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GAR STAR】第八章·星

(本章作者:千山)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沙沙和朱颜都没有出现,纪堇感觉到店里的气氛比往常要更加不同。没有人说唐力的蛋糕不好吃,然而当她站在玻璃柜前注视里面的蛋糕时,总觉得上面的奶油和糖霜都变得异常的黯淡,就像一张失去了笑容的面孔;荡漾在店里的巧克力香气越来越苦越来越薄,中间似乎隐藏着无数裂缝,随时预备给人一下刺痛;纪堇甚至开始担心,也许有一天她会发现,SUGAR STAR或者唐力,说不定会在刹那之间,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消逝在这样忧郁破碎的空气之中。  

而她却只能在这个世界之外徘徊,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沙沙的订单是在一个黄昏送到的,开来的车不是她的红色法拉利而是黑色林肯,穿着制服的女佣面无表情地从车上下来,留下订单转身就走。或许是在店里坐久了头有点疼,纪堇拿起订单好久才看清上面易沙沙的名字。  

订单上面字体龙飞凤舞,但纪堇知道那是沙沙手书,原来她的笔迹竟也会是如此飞扬跋扈,就像一次突然爆发的任性脾气;那大概将是SUGAR STAR有史以来做过的最大蛋糕,以数十种色彩口味拼缀而成,华丽巍峨如小小山峰,纪堇知道它将横亘唐力与沙沙之中,永远如此。  

她发了一会呆放下订单也不与唐力打招呼,径直出去在最近的报亭买新一期周刊;上面果然登有沙沙试结婚礼服的照片,中式西式十几套一字排开,妆化得极浓,如烟眼影下大眼睛眼波流转盛满笑意,好像要昭告全世界她是最幸福的新娘。旁边小记者用不胜艳羡的语气写着八卦花边新闻,名模易沙沙与董氏公子一见钟情,更凭谈吐优雅举止稳重赢得董家满门欢心,老爷子亲自赠送一座别墅作结婚礼物云云,满纸皆是肉麻吹捧,在纪堇看来简直令人作呕。她皱着眉头翻来倒去看沙沙的照片,想从这十几张艳光照人面庞中找到哪怕一丝难过,可是她什么也看不懂什么也找不出。

也许易沙沙的确是难过的,可是她在笑,深深浅浅笑得温柔优雅无懈可击——她真的懂得如何保持董家少奶奶的风度。  

纪堇简直要恨沙沙了,愤怒到好像被背叛的人是她自己。如同从前对丁威那样,一旦找到放弃同情的理由,她的责备就严厉到近于苛刻——现在她眼里沙沙和朱颜是一样残忍一样自私,她只是为着自己的一点不满足,就那么毫不留情地放弃掉他——  

或者是他放弃掉她?  

唐力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她知道他必定已看过那张订单,手中杂志上沙沙的照片笑得甜蜜温柔,一如她第一次来到此地的时候;她永远知道怎样笑才能使自己最为美丽,然而在唐力面前那种笑,纪堇相信不会再有。  

她装作专心浏览杂志一动不动,直到他的脚步离开她身后;她转过头去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那张沙沙待过的桌子旁,仿佛那个美丽的女子还坐在那里,他正在与她倾心交谈——纪堇猜想着他的心思,可是只能看出他很难过,只是难过;他不会像无数影片的英俊男主角一样,冲到婚礼上去把新娘抢走,也许从沙沙自他面前离开那一刻,他已输得无可再输。  

那可以算是沙沙的胜利吗,纪堇想,就算她败给朱颜,可是她胜利地把他给摧毁了——也许他曾经努力尝试过抓住哪一个人,可是一次又一次被她们抛弃;在这种抛弃中她们把他一点点消磨干净,易沙沙的离开说不定是最后一根稻草。  

