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你说，当你老了，你要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离开，这样，送灵的队伍不必遭受寒风酷暑。人们送你远去，你还人们一春和煦。
仅以此文献给我亲爱的奶奶。
我们相识于我出生的那个夏天。
很多年后提及那时的情景，想到的必是许多年来你一遍又一遍的描述，“当时产房里一排小娃娃，我匆匆的走到跟前，有一个眼睛大大的，头发乌黑乌黑的，我向前一把抱起来，认定这就是你。”我和你的人生就在这个拥抱中交汇，当我出生，你迎接我，当你老了，我送别你。轮回的转盘公平而永不停歇，你用生命教会我传承和延续，我亲爱的奶奶。
待我长到四五岁，你便带我在家里家外玩耍。你桃李之年就嫁入孔家，琴曲女红无所不通，动乱时局家财散尽，留给你的，唯有骨子里荣辱不惊的态度和面对困苦生活时的从容，我记忆中早春的香椿味儿，初夏的蝉鸣声，夜空里明亮而遥远的银河，细软的黄土，晶莹的晨露和你始终忙碌细碎的脚步交织在一起，清扫院子，归置家什，拾柴换货，煮饭针织。当我幼时，你尚年壮，当你老了，走不动了，那时的一幕幕却连着门前的小路和日暮的炊烟，在我记忆里熠熠如新，我亲爱的奶奶。
十来岁后，“回奶奶家”已经变成了一种对原野和自由的期待，你家不远，就在城外，但青翠成陇的麦苗和凉风习习的树林隔开了我和家里的作业本、习题集，你的家是敞亮的，我顺着梯子悄悄爬上屋顶，暑热往往不曾褪尽，极目望着远处低矮的房舍和傍晚绚烂的云霞，听着时有时无的虫鸣和犬吠，沉浸在对随时可能来访的神仙或是精灵的无尽想象中，我在你的屋顶享受着自己独有的自由。当你老了，屋檐下再没了你的身影和喊我吃饭的声音，童年的记忆也就再也回不来了吧，我亲爱的奶奶。
你爱花，房前种满月季，打理细致，映着红砖的墙，几乎月月开花，红色，鹅黄，杏粉，从不让我摘，心疼我扎了手，也心疼花朵遭我欺凌，“花也是命，你也是命，你干什么平白无故占了人家的命呢”，想来我对世间万物生灵的敬畏之意，便是你给我启了蒙。当你老了，身体消散，你的命也要回归苍茫，想必世间也自有敬你爱你的生灵吧，我亲爱的奶奶。
你爱照相，年轻时原是不大爱的，大约是舍不得，后来有了数码相机，告诉你无论照多少张都不费胶卷，不好看还可以随时删除，你对于照相的兴趣才浓厚起来，拿到相片，必要带上花镜细细看上一番，有时还要拿出先前的来对比一回，自己笑道：还是老啦，腰都直不起来了。我偏是个多事的，拿过照片指着给你看，“你那时还不如现在脸色好呢！倒是最近的这张白头发少些。”，这倒并不是一味哄你开心，你年轻时是受过穷的，生活的紧迫和养儿育女的压力真实的显现在照片里的面容上，如今你的儿女们家兴人和，各守本分，这样老去，想必你也心无挂碍了吧，我亲爱的奶奶。
待到我上了大学，回家便只有寒暑两假，初出家门，不免惊诧于外面争分夺秒的世界和日新月异的变化，学不完的课程，看不尽的山水，参加不过来的活动，信息资讯如大爆炸般扑面而来，我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我迷惘着，再回你家，看见你忙碌的身影仿佛不曾有岁月流过，时光的变迁未能撼动你日复一日的劳作，烧水仍是烧水，擦桌便只是擦桌。身外的变化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顺着自己的足迹向前，反而比登高望远来的更快些吧，没有人知道你就是这样温和而坚定的影响着我，我亲爱的奶奶。
