现在没有能力赚钱养家,但这并不是过错,这些事情只是欠缺时间而已,可惜他父母绝不这样想,他们总幻想在每一次接通电话的时候能够听到他一步登天的消息,否则又是无尽的责怪和唠叨。他妈妈常常因为和他通电话而难过,一旦他妈妈难过他爸爸就要批评他不孝顺他妈妈。所以,他的父母从来没有带给他奋斗的动力,导致他的生活一直很颓丧,每当接完他父母的电话之后他总要喝点儿二锅头才能安详入睡。此刻,他同样的颓丧,因为没有酒,所以睡不着。

忽然他又笑出了声来,他在床上翻转了身,朝着另一侧蜷卧着。他一定在嘲笑他的父母,他觉得他的父母真是矛盾,他们既天真地巴望儿子招财进宝,又短浅地宁愿儿子碌碌无为。他妈妈总是贬斥他的工作没有搞头,还不如和他表姐夫去浙江某绣花厂或者和他表哥去江苏某铜管厂上班,月薪比他高出一大截呢。他都为他爸妈感到可怜,因为今天他见到了父母眼里特别有出息的这个表姐夫的父母现在的好下场。

当傍晚在表姐家吃完晚饭之后,苏燕领导着大伙去了电影院,表姐也实现了诺言,和表姐夫带苏耀到县城里的新城区走走逛逛。这天晚上明月当空,气温也并不低,至少没有看到行人呼着雾气赶路,有些男男女女反而穿着运动装在公园里专心跑步。本来散步也不错,苏耀的脸色却和月亮一样,又青又冷,也不说话。表姐很快也发觉在公园里边瞎晃没什么意思,就和表姐夫说要走爹妈他们那儿去坐坐,苏耀散漫地跟在后头,根本不在意去哪儿,他们便漫漫散散地走去了表姐他爹妈的住处。

表姐夫的爹妈的屋子坐落在一座新建的高档小区后边,被这个新来的巨大建筑给遮蔽了。到了屋前,苏耀这才真正察觉他们究竟到了哪里,他们刚刚所穿过的那片公园和绕过的这座小区当初是一个种满了桔树的果园场,他表姐夫的爹妈所住的屋子是这个果园大门的守护小屋,红砖砌筑,屋顶青瓦,屋内是石灰粉饰,水泥地面,也有两扇会漏光的原色木门。苏耀清楚地记得在十多年前,当表姐他们那个村庄还没有遭到拆迁的时候,这个房子相比多数人家还算是比较体面的,现在,和屋前的高档小区比较起来那是简陋至极,比苏耀和他爸爸的住所还要差的老远。诡异的地方在于,这几间屋子的窗户同样都用白色不透明的塑料纸给封得死死的,不透露也不接收任何讯息,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破旧,从里边也看不到外界的新奇,仿佛想要和这个世界隔绝。

