锚婴

似乎没有人喜欢热岛位面。凡是去过那里的人,都认为如果有什么地方比机场更糟,那就是热岛。燥热到让你想吐舌头的空气,彼此背对会闭上眼、面对则瞪眼的当地人,非常油腻或是干燥、摩擦舌头的食物,“骆驼的减肥中心”,有人嫌恶地向我介绍。不过这些被一再描述后,反而让我提起兴趣。去一次吧,也许回来时身材会更好。

刚到那里,我的脚底就被烫着了,弯下腰什么也没等看清,干热的空气已经蒙在了我脸上。我一手捂着脸,跌跌撞撞地往前碰,每一步都像踩着一个开水壶,另一只手徒劳地挥舞,想要从周围扭曲的颜色中抓住些什么。突然,手腕被另一只手抓住了,我被领了几步,手被放在一块木板上,鼻嘴粗鲁地被一个空空的东西蒙住,听到一个字:“系。”我顺从地摸着那东西两边的带子,在脑后打个结儿。呼吸顺畅了,我抬眼望去,一位女性在瞪着我,指了指旁边。那是一个磅秤,我看了看,犹豫地踩了上去。她探出头,瞟了一眼我的体重,拿出计算器按了几下。“不限天数5kg/2500円,加上呼吸器630円,总计54630円。”呃?女服务生的手指敲了两下柜台,我才反应过来,掏出钱包付了钱。

热岛的天气算不上一个谜,我沿着走廊顺着路标走了两个小时,就来到岛的中心。那是个坑,非常大的坑。我站在边上扶住栏杆往下望,离口儿大约千仞深的坑壁那一圈,有火红的岩浆无声喷泻而下,直到最底那个明亮的小点,难怪旁边立着牌子:“裘千仞”。究竟经过多少年,火山和大海较量多少次,才生长出这座岛呢?如果从天上俯瞰,这个岛大概就像个甜甜圈吧。这个甜甜圈上盖满了屋子,成了一片。走廊连着房屋,房屋夹着走廊,我漫步其间,陷进了蜂巢之中,尽管四周一片寂静,仍然有种针扎似的疼痛。是因为闷热的天气,还是其它?我不知道。

我回到旅馆,无所事事坐在餐桌前。这个旅馆大厅也是开放的餐厅,零零散散的人们插在四周,无人会看我一眼。没等饭菜端上,我已经打定主意吃完就离开这里。然而不远处的争吵声吸引了我的主意。

那是一对年轻夫妇,丈夫训斥着妻子,妻子分辨了几句就被更大声的嘲骂淹没。我不是好管闲事的人种,可是……看身形,她是位孕妇啊!也许太无聊了,我走上前去,企图排解中止这段争吵。站在那里说还不到两句,丈夫望向妻子,冷笑道:“是吗?”我被那种不怀好意的味道刺伤了,正要张嘴,妻子突然动了起来,不顾圆圆的大肚子,晃着胳膊推搡起我,“你走,你走!”我退回我的位置,那对夫妻开始无声的对视,周围仍然无人多看一眼,只有右边的女士向我忧愁地微笑。

心念一动,我端起饭菜走上前去,向她笑一笑,坐在对面。我边喝着“兔子合欢露”这种古怪饮料,边试图寻找话题打发时间。似乎并不难,她开口了,“要是我以前像她一样懂事该有多好。”随后又开始沉默。我迟疑了一阵,才意识到指的是那位妻子,真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我打量了她一下,这位女士似乎很疲倦,白色的连衣裙被一条窄窄的银色腰带拦腰拴住。“很漂亮呢。”我微笑着说道,“您的腰带。”这位女士张大嘴瞪向我,又说错了?不等我反应,砰!杯子和饮料都砸在我的呼吸器上。我站起身踉跄后退,椅子晃晃跌在地上。就在我要逃走时,她捂着脸开始了悲号,一声高似一声。茫然四顾,只有那位女服务生厌恶地望着我,其他人仍然寂静地吃饭喝酒,纹丝不动。

究竟为何?我奔向服务台寻求帮助。不等说完,女服务生打断我的话,“租船单只每天945円,向导费105円。”我还没回过神,她已经把一个男人喊了过来。他对我说,“明天出海。”我放弃提问,回到客房等待。这时悲号已经变成啜泣,间或掺着一个男人的名字,“Stone Esteem”。

闷热的半夜里,我辗转难眠。于是清晨的阳光催促起床时,我仍然像棵被锯断的树横在床上。直到敲门声响起,再过了一个小时,我们才出门向海边走去。

乘船在海上,空气也变得凉爽。但是为什么只有我们这孤零零的一艘船呢?因为教训,我没有发问,只是看着波浪起伏,即使在这无人处,仍觉不安。我有时并不喜欢大海,这是因为大海那么大,我们却无法在上面行走奔跑。出神太久,也许太安静,他开口了。

“我们的祖先太阳神乘着船在天上遨游,就像现在。但他总是瞪视着我们这些子孙,从未有任何表示。你们那里的神呢?”“差不多吧。”我信口答道。“不过也许你们的太阳神想过要表达些什么,可离我们太远了。就像现在,船在海面上漂,深处的鱼对我们一无所知。”他沉默,良久开口:“神会愿意离开上天,来到人间吗?”“……也许吧。”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就在昏昏沉沉之际,他叫起我,“昨天他们就在这一带,穿上潜水衣吧。”我听话地穿起,琢磨着要去拜访哪些人,在水下?