而他终于还是寂寞。  

可是难道不是只要一个人就够,一个能够全心全意爱他的人,一个能够爱他爱到忘我的人,一个爱他爱到永远不会离开他,无论如何都终生与他同在的人——  

很久很久以前心上那个像被黄蜂蛰过的伤口开始猛烈地疼痛起来,痛到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如同决堤一样奔泻而出,仿佛随时都要把她撕得粉碎;她知道她已经不在乎,不在乎她得到这份工作时下的决心,不在乎她所有的固执和矜持,不在乎她那份迟迟不来的签证,不在乎地中海和日全食。那就像是一次全新的冒险,超越于地球或是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超越于她之前动荡不安的血液中生出的一切幻想;她将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且丝毫不准备回头;她所苛求过丁威的,如今将以等价偿还;她在这里急切地伸出手,所等待的只是他一个小小的表示——只要他说一句需要,只要他需要——  

她就会投身而入,义无反顾。  

但是即使被这样的热情激荡的时候她也依旧是沉默的,悄悄地走到他身边去,就像害怕惊破一个梦境;他好像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却没有被打扰的表情。  

 “婚宴是在明晚,恐怕这个蛋糕会耗上一个白天。”关门的时候唐力对她说,“明天休业,你可以不来。”  

他的声音仍然如她初见他时一样温和,只是带着淡淡的疲倦,仿佛这一天的工作已经使他竭尽心力;但是他也仍然一如既往把她送到门口,看着她骑上她的自行车;纪堇一条腿踩镫一条腿撑着地面长久地望着他,像是要一直凝望到他消逝为止;在他们之间是SUGAR STAR的招牌洒下的光芒,柔和地倾落在台阶之上。


第二天早晨纪堇下意识地在九点四十五分跳起身来,第一个反应是今天会迟到;直到十点半来到SUGAR STAR门口,看到门上“今日休业”的牌子她愕然一下,才想起昨天唐力说过的话;这个时候唐力从里面走出来,看见她的时候微笑了一下。  

她有点窘迫起来,不过还是走到他面前去。  

“我忘记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开始泛起嫣红,好像小孩子在撒一个不成功的谎,底下的小心思已为他人看穿。  

“不要紧。”唐力看出她的局促,“你可以帮我的忙。”  他的声音里似乎天然有一种抚慰的作用,令她忘记掉她一切的小小私心杂念,甚至是被允许进入厨房这件事都没有让她有任何惊讶,好像那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这不过是一间厨房,他是一名尽职尽责的厨师,而她只是为他打打下手。  

她在乳酪、黄油和蛋黄的混合物中搅动,打出均匀的泡沫直至蓬松发亮,专心致志,似乎天地之间无他事比此更为重要。在这样的角度她不必与唐力正面相对,她可以时时关注他的神态举止,却不用害怕在他的目光下手足无措。  

但是唐力并不专心,尽管他的眼睛注视着他的作品,他手上每一个动作都准确无误。但是——  

有一种东西不在这里,不在他清澈寂寞的眼睛里,不在他修长有力却带着倦意的手指上。她从未看过他制作蛋糕,这时却不禁感到一丝失望,仿佛是满心期待一位艺术家的表演,结果发现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匠人。  

不知道沙沙在她的婚宴上,能不能从蛋糕中吃出不同的味道;她是会若无其事地把它放到一边,还是会像被一粒石子硌到那样,突然一怔,皱皱眉头?  

不,不,没有石子,唐力不会往里面放进这样的东西,假若他有一丝这样的愤怒,或许她便不会为他这样难过。  

烤箱里飘出淡淡的香气,唐力把烤好的蛋糕端出来,一块块放到冷却架上。它们都非常美丽精致,然而底下却似乎异常的苍白空洞,如同一段勉强无力的表白。  

纪堇想起沙沙浓妆下的笑颜,闪过一丝刻薄的念头:“与她真的挺配。”  

“对不起,”他切下一片放在纸托盘中递给她,说,“我之前从未做过这种款式蛋糕,你能否为我试尝一尝?”  