姐夫敲了三下门板,里边没有回应,他带着呼唤又敲了三下,随后他们听到屋内那老两口儿在喁喁细语,过了好一会儿屋内才响起拖鞋摩擦水泥地面发出的声音,嚓、嚓、嚓,表姐夫的妈妈打开了们,迎了他们进去。一进屋就能瞧见琳琅满目的靠墙放置了许许多多的农具,锄头、锹铲、铧犁、打谷机,还有许多苏耀从来就没研究过叫什么名字的农具,和苏耀的爸爸一样,即使不再莳田,这些祖宗的宝贝他们仍然认真的收藏着。或许面对这个钢筋混凝土所覆盖的新城镇,他们更怀念农耕,他们跟不上门外的进步与变迁,如果可以,他们宁愿选择种上几亩薄田,盖上几间屋子,安稳度日。进了屋内,表姐夫的妈妈招呼他们围坐在了一张不工整的木桌旁,一看就能确定这张木桌是纯手工,用上锤子铁钉和木板便可制作出来,表姐夫的爸爸费劲地在一只大木箱子里抓瓜子、抓花生,却不说话。表姐夫的妈妈给他们倒来了开水,和表姐夫妇寒暄,苏耀正感有点口渴,端起杯子要喝,可一凑到嘴边就闻到杯底有发霉的气味,他只好佯装着冲杯口吹一吹又放下了,表示水太烫。表姐夫的爸爸抓好了一点心盒子的瓜子糖果,端过来放在桌上又蹒跚着去拿别的,随着岁月的逝去他明显地老了,有些走不动路了,苏耀这才知道杯子的霉味是因为这老两口儿都衰老了,生活不能自理,苏耀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他第一次看见自己比较亲近的人变得衰老,从一个玩笑连篇,喜欢喊他外号“鬼子”的大伯突然变成了一个缄默佝偻、腿脚不便的老头。他有些感伤,他觉得这老头儿似乎受到了一种什么样的伤害。老头又拿来了一碗腌萝卜,老头又拿来了一碗腌醋姜,老头又拿来了一碗红薯片,他晃晃悠悠地来来去去,翻箱倒柜,当他还要想去拿什么的时候,表姐夫叫住了他:“不要拿了嘞,我们喝点开水就走。”他这才回过身来慢慢地坐到桌旁,坐在苏耀对面,准备说点儿什么。

老头儿瞅着苏耀半天,认出了苏耀就是当初的“鬼子”,他向姐夫问:“这个是鬼子吗?”

姐夫:“是,现在长大了,不认得了么?”

苏耀期待他开个大大的玩笑,但他脸上笑意不太明显,老头:“好几年没看过了,长得很标致啊,鬼子在哪里打工?攒到多少钱呀?”

苏耀对于这种提问早就麻木了,敷衍道:“在广州,攒了很多钱。”

老头笑道:“攒到钱就好。”他和蔼地竖起了大拇指,却没有像别人那样继续盘问下去。果真和从前已经大不相同

可姐夫的妈妈倒开始啰嗦起来:“找到老婆没有?要早点找老婆才好。”

苏耀没有回话,这种问题最尴尬了,回答是或不是都要惹一点麻烦,所以他选择沉默。由于苏耀总是回避,他们不再有话题。表姐接过话茬开始和她妈妈聊了起来,家长里短地。

聊了不多久,表姐开始向她爹妈数落表姐夫没有本事:“他一年在外不知道在混些什么,钱也挣不回来,两个孩子读书,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在操心,要不是我在洗车店打点儿工,我们三娘母吃什么呀?明年就轮到我家供养你们两个老人,开销更加的大,他还一点不会想事,我都不知道怎么过这个日子?”

表姐夫的妈妈听完皱起了额头,对表姐夫教诲道:“今年是老三养我们,他没有亏待到我们,明年就轮到你了,你是老大,轮到你,你就要好好养,要给兄弟做个好榜样,明年好好去赚钱晓得不?”他们

表姐夫急着解释:“我在外面哪里没有好好赚钱呀?每个月都打两三千回来,上班累的要死,谁来问过我怎么样呢?”

表姐:“大男子汉的,自己的责任就要背负起来,没本事还好意思拿出来说,不怕人家笑。”

表姐夫:“切!哪个像这样负担不累?难道我不是人啊?”

表姐:“累也是你没本事。孩子读书交学费的时候,你去跟学校说你累就算了?爸爸妈妈生病出药费的时候,你去跟医院说你累就算了?”

表姐夫的妈妈继续教诲他:“男子汉要顶天立地,该是你的责任就得担负起来,不要说这些了,明年你赚到钱就证明得了你有本事。”

表姐夫气愤:“你们在家里哪里晓得,就是为了这个家,我每天有多苦闷你们根本不清楚,工资累死累活还不是那么一点,每天我晚饭都吃不下,都只有借酒消愁,喝的都是那种几块钱的差酒。本来就有害,喝了那么多,现在身体都很差,你们还在这啊那的。要是我改天死了看你们怎么办?”

