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奶奶不会真离我而去，她会一直在我身后，指引我，告诉我捡硬币、坐公交、过马路的技巧。
一
五岁生日那天，奶奶要带我去买一条玫红色的裙子。她说我穿红色的衣服最好看。
我便问姥姥什么是红色，她正好在切西红柿，便说西红柿是红色的。
有一次听小姑说准备穿红色的衣服去上学，我就叫着说：“小姑要穿西红柿的衣服上学去啦。”气得小姑双手发抖，直骂我是臭猫。
有一天，在外面撞到电线杆，我问奶奶电线杆是什么颜色，奶奶告诉我是白色。我马上对喜欢穿白色衣服的大姑说：“您为什么总爱跟电线杆穿一样颜色呀？”惹得大姑哭笑不得。
可玫红色到底长什么样呢？——奶奶真的忘了我是个瞎子了吗？三个月大时，我就被查出先天性白内障，并在后来逐渐完全失明。
原本，我期待奶奶带着我一起去买新裙子，可奶奶却说，“萌萌，你去利安商场门口等我，我还有点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有些失落，心想奶奶真放心让我一个人就这么走去商场么，万一我摔倒了怎么办？当时就觉得奶奶有些狠心，可我还是硬着头皮自己去了。
过去两年，奶奶一直在尝试帮我开发耳朵、鼻子和手的功能，教我通过反射音判断前方物体及其位置。看不见障碍物，所以我经常摔倒。直到最近，我走在路上才没那么容易被撞倒，但我始终没有独自出门过马路的经验。以前总是有一只满是皱纹的手牵着我走过车来车往的道路。
太阳很晒，我走出屋子，我与自行车几乎擦脸而过，自行车链条来回滚动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了好一会儿。我手心和背心都冒着汗，站在屋子门口好久不敢挪动脚步。我想，也许是对新衣服的渴望才最终把我带上了马路。
走到站点，我努力听着公交车的到来，呼啸而至的一声喇叭吓了我一跳。公交车伴随着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来到跟前，大家开始争抢着挤上车，我也紧跟着身边的人上了车。买了张5分钱的车票，并嘱咐售票员到站了提醒我下车。
从家里面到利安商场要经过5站路，每到一个站我都会仔细记一次数，害怕自己坐过了站。我摸着车门下车后，又重新踏上了横穿马路的漫长征程。
奶奶曾专门教过我穿越马路的技巧。找准一个人跟着，仔细听Ta的脚步。Ta起步时就轻轻握住她的衣角跟着往前走。估摸着到马上中间的时候，立刻换到人群的另一侧，以免被落下在马路中间。
到达利安商场门口时，我刚站稳便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朝我走来，奶奶来了。我鼻子禁不住一酸，差点儿没哭出来。
从那天以后，奶奶再也没有牵过我的手。不但荡秋千、捉迷藏都是要自己一个人去，还要经常替奶奶到墙角转拐处的小卖部去买东西，
别人家的小孩都是被大人牵着、抱着的，而我总是那么孤独和酸楚。时间长了，我甚至感觉奶奶从来没把我当成残疾人来看待，不免有些狠心。
二
童年之时，我总是在想，奶奶要是我妈妈就好了，妈妈是不舍得老让我跑腿的。奶奶从来不向我解释爸爸妈妈去哪儿了。我每次问起，都只是迎来了奶奶淡淡的微笑。
我跟小伙伴丝丝因为抢玩具吵起来，她一着急就说：“你爸爸妈妈都不要你了，你还跟我抢玩具，这么小气。”我回家便拉着奶奶要爸爸妈妈，奶奶还是往常的回答：“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上班，没时间回来。”可能是因为内心受伤而变得执着，这次我有些不信了，就一直缠着奶奶。
那天，屋外下着大雨，奶奶第一次打了我。委屈的我一头扎进雨中，我逆风前行，雨水似乎故意跟我作对，一滴滴的打在我的脸上。我两手空空，却感觉每一步都是在负重前行。
突然，一双大手从后面拉住了我，我闻到了奶奶的气味。她把我带回家里，然后为我包扎雨中摔倒导致的伤口。伤口消毒的时候，很疼，看着一个个口子，我吓坏了，从此再也不主动问起爸爸妈妈。
不久后，奶奶突然说：“萌萌，今天你妈要来看你了。”“妈妈”这个词对我来说实在太陌生，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好奇地问奶奶：“妈妈长什么样？”。奶奶不耐烦地说：“当然是人样了！”我当时其实是蒙圈的，不知道奶奶说的是什么意思。
听到外面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我赶紧撒腿跑出去看。“啪”的一声，我被一个小女孩打了个漂亮的嘴巴。我还没来得及哭出声来，就听到一个中年妇女对小女孩说：“你怎么打你姐姐啊！不懂事。”
我终于听到了我传说中的“妈妈”的声音，激动而悲凉。
妈妈要给我和妹妹买好吃的东西，我便自告奋勇地要带她去小卖部。在回来的路上，妹妹一直在前面跑，为了不落下我就紧追在她后面。我一不小心被一块石头样的东西绊倒，雪糕碎了一地，腿上的伤口疼的我不能轻松移步，我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奶奶赶紧从屋里跑出来把我带回家消毒、服药，一边弄以便埋怨妈妈没有带好我。
我疼痛难忍，却只听见妈妈说：“谁让你当初要养她的？我本来是要把她放到河里淹死的。一个瞎子，有什么用？从小到大都只会拖累家人。而且，说到她，我们在外边也抬不起头。”
奶奶把我拥在怀里，止不住地哭泣，但我却不知道奶奶为何要哭。
三
奶奶是个执着的人，她一直在为我四处寻医，他相信我的视力能够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直到有一天，一个老医生对她说：“萌萌的眼睛没得治了，第一次手术后出现的微光也会彻底消失，这孩子迟早要彻底失明。”