纪堇叉起一小块来,将要入口时犹豫了一下;因为不喜欢甜食的缘故,她很少吃他做的点心,但是之前偶尔吃过的一两次,异常美好的感觉似乎还萦绕不去;而现在她生怕只要她再尝一口,这样小小的一块蛋糕,就会掠夺走她对原来那些温柔芬芳的味道的所有记忆。  

可是他注视着她,眼睛里带着期待,甚至还有些许的由不自信而来的忐忑;她不能够拒绝他。  

非常非常的难吃——纪堇明白这一点的时候竟然反而有一丝庆幸。至少这块蛋糕完完全全与好吃无缘,不至于用一种暧昧不清的甜味破坏她的口感;它简直不能叫做一块蛋糕——索然无味中还带有蛋黄的腥气,几乎让人难以下咽。  

那一定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干净彻底无可挽回。  

她皱皱眉头,知道他看到了她的表情,不过她并不感到抱歉;就像一次分手也许可以带来一次崭新的爱情,这个糟得不能再糟的蛋糕,说不定也意味着之后的一切将只会更好。  

但是到底是错了什么呢——她再把一小块放到口中,突然明白。里面没有糖的味道。  

可是这本不应该,已经做过无数精致美妙蛋糕的他,本来决不可能犯下这样简单的错误。 

她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但是完全记不得他是否放过糖;那一段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像是烤糊了的蛋糕一样散发着微黑的苦味。  

唐力也在试尝那块蛋糕,眼睛藏到长长的睫毛之下。这个时候她不必害怕他的注视,可以把他的脸庞完完全全看清楚——那样的神情中写着一丝迷惘和无措,就像孩子迷失在人海中找不到母亲;她很想安慰他,把一块蛋糕做坏并不至于如此沮丧,他们可以重新来过;可是她又直觉觉得,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  

糖罐就在她的手边,她把它拿起来摇一摇。白砂般的晶体均匀地从罐子一侧流到另外一侧,似乎与平日毫无不同。  

手中的罐子被一只手接过去,她抬起头看见唐力的眼睛;不过他没有注视着她,而是看着那只小小的罐子,如她一样,他也在轻轻地摇动着糖罐,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唐力叹了一口气放下糖罐,注意到纪堇正在看着他;他向她很勉强地微笑一下,好像要努力说一句打破这沉闷气氛的话。  

“大概糖的精灵已经放弃我了。”  

虽然他是笑着说出口的,纪堇不以为这是一句玩笑话;但是她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  器具原料摆满厨房,而现在他已经不能任意驱使它们;他的蛋糕,他要做给沙沙的蛋糕,也许永远不能成功。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纪堇想,那有什么关系呢。沙沙也许根本不需要这块蛋糕,它只不过是她豪华婚礼上的一个小小装饰,被分成无数小小的碎片落进宾客们的盘子,但是不会有人能够尝出它的味道——  

而婚礼结束一切就会被全都遗忘,无论是蛋糕是SUGAR STAR还是唐力。  

纪堇在那一刻下了一个决心,她要唐力忘记这块糟糕的蛋糕,忘记那个不肯与他合作的糖罐,忘记今晚沙沙的婚礼。她仰起头来向唐力微笑,说:“我们去看星星。”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虽然外面其实还是阳光灿烂。  

唐力有点迷惑地看着她,纪堇知道自己也许从未向他这样笑过;那是她之前所不懂得,或者不屑于运用的嫣然一笑,略带一丝撒娇的甜美,也许还有一点点天真的风情。纪堇在那一刹那突然觉得她是在效仿沙沙,心里不觉有点懊恼,可是又有一点好奇和得意。  

唐力微笑。她知道他不会拒绝,却不知为何有点不安;她怕他说出“现在是白天”这样的话,幸而他说的是:“好。”  