表姐没听完立刻骂道:“大过年的说这些你是不是有病?要死要死的,吃错药啦?”

表姐夫妈妈急着劝他道:“大过年的不要说这些不好的,好好的做人。”

表姐夫:“我是说真的,我这个身体她还不知道吗,上次去医院检查她也看到了”

表姐发怒了,两只手抓了两把瓜子朝表姐夫身上用力砸过去,不允许他顶嘴,接着大声骂道:“大过年的,你要死就去死”

表姐夫瞪了表姐好一会儿,起身甩门出去,他妈妈呼朝大门喊了好一阵子,想召他回来,但他没有回来。表姐独自骂骂咧咧,旁若无人。表姐夫的爸妈无言以对,躺回了那许多农具包围着的还散发着一些馊味的床铺。苏耀认出了那张床是表姐和表姐夫结婚时候买的。他也认出了他们的命运,他们只是每个月拿着一点点子女的赡养费清苦度日,等待生命结束。

苏耀跟随表姐回到她家的时候,见大门紧闭,屋内漆黑,竟不知道表姐夫上哪儿去了,差点怀疑他没回来,走丢了,当表姐走进房间打开电灯的时候,才赫然看见表姐夫睁着双眼倚躺在床上发呆。他们没有说话。过了许久,表姐见时间不早,劝苏耀洗洗然后在她家休息,但苏耀坚持要等他妈妈看完电影后大家一齐回家,不远留下。由于气氛一度尴尬,表姐夫只好出来建议他不要再等,先送他回家。

苏耀坐上了表姐夫摩托车的后座,表姐嘱咐了他们当心骑车和注意安全之类的话,苏耀回头,看见表姐整个人伫立在摩托车尾灯的红光中面无表情,但是她扣在腰前的双手却表明明了她有担心。

正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苏耀的丝丝怨气化作了阵阵感慨,他在床上翻滚着换了个平躺的姿势,伸直了双臂双腿,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昏昏入睡。


翌日早晨,阳光明媚,天朗气清。这个天气很适合户外运动,但也很适合屋里阔谈,总之做什么都很合适,任何情绪搭配这个天气都不算坏。

街面上终于有了几个行人,他们路过苏耀家的门口总要驻足窥探,然后把自己贴在门框上,好奇地寻问屋里在做些什么,之后会嚷嚷一阵。苏耀不是被嚷嚷的声音吵醒,而是吸引这些嚷嚷的豆浆机把他吵醒,他父母正在磨豆浆,磨豆浆机像轮船启航一样轰鸣。被窝外面有些微冷,苏耀还不想起床,他打开了微信,看到了苏燕凌晨发表在朋友圈的的照片,除了看电影,还有吃吃喝喝的照片。他感到厌恶,立刻穿衣起床。蹑手蹑脚地到了一楼,他准备去倒炉子上的热水洗脸,被妈妈喝止:“别倒这个水,等下我要用的。要洗脸等下再说,谁让你起这么晚。”苏耀又开始不乐意了,直接用冷水洗脸,洗的直打哆嗦,他爸爸无可奈何地说:“你就不知道用保温瓶里的水来洗呀?”苏耀并不出声。

洗完脸,苏耀走出大门,感受到了清澈的阳光,远处的山峦在金光的照耀下恢复了本色,似乎有豪情万丈,路旁的绿树叶子顽劣地翻出反光的那面,可能不满意树枝的牵扯,地上的蚂蚁有序地拉起了行军队列,勤勤恳恳都是因为规则。苏耀觉得他能够清楚地看到整个世界。

苏燕骑着电动单车缓缓而至,看见苏耀没有和他打招呼,把车停在门边就傲娇地跨进门去。“妈,有没有热水洗脸?”苏燕问,妈妈回答:“炉子上的水我要用,你也是睡一大早上不想起,还洗什么脸,吐点口水擦一下不就得了。”妈妈取笑成功,笑出了声音。苏燕很习惯地撒娇起来:“嗯哼,我又不是小狗,妈妈真的好坏。”

苏燕:“一大早磨这些豆浆做什么?”