你手巧，自年轻时起，家里一应的棉衣棉被、包袱鞋袜便都是你亲手置办，你气管炎迁延多年不愈，却每年都要在冬至前赶制出一批崭新的棉物，这个习惯一直到你离开前从未间断。这个薄绵被是给三叔家的，去年那个该拆开换洗了，这个褥子是给明明的，冬天垫的厚些暖和些，这身小棉袄小棉裤是给佳佳的，小孩子的衣服总是自己做的贴身，这些鞋垫从三十六码到四十四码都有，零碎的布脚做的，别浪费了……这样絮叨的嘱咐随着每年的被褥一起送出，温暖着你周围的人们，凡是你知道的，听说的，哪怕未曾谋面的亲人朋友，你都记挂着，一一送上自己的心意，当你老了，我们摸起那些密密的针脚，你彼时的嘱咐仍会浮上心头吧，我亲爱的奶奶。
前些天回去看你，你已病重，精神却好，家里出乎意料的干净安然，丝毫没有死亡将临的恐惧和惶惶不安，亲朋来看你，都讶异于你的平静，“我得的是高级病”，你自己说，食道癌，你从头到尾对自己的病情都了然于心，我回去时，你食道已溃破，水米未进多日，只靠肠外营养。清晨，妈妈帮你洗漱完毕，你依旧穿好衣服，抚平袖口的褶子，梳头，涂护肤霜，颈上系上一条鹅黄的丝巾，你轻声的向妈妈道谢，坐到床沿，我偎上前去，祖孙两人沐在晨光下，仿佛瞬间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个早上，什么都未曾变过，只有愈来愈浓的爱洋溢着，升腾着，超越了时间，超越了我们，我亲爱的奶奶。
“老天对我真的是好”，你轻声的对我说，“年纪大了谁能不走？自打年轻时我就几次要走，棺材都停家里好几次，现在这样的好日子，活一天就是赚一天。现在我饭也不能吃了，水也不能喝了，我给你妈妈说，营养针还得打几天，让我能精精神神的和大家道道别，该见的都见见，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另外也让我这几个孩子都来伺候我几天，尽尽孝，不为别的，为的是我走了不给你们留遗憾，这两件事完了，我也就不再打针了，到日子了，人哪，不能不知足。早些年间，没人在旁边的时候，我自己经常琢磨，我这辈子老天爷对我不薄，我谢谢他，我活着，已经没什么再求的了，真要求，我就求走的时候老天爷能圆了我三个愿望”。
“哪三个愿望？”一辈子没听你提过要求，突然提及三个愿望，令我大是好奇。“一是让我眼见得昊昊考上大学，从初中开始陪她学习，六年了，她努力我也努力，她早起自习我给她做早饭，她晚上放学我陪她聊天，她中考高考，我跟着她一道复习，英语单词都背了不少，我八十多了，又供出这一个大学生，就真是心满意足了”。说完，想到去年你最小的孙女昊昊已经顺利考入医学院，我俩不由得相视一笑。
“二是死前千万别得瘫病，”你摸着自己的床沿说，“我是个干净利索惯了的，孩子们也是，真要瘫在床上动不了，我难受，伺候我的人也受罪，我这辈子没麻烦过什么人，都是人家有事去帮一把，看孩子，拾麦子，套被褥，我活动惯了，要走，也想活动着走。第三个就是一年有四季，”你看了看窗外悄然返青的树枝，“谁都要走，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孔子孟子大圣人都走了，我还能一直赖着？可是我也有私心，老天爷真要能让我挑一个日子走，我就挑春天，不冷不热，有花有草，到时候送灵安坟的折腾下来好几天，别冻着你们，也别晒着你们，道上还能顺便帮我看看这一路的景儿，你说好不好呢”。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窗外日光倾城，春意正好，恰逢玉兰花季。老天垂怜，当真满足了你的愿望，我望着窗外如雪般挺拔玉立的玉兰树，想来去年此时的满株玉兰花朵，早已化尘入土，随着夏雨冬霜一起化做了极好的养分滋养树根，正是这年年复年年的凋零，才成全岁岁又岁岁的绽放。今年这一树的花繁枝茂，便是对昔日枯枝落叶最好的思念和报答吧，我亲爱的奶奶。
写于2017年仲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