海水清凉。跟随在向导后面,身边时不时游过几条丁丁鱼,来到这里快两天了,我才感到惬意。如果开发潜水项目,游客就会多些吧。这个想法被随后出现在我面前的一位母亲打得粉碎。

刚看到她时,吃了一惊。一个女人身上没有任何潜水设备,只穿着一件破烂的连衣裙飘动。看到我们游来,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两下,她扭头抱歉地向我们笑笑。我好奇地游近前去,面对这张平静的脸庞,看着向导做手势把我介绍给她。我伸出手,握了一下,感觉手指好柔软。

她靠什么呼吸?我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刚才没有注意,这才发现有条银色的带子从裙子里伸出,连向下面的一块岩石。咦?很像那条腰带。我不安地开始疑惑,呼吸器?可是没有通向口鼻。向导做个手势,示意我向下凑近看看。我点点头,扭身游去,留下那两人无声望我。

还没等游近,我发现那块岩石缓缓移动。不安越发浓了,我硬着头皮迎上去。一个婴儿!他抬起头望向我,咧开嘴笑了。我壮起胆子也笑了笑,摸了下他的小脸蛋,好硬,不光肤色,就连皮肉也像岩石一样。但他似乎还是感觉到了,笑得更开心。在这海底,婴儿怎样呼吸呢?难道?我抬眼望去,看着这条联系两人、银色的带子。这是——

脐带?

恐慌钻出我的心,我拼命向上游去。靠着导向系统,我爬上了船,在阳光下晒了好一阵儿,手脚才停止颤抖。向导呢?又过了好长一阵,他才慢悠悠浮出水面。我再次静静等待,良久,“那是锚婴。”

不知那一代开始,热岛人就认识到,下一代的生育过程必须夫妻俩人都在场。孩子刚生出时,那条脐带只能由父亲用牙齿咬断,除此任何物体都无法剪断这种坚韧。如果出生三小时内,这位父亲没有出现,或者不愿意这样做,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位父亲究竟是谁,脐带将永远不会断开。婴儿的体质也会变化,皮肤变得如石头般坚硬。可是在热岛上,这样的婴儿无法生存,他们不可能适应炎热的空气。母亲如果想挽救她的孩子,只有抱着婴儿一起跳进大海。在海底,婴儿们反而呼吸自如,同时母亲能通过脐带从孩子那里获得氧气。不过,母子二人永远都无法离开大海了。

“如果……”我忍不住想问。向导告诉我,也有些母亲选择放弃,其实也不难,只要在陆地上,再过去6、7个小时,被炎热空气包围的锚婴就会停止不动,最后裂成几块儿。但是那条脐带仍留了下来,无法挣脱。按照规定,这样的母亲必须将脐带展露出来,好让男人们知道她无法再生育。

锚婴即使进入大海,也不会再发育,终生都是婴儿状态。按照传说,只有当母亲死去时,锚婴才会停止爬行。据说曾经有人见到这最后一幕,那位母亲闭目缓缓沉下,降在锚婴身旁,锚婴也停住不动,却是睁着眼的,不知是喜是悲,毫无表情。等这人带母亲家属赶回,想带到陆地上安葬,做好的标记仍在,死去的母子不知身影。也有的母亲是贵族身份,在家族的帮助下,能够在房间里安置一个大型鱼缸,把孩子放进去,昼夜不停地换水,虽然孩子在里头欢快爬行,母亲有时在旁边念念童话,但终生也都会拴在这鱼缸旁。

据说这是继承神的血统,身为母亲的月亮神离开了太阳神,生下了最初的热岛人。太阳神因此而诅咒这些人类,月神为了削弱诅咒,将她的孩子放在大地上,自己永远被黑暗包围。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启程返航。面对向导,我有一个念头浮上,“您认识那位水中女士?”他背对我回答道:“她是我的妻子。”吃了一惊,我张张嘴,放弃了后面的问题。教训已经足够多,我只是一名旅客,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见到这些徘徊在故乡周围的流浪者,还是扭过身去吧。

回到地球上,又乘坐“かなえ”号那沉闷的航班回到家中,我进屋后,坐下歇了歇,就拿起电话拨给远方的女儿。嘟—嘟—,我耐心地等待电话线那一端的女儿,另一只手抚摸着脸颊,干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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