妈妈:“做点连渣落来吃,没有什么合口味的菜,你们俩个呢又不成器,都这么大了还做不出点像样的饭菜来服侍我们。”

苏燕:“你要吃哪样你又不跟我说,还说我不做给你吃,我是你女儿,你说了我还有不做给你吃的吗?”

妈妈:“噫,就那张小嘴会说,这么多年不都是老娘伺候你们?”

苏燕:“我有个朋友在酒店做厨师的,等过几天我去跟他学两手好好地做顿好吃的给你吃。”

妈妈:“好嘞,我就等着你做的好菜。我女儿有孝心!”

说完两人都笑开了花。苏耀在门口沉着脸,这种话他听了无数遍,特别反感,他不明白这两个女人为什么总爱演戏似的。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家变得不像个家,根本感受不到亲情所在。

等连渣落做好,端上了桌,才十点钟,他们家迫不及待地要开饭了,说不清算早饭还是中饭。苏耀坐在角落里玩电脑,苏燕做在床尾玩手机,苏耀爸爸吼道:“做好了还不快点拿碗筷来吃饭,是客人啊?还要我来请你们吗?”苏燕听话地去拿碗筷,苏耀仍然原地不动。等到他爸爸妈妈和苏燕都坐上了那张八仙桌,一切就绪的时候,爸爸又喊起来:“快点来吃饭了,整天就知道抱着你那个电脑整!饭也不想吃了?”苏耀这才慢慢吞吞地踱过来,但他发现桌上居然没有多余的筷子。

苏耀问:“我的筷子呢?”

苏耀爸爸:“筷子不晓得自己过去拿呀?你是老爷么?”苏耀只好没精打采地去拿碗筷。

苏耀爸爸又开始训斥苏燕:“拿碗筷怎么不多拿一副?故意做这些事干什么!哪个吃你的吃多了咩?”

苏燕:“哼,他要吃不晓得自己拿,没手没脚呀?我又不晓得他要吃。”

苏耀爸爸:“你给我学点知识,说话做事和气点,做姐姐的就要有个姐姐的样子,大的都不重仁义,小的会听你的吗?”

苏耀妈妈立刻打断他的话:“燕儿说的不错啊,要吃他自己会去拿,什么都要做好了去请他,是少爷呀?要骂你就去骂你的耀儿,我的燕儿乖得很,不许你骂。”苏燕得意地扭扭腰,翻了个白眼,似乎在表示她又赢了。苏耀爸爸瞥了她俩一眼,愤愤说道:“你就好好一辈子惯到她好了。”

苏耀终于坐上了桌,他什么也不说,就是静静地吃着,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夹过一点连渣落来吃,很可惜,桌上除了一大盆连渣落,只有一碗清炒大白菜,仿佛到了异乡人家吃饭,他不太吃的下。凭现在的家庭关系,这些细节琐碎的事情他也不再插嘴,他好久没有亲密地向妈妈申请过什么好吃的了,不料父母的口味也有了这样的变化。

苏耀妈妈注意到了他,便问:“这些菜你吃不来呀?”

苏耀自言自语:“这些有什么好吃的?”