那天以后，奶奶才不再带我去医院，接受了我彻底失明的事实。
为了让我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奶奶还不断帮我开发听力。从捡硬币开始，让我通过英国硬币掉到地上的声音，准确无误地判断出硬币的面值和位置。我们最后还形成了“耳朵代替眼睛，眼睛跟着手”的盲者方法论。
七岁，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奶奶带我去了好多小学申请报名，都因为视力问题而被他们拒之门外。奶奶告诉我：“要想长大以后有出息，就得读书，接受教育。这个地方不收咱们，那咱们就到你爸妈那儿，跟妹妹一起读书。”
于是我就被奶奶送到了爸妈那里，可能是内心还存有意思愧疚，他们很顺利的就答应了奶奶的要求。可开学的时候妈妈还是只为妹妹准备了新书包。
两天后，妈妈就吩咐我做各种家务，扫地、喂鸡等等。她教我喂猪时，我故意把猪食洒了一地，她便一声大喊：“猪食盆那么大，你看不见？瞎了吗？”我忍无可忍地说：“我是瞎了，那不也是你生下来的么？”恼羞成怒的她便没好气地把一勺子猪食扣在我身上。
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含着眼泪，不禁想起奶奶把我当宝贝的日子。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奶奶把我当宝贝，而我的亲生父母却把我当牢犯一样的对待？
后来，奶奶告诉我，我小姨也是眼睛看不见了。爸妈结婚后，对小姨特别不好，有时候还打她。小姨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就随便找个人嫁了。我出生后，眼睛也看不见，村里人传言这事妈妈招受的报应，妈妈知道后，就坚持要把我抛到河里淹死。
我的童年世界就在这样的时光里虚度过，身患残疾的我，自卑又自闭，始终不愿意接近陌生人，对世界充满一种与身俱来的恐惧感。
四
时隔两年，奶奶终于来看我了。见着奶奶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又有了希望。我把这两年来的生活都仔细跟奶奶说了一遍。姥姥听后很惊讶，说妈妈一直说我学习很好，不让她来看我，免得耽误我学习。
奶奶朝爸妈一通发火之后，把我带了回来。各个学校还是不愿意让我入校，奶奶就想着各种发子在家里教我。
我从小就梦想成为一名画家。一个盲人孩子要成为一名画家，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敢于拥有这样荒唐的梦想。但奶奶第二天马上就给买了画纸和画笔，只对我说了三个字：“画！画！画！”
我决定将奶奶给我养的小黄狗画下来。我拿着画笔在画纸上画啊画，画出我心中的那条小黄狗。画完我就会去问小伙伴们：“这像不像？”他们就会反问我：“这像什么？”我回答说：“像狗啊！”他们就会异口同声地说：“像，实在太像狗了。”
善意的谎言，带给了我无比的自信。十五岁那年，我的画被送去参加某残疾青少年绘画奖，并最终获得了一等奖。
后来，我听说市里有盲人学校，离家很远，我就让奶奶带我去报名。她却严肃地说：“萌萌，你长大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我只好自己去找，看不见车牌，更不知道车次，我总是坐错车坐过站。折腾了好几天，我终于找到了。可是学校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让我来年再去报名。
后来，在市残联的帮助下，我总算如愿在第二年上了盲校。
在学校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认同感，我还成了一名盲人吉他手，之后一直在音乐方面努力，得到了很多同路人的认可。我的事业越来越顺利，却发现我陪奶奶的时间越来越少。
在我不断长大的过程中，我一直很困惑她是不是我亲奶奶，为什么她跟爸爸妈妈基本没什么往来？和大姑小姑也很生疏。我在想，我会不会是她领养的一个陌生孩子？但这个问题我终究没有问出口。
2003年夏天，奶奶被医院查出患上了肺癌，已经是晚期。我顿时感觉天就要塌了。这么多年，奶奶一直是我勇敢生活下去的希望。奶奶这么快就要离开我，这完全超出了我的接受能力。我每天在医院陪着她，跟她手拉手聊个不停。
她对我说，自从把我抱回家的那天起，就想方设法教我一些适合我的能力，希望把我培养成一个自立自强的人。四处求医无望以后，她并没有灰心，而是想办法跟两个盲人成了朋友，了解他们的生活，然后再把适合我的东西拿过来教我。
“萌萌，你还很小的时候，我就让你独自上街、买东西、去商场···，我当时就是想锻炼你的生活能力。我总是在想，万一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怎么办。其实我始终放心不下，每次都跟在你的身后……我跟了你十八年，当我看到你可以自己找到一个客户家里去之后，我才放下心来。”
还没听奶奶说完，我眼泪就涌了出来。所有的往事就像幻灯片一样的我的脑海里自动循环播放。其实我都明白，每次我在街上一动不动，一脸茫然的时候，奶奶总会及时出现在我跟前。奶奶就像一盏明灯，时刻在指引着我向前。
我想，奶奶不会真离我而去，她会一直在我身后，指引我，告诉我捡硬币、坐公交、过马路的技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