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爹

么爹是我祖父唯一的妹妹,是我们的姑奶奶。么爹的丈夫很早就过世了,她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

外婆家离得远,爸爸没姐妹,所以我家亲戚就很少。一般放假,特别是放暑假,小孩子都跑到外婆家“做窝”去了,我和姐姐经常骑上自行车跑到么爹家。么爹家在我们隔壁镇,离我们家有十里地吧?屋后是高高的河堤,屋旁就是汉江,比我们家好玩多了。夏天,姐姐在么爹家住了一段时间,在江边学会了“狗刨”;冬天,我们就在河堤上放火烧野草,看着火漫延开去,又吓得急急忙忙踩灭;远远望去,长满草的黄黄的河堤上总是这里黑一块,那里黑一块,那全是象我们这样的小孩的杰作。小时候没电话,(就是现在,么爹也没用过电话)我们心血来潮骑上自行车就去了,么爹经常在厨房,马上就弄吃的,炒鸡蛋饭、煎鸡蛋。厨房里有点暗,我们都吃得很香。么爹腌的洋姜非常好吃,黄黄的半透明,吃起来酸酸脆脆的,我每年回家都想问问么爹是怎么腌的,可每次都忘了。么爹好象从来都是一个样子,花白的短头发,脸上有点皱纹,总是含着笑,有点驼背,她说话有点隔壁镇的口音,总是把肉说成“如”。么爹爱说话,每次我们去,总能说上一阵子。小时候,我们一年会去好多趟,过年肯定要去,请客一定会去,暑假经常去,平时隔三岔五就去了。么爹偶尔也会来我们家玩,和大妈坐在门口晒太阳聊天。

工作后,每年只回家一两次,每次回去,我们都会去么爹家。她的儿女都成家了,都另盖了房子。么爹住在楼房后面一个摇摇欲坠的小厨房里,厨房地面凹凸不平,一张站不稳的桌子,一个灰尘满面的厨柜,一个土灶,还有一些乱七八槽么爹捡回来的破烂,旁边隔了一个小间放了一张床。她还有没有种地我不知道,屋边开了一小块菜地,种了白菜之类。去年过年的时候我到么爹家,她还说第二个儿子没种菜地,要送点白菜给他吃。有一次我们没找到她,才知道她平时有空就在外面捡废品卖。么爹还是和以前一样,花白头发,含着笑,很健谈,屋里太小,我们端了两张椅子,一个凳子出来,有人坐着、有人站着,大家聊得很开心,边讲边笑。以前拜年都是送吃的或酒什么的,后来我们就直接给个五十一百的,她爱吃什么就自己买点;以前拜年我们都会留下来吃饭,后来我们讲讲笑笑就骑车回家了。去年还是前年,么爹说家里的灶台倒了一半,让我大伯过去帮她修一下,我们刚到家,她又托人过来说,不用去修了,怕小媳妇知道了吵架。有时候我问家里人怎么么爹不来家里玩了,家里人说她儿子不让,怕她腿脚不灵便走不了这么远;我又问怎么不去接啊,大妈有三轮车,家里人说年纪大了,如果在家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交待不了。我们家其实也是么爹家,么爹也是在我们家长到十来岁嫁出去的,到老了她倒不能随便回自己家了。我们农村有默认的规定是“大父小母”,就是说大的儿子赡养父亲,小的儿子赡养母亲,本意可能是怕儿子为赡养老人起纠纷,弄到最后好象变成等父母老了,要干什么就得由他的儿子来发话了,别人如果插嘴或者帮忙就不行了,有意见就更不行了。有时候对一些农村默认的习俗是很觉得莫名其妙的,不过也只能莫名其妙。

今年过年我初四才回家,家里其他人都已经去看过么爹了。我一回去,他们就说,么爹下不了床了,她大儿子每天送饭给她吃。一天下午,我和大妈去看么爹,我们想着么爹在床上,不知道会不会自己吃饭,就想着买一点蛋糕面包之类的,放在摸得到的地方总好过没,当然吃热食更好。么爹搬到了楼房旁边的一间小砖房里,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靠门是一张桌子,靠桌子是一张床,床上花被子下躺着么爹。枕头旁边有一个黄色的大钵子,里面冷汤凝固,不知道是鸡还是什么,上面有四只筷子。我们进去,么爹让我倒杯水给她吃药,我见桌上堆着面包、饼子、皮蛋(大妈说饼子皮蛋还是她上次拿来的,都还没吃),中间有个碗,放着么爹的假牙,边上有一盒药,是止痛的,我看了说明书,拿出一颗。么爹的被子下有个塑料瓶,我感觉开水瓶的水不太热,正在说,么爹的小儿子来了,站在门外,和我们打了个招呼,说等他们一会烧开水了打过来。么爹用不热的水吃了一粒药。我们问么爹想吃什么,她说吃不下,几天没吃东西了,喝汤都会吐。我见她脸变小了,说话声音比以前小,我们一进去,她就轻声说:屋里有味道,你们出去吧。其实屋里没什么味道。一会,么爹说她要喝酒,我见床底下有一大壶酒。桌上有个不知道装过什么菜的碗,我倒了点水想洗洗碗,又不知道她能不能喝酒,正在外面磨蹭,见么爹的小儿子在门口,我一问,他说,给她少喝点。(大妈说有人说就是因为喝酒,么爹才腿疼的,我到那天才知道原来么爹还喜欢喝酒的。她大女儿家在酿酒,经常提一壶过来孝敬她)她躺着,碗根本用不了,还是用喝水的瓶子倒了可能有两小杯酒进去,么爹拿过去喝了两口,又要喝水,只能把酒倒进碗里,再倒水在塑料瓶里喝。对生病的人,我一向不知道怎么安慰,只会说:好好养病,很快就好了。么爹平静地说:以后恐怕见不到你们了。我当然说:别多想,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大妈擦起眼泪来。一会,么爹说:桌上还有一张膏药,拿出来我贴了吧。桌上只有两个装膏药的空盒子,一个空盒子里还夹着么爹的农村医疗保险的册子和身份证。这时,么爹的小儿子又出现在门外了,我说么爹要贴膏药,没有了。他说:膏药贴了没用,吃药就行了,药吃多了也没用的。我不知道说啥,大妈也不知道说啥,一会大妈站起来,提提么爹床角的一袋卫生纸,说:这是我上次称的,然后就出去了,又买了一大包卫生纸回来。我和大妈见没人了,出去找了卫生室,买了两盒膏药回来,膏药可能真的对腿没用,不过么爹贴了心里应该会舒服一点吧。么爹要自己贴膏药,她接膏药时,我看见被子下枯瘦的肩膀。

回来的路上,我们碰到么爹的二儿子,我们叮嘱他回去做点饭给么爹吃,他应着回去了。我听说,么爹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会端饭给么爹吃的,我假装放心了一点,不放心又能怎么样呢。

有人说:人活着的意义是为了让他身边的人有所记忆,有所改变。应该就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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