苏耀妈妈:“嗐,你们真不懂得吃,有些人想吃还没得吃了。这个清淡,对胃好,你都不会可怜我们这些老人,等以后你来服侍我的话要是净做些硬生生的菜给我们吃呢还不被你折磨死咯。你就从来只顾到你自己,一点没有孝心。”

当她还在说的时候,苏耀已经放下了碗筷,他懒得去听这些刺耳的话语。默默地坐回了角落。这时苏燕却附和起来:“这个真好吃,只要是妈做的菜什么都好吃。来,你也多吃点儿。”说着她就伸出筷子使劲儿地往菜盆了夹出一大块豆腐轻轻蘸了蘸辣酱,那块沉甸甸的豆腐仿佛都要把竹筷子给压断了,她小心翼翼地把豆腐搁在妈妈的碗里。妈妈见状客气地干笑起来:“哈哈哈,哎呦,我要吃会自己夹的,我现在还没有老到要你来喂,妈妈知道你的孝心就够了,还是我的女儿懂事!喜欢吃你就多吃点儿,尽管吃,吃完了妈妈再做。”苏燕很乐意地给自己也夹了一点点儿,看起来吃的津津有味。苏耀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因为她们除了代表滑稽就只能代表无聊。

吃过午饭,大家都闲下来了,这时候本是一家人真正团圆美满的时刻,可是却没有人珍惜这个时刻,只有天气珍惜,这是一个干什么都挺合适的好天气,它让这一天变得舒适。现在,妈妈坐在椅子上织毛衣,有只猫想要跳进她的怀里,被她制止了。爸爸仍然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没人注意他在忙什么。苏耀和苏燕就仿若两尊神像,除了请神的时候会显灵,其余时刻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各自坐在一边,和开饭前一模一样。

没有人喜欢一直保持僵硬的姿势,除非是因为尴尬。苏耀坐累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闭着眼走到床边坐下,顺势躺了下去,他把双掌重叠枕在脑袋下面,摊了一个惬意的姿势,就像躺下草坪上观看夏夜的星空的一样。眼角的余光正好能纳下旁边的苏燕的影子,这让他感到不适,他有种遇到了坏事的抑郁。他和他旁边这位善于逢场作戏的亲人曾经无数次撕破脸皮,互相辱骂,小时候父母认为他们不太懂事,总会慢慢学好,长大后苏燕渐渐学会了取宠,往后他们每次冲突父母认定都是苏耀不对,不会做人。起初他也认同亲人之间就该宽大为怀、互相包容,可是苏燕的一次次挑衅证明了这是对自己的残忍,她总能把他逼成罪魁祸首,让他大败而归。他早就清楚,亲人关系只是长幼之间的一种强权。可是,现在的他和过去唯一的不同点就是仅仅懂得忍受。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叹气“唉......”

苏耀妈妈:“大过年干什么唉声叹气的?”

苏燕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他是叹我们家没什么好菜给他吃,不高兴了。”

苏耀妈妈的情绪由晴转阴:“哼,谁家有好菜吃他就去他家吃啊,老娘耐烦做给他吃都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她顿了一下,转换了说话对象,“你这个人是越来越没有良心,不想到做给老娘吃嘛还嫌老娘做的不好吃,你去向你三姨娘家的那两个好好学学,人家给他妈做饭洗衣服什么不是做的好好的,人家多懂事,哪一点像你们,而且人家才读三年级呢。你好好想想,这么多年我哪里亏待你了吗?你又有哪一天好好尽过一个儿子的孝心吗?”

苏燕:“妈妈,别说了,有我在,我会好好照顾你,孝顺你的,等存到钱我带你去西双版纳旅游去。”

苏耀妈妈:“哎,等你存到钱怕我都老了,走不动路了。”

苏燕:“不会的,我妈妈永远都年轻漂亮。”

此时她俩又相对莞儿,似乎把苏耀给忘在了一边,苏耀妈妈的情绪也由阴转晴。

忽然苏耀妈妈好像想到了重要的事:“耀儿,你们过年放假放几天啊?”

苏耀:“干嘛?”

苏耀妈妈:“一家人就和和气气的嘛,过完年大家都要出去挣钱了,哪里还有很多时间在一起?大家好好把这个家搞好点要不得?新房子都装修好了你也不肯过去住,是不想做个人啊?你看你同学小峰,人家当厨师,现在自己开店,买了两辆小车,房子装修得客客气气,多有本事。你毕业也好几年了,还是不文不武的,不晓得在做些什么,两个老的以后还怎么指望你啊?”

苏燕插嘴:“还有我啊,姑娘就不是人啊?我以后会照顾你。”

苏耀妈妈继续教训他:“你这么大了,也应该好好想点事了,这个家你是男娃儿,燕儿迟早要外嫁的,你何必和她计较一些没用的,以后这个家还不全是你的?”

苏燕:“我才不嫁,我要一辈子和妈在一起。”

苏耀妈妈:“你好好看看,燕儿比你懂事多了,你要懂事的话就好好地给我去赚钱,明年给我带个媳妇回来,那我就算你有孝心。”

苏耀这才开口:“媳妇是小猫小狗啊?说带回来就带回来?”

不知什么时候,苏耀爸爸已在门边板着脸:“你给我学点知识,跟你妈有这样说话的?”

苏耀坐了起来:“本来就是,有那么好带你去带一个我看。”

苏耀爸爸没说话,他又不见了。

苏耀妈妈:“跟你好说歹说你就是不听,你难道想学你叔叔一样,打一辈子光棍,和别人家婆娘生到个姑娘都不肯认他。一辈子无依无靠的?”苏耀妈妈没等他回话又接着说:“我们全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能理解一下我们的心情?你就像你叔叔,一辈子家也不想要,在外头混啊混,人也老了,还找不着个去处,你要家里的老人怎么过?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天天来为你操心吗?”

苏耀:“你们懂个屁!”

苏耀妈妈:“是,没有你懂,读了几年书了不起了,爹妈都算个屁了。”

苏耀感到这次谈话很吃力:“我懒得跟你们讲。”

苏耀妈妈把手上织的毛线停了下来:“不跟我讲跟谁讲,我是你妈,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亲得过父母的?你宁愿去信别人说的也不信自家爹妈?”

苏耀咬紧了牙,脑袋扭朝半边,嘴唇一张一翕地狠狠发音:“一点也不讲理!”

苏耀妈妈:“我怎么不讲理了?翅膀硬了,还要跟爹妈来掰道理了?要说道理你说不过我的,我把你十月怀胎生下来,从小就宝宝长宝宝短地心疼你......”她不是第一次强调她对他的养育之恩,“没想到到头来会养出你这么忤逆的祸害来对付我!”说着说着她抽噎起来。

苏燕:“妈,别哭了。不说了,我们回新房子里去。”

苏耀妈妈:“为什么不说?他这个杂种我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他,没爹没妈他从哪里来?”她伸出食指指着苏耀:“你今天跟我说清楚,你想不想好好做个人,你要是改了 我既往不咎,你骂燕儿那些话我不会说出去,家丑不外扬,我们一家人好好地过,要不然,改天叫你小舅来狠狠弄顿好的给你吃。”

苏耀真的恨不得一头撞死,或者有了想打架的冲动。

这时苏耀的表哥走了进来,他们在屋里吵吵闹闹都没有留意到表哥的摩托车的声音。苏耀妈妈和苏燕立刻换上了轻松的微笑,苏耀妈妈一面叫苏燕给他表哥倒水,一面抓来了瓜子点心。她们没有闲暇理会苏耀了,但苏耀仍是那副欲哭无泪的沉重的表情,表哥觉得他和昨天没有变化。

苏耀妈妈:“怎么就你一个,阿兰呢?”

苏耀表哥:“家里来了客人,她和我妈在家招呼。”

苏耀妈妈:“我是说今天做了连渣落,瞧大家没吃过就叫大家来尝下,结果他表姐家两口子又不来。我也是看到人家做觉得好吃才整,等下你尝下看。”

苏耀表哥:“嗯,那个好吃,没想到姨娘都做的成,等下我要好好吃点。”

绚烂的午后时光终于结束,但是并不可惜,因为生活毫不绚烂。

太阳西斜,苏耀妈妈开始着手准备晚饭。其实,晚饭非常简单,把早晨做的那一大锅连渣落放到炉子上加热,再做两三道家常菜就好。这会儿,苏耀表哥见他闷闷独坐,想开导他:“耀儿,有什么事吗?这两天你好像都不高兴一样?”

苏耀:“没什么事。”

他开口的同时,苏耀妈妈也在厨房门口抢着帮他回答:“他订不到火车票就发火,我劝他早点订他又不,现在哪里急得来,先不理他,你喝水吃点心,等他自己搞。”说完她又进去了,但仿佛她在监听他们说话。

苏耀表哥将信将疑,但他没有继续问这个问题,他用他们一贯的口吻开始交谈:“我们有好几年没见到了,现在在哪里做活路啊?”

苏耀:“在广州。”

苏耀表哥:“那边怎么样?能拿到多少钱一个月?攒到多少钱?”

在农村,几乎每个人都在讨论这样的问题,他们都没有文化,并且自卑,他们有些人家已经没有田地,他们必须进城务工,他们对生活唯一的希望是突然找到一份酬劳较高的活路,还有些人则希望能中到彩票大奖。不错,他们除了死工资没有别的收入,在城市,这些人常常被认为是不求上进,混吃等死的下等人。

没等苏耀回答,苏耀妈妈又过来插话了:“他那个是学校分配的,不包吃住,工资还不够他自己用的。”她挺会编借口的。这次她没有回厨房,准备坐下来细聊:“那你们那边铜管厂还要不要人,有没有像我们这些人做的事?”

苏耀表哥:“有是有嘛那个太累,你们肯定做不起。”

苏耀妈妈:“那倒是,耀儿怕是做的起的吧?我是说他出去这么多年也攒不到钱,不如喊他跟你去江苏那边做下看。”

苏耀听了又气恼又好笑:“我才不去嘞!”

苏耀妈妈:“不去?你就尽管在你那广州混,我看下你混成个什么人。”

苏耀:“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现在这个社会哪个都不赚钱,谁都困难,但有人就喜欢显摆,吹牛皮、要面子,你尽管听人家说他赚了多少多少,你又没见着你就信。真的好赚你怎么不去?”

苏耀妈妈:“你现在晓得钱难赚了?晓得老娘养你不容易了吧?不好赚更加要努力去赚才对,在这里和你妈争有什么意思?”

苏耀:“哪个要和你争,你自己不讲道理。”

苏耀妈妈苦笑起来:“哈,还要来跟我讲道理是吧?今天我就当着你表哥的面跟你好好地讲道理,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拇指颠儿这么一截拉扯到现在这么大......老娘一直把你当条龙,没想到你是条蛇,翻来覆去地要来和我作对,你说你存的什么心?”

苏耀:“哪个和你作对?你能不能好好讲讲点道理。”

苏耀妈妈:“从今年回来到现在你就没有好好喊过我一声妈,我欠了你什么是吧?你的肉你的骨头都是我给的,要说欠,只有你欠我的,没有我欠你的!”

苏耀妈妈屡屡把苏耀逼得说不出话来,连苏耀的表哥也说不话来,她当机立断,想要乘胜追击,解决一切问题,她觉得他的招百试百灵。

苏耀妈妈:“还有好多账我没跟你算呢。我口口声声地跟你说,姐弟俩要和和气气的,燕儿什么都听我的,只有你,不但不听我的,和我作对,还处处针对她,骂她,抚养你读书都读到猪圈去了?”

苏耀妈妈很自然站起来慷慨陈词,完全掌握了局势:“她把你当弟弟,你不把她当姐姐,都是同一个奶胞吊大的呀!你说你是哪里中了邪?为什么这样不通情理?小时候都还妈妈长妈妈短地粘着我,惹我开心,长大了怎么就变得这么不近人情?亏我还处处都帮着你,对这个家你没有尽到一点责任,房子拆迁,都是燕儿陪着我到处签字盖章,新房装修你也没出钱,你几年不回家,钱也不打回来,我都还说房子以后留给你,你还怄气,怄气给谁看?”

苏燕又出来缓解气氛了:“妈,别说了,别生气了,做下休息。”然后装模作样地对苏耀说:“行了!你就别惹妈妈生气了,还不给妈妈认个错!”

苏耀妈妈边抚摸胸口边穿着大气:“你现在认错,还来的及!你表哥在这里看到的,只要你认错,你和燕儿两个和睦相处,明天你就搬到新房子来一起住,我们一起好好过,房子什么以后都是你的。”苏耀妈妈以为她终于解决了这个家庭的主要冲突,内心暗暗得意。

苏耀被训到麻木,冷冰冰地给出抗拒:“我才不去和你们住。”

苏耀妈妈:“为什么不去?跟我们住还亏待你了?”

苏耀站起来走动了几步,坐到了离她们较远的小凳子上,她们的脑袋像葵花朝着太阳一样跟着苏耀转动,盯直了苏耀的整个移动的过程,期待他的回答,苏耀低头抠手指,心不在焉地说道:“房子是她的,我哪里敢去住。”

苏耀妈妈疑惑:“哪个?”

苏耀冲苏燕昂了昂下巴:“她呗,她说房子都是她负责建的,是她的,不准我进去住。”

苏燕也兜不住了:“本来就是,房子是我的,你要住现在只能让你住最小的一间。”

苏耀:“听到了吧?”

苏耀妈妈:“谁说?别听她的,房子是我的,我想给谁住就给谁住。”

苏燕:“不行,他只能住最小那间。”

苏耀妈妈:“他来了再说嘛,听我的。”

苏耀:“那我爹呢?他为什么不进去住?”

苏耀妈妈:“你爹他是每天干的活比较脏,他自己要住在这里方便,你问他呗,哪里是我们不让他去住?”

苏耀:“我才不信你的,我回来的时候屋里都是灰,恐怕我不在家,这里都没人管他吧?”

苏耀爸爸奇妙地又出现了:“是我自己不去的,你别管我,不要和你妈争了,有什么谈不拢的?先不扯这些。吃了饭有什么事自家在屋里商量。”

苏耀妈妈:“你听,是吧?”

苏耀积了满肚子的怨气,要憋不住了,爸爸居然落井下石,他再一次选择撕破脸皮,用手指着苏燕:“反正有她在,我就不会住进去?”

苏燕积极迎战:“你不要房子就是不想负责任是吧?你别想一走了之,你是男孩子,爸爸妈妈以后你得负责。”

苏耀:“哼!房子你又要,爹妈你不要,有这么好的事?”

苏燕:“我是个女孩子,你是男孩子,赡养爹妈本来就是你的责任。”

苏耀妈妈似乎彻悟了什么:“哦,怪不得你不来住,房子你不要,爹妈你也不要是吧?想把责任全部甩给燕儿?没那么便宜!”

这个世界充满曲解,对他人的曲解往往都是对自我利益的保障。苏耀气的浑身颤抖,此刻,他脑子里天旋地转,他觉得他根本看不清楚这个世界。他吼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是一伙的,你们房子有了,什么都有了,还想怎么样?就差没把我当成牛当成马了!你们统统滚出去,不要来打扰我们。”他对她的妈妈和他的姐姐爆发了反抗,他想要报复,想要厮杀,或者想要一个能直截了当、快意恩仇的矛盾解决方式。

话音未落,苏耀落下了,重重地跌在地上,他爸爸怒气冲冲一脚把他连人带凳踢翻了。他也不知道刚刚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因为他想到了他表姐夫的命运吧。他还没感觉到疼痛,他爸爸就大骂:“找死,你还像个人不像?”

苏耀觉得无论如何,他都不再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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