她悄悄地瞟向厨房门口,就像害怕朱颜或者是沙沙会突然出现在那里——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纪堇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和唐力已经站在店门口的台阶上了。天空非常非常的蓝,可是显然看不到任何星星在;纪堇有点抱歉地向唐力一笑。  

“没有关系,”唐力在天空之下似乎比他在屋里的时候显得振作,似乎真的已经淡忘掉刚才的不快,现在反而像是他在安慰她:“我们可以等。”  

这样的话好像有一种魔力,黄昏来得比往常更快,浩渺无边的夜幕轻柔地垂下来,群星璀璨如万家灯火,雪霁之后天空变得极高极远,每一颗星星都分外清澈明净,仿佛无数双沉静温柔的眼睛。  

而有唐力在身边便能天然隔绝所有喧嚣,她可以静静与它们相对,仿佛直至天荒地老。 

“你爱好天文?”唐力轻轻问。  

纪堇微笑摇头,答道:“不,我最不喜欢从望远镜里观察一切。”  

因为从那里看到的东西,便与别人看到的全无区别。  

唐力微微讶然地看着她,纪堇侧过头去回望,此刻她不怕他的目光,眼神清澈透明,其中却隐藏无限神秘,如同与另一世界接轨。  

“小的时候我告诉别人说我可以看到很多很多的星星,可是我看到的总与别人看到的不同。”纪堇说,“我有时候告诉他们我看见了一颗星星上有七色植物交织着的帐幕,或者是白色羽毛的精灵在云雾中飞舞;但是老师总是告诉我星星上只有大气和岩石,身边的所有人都会开始嘲笑我——所以后来我就什么也不说。”  

那一瞬间短暂地沉默,好像她突然追忆起她的孤独。唐力凝神看着她,眼神专注而认真,是侧耳倾听的神色。  

 “渐渐地我便不能够看得那样清楚,除非它们在崩坏或者毁灭的时候,”纪堇轻轻说,“我知道在这宇宙里星星的生死和人一样无常和随意,没有人能够有太多为它们悲伤哀悼的时间;不过我总是在想,如果一颗星星消灭的时候,在这个星球上有一个人看着它,它就不会离开得那么孤独。”  

她不知道他相信多少,她也不在乎他是否相信——毕竟这么久以来他是唯一一个不与她谈常识与科学,只愿专心倾听她说完一切话的人。  

那已足够。  

她感觉到他的手放在她的肩头,指尖的温度透过毛衣。   “闭上眼睛一会,”他轻轻说,“试一试你还能不能再看见。”  她依言闭上眼睛,有一种温柔的力量朝她倾泻而来,如同滔滔下落的银汉;而她凝神而立,瞬息之间仿佛过完整整一生——  当她睁开眼睛时,她看见她已经淡忘许多许多年的景象,群星中千万世界花团锦簇无限铺展开去,宇宙无限广大与辽远;她所在只是这宇宙中一颗小小星球,足下只是这小小星球一片小小土地;而在这片小小土地上,他在她的身旁。

“有一颗永远在漂泊的星球过来了。”纪堇说,眼睛闪闪发亮,“它的全身都在流动,在被别的星星吸引和撞击前就会逃走。所以它可以从宇宙的一个角落旅行到另一个角落,永远不被其他星星的路线限制;可是它上面居住的人们却是非常非常地安静,一辈子最大也不过是挪过半次身子。他们都是天文学家,最大的乐趣就是天天坐在大地上看群星的变动,然后互相拼命地反驳;因为新的星图不停地产生,他们永远有无限的猜想和乐趣。唯一的遗憾是他们坚持认为,如果变换位置就会破坏世界的规则,从此就不会有人承认他们的星图,所以他们拒绝运动,尽管他们生在一颗最好动的星球上,他们却是最懒的一群人。”  

唐力显得很有兴致,耐心地听着她说下去。  

“其实我们出门也和他们一样,从来不肯利用自己的双腿,无休止地依赖火车与飞机。”纪堇耸耸肩,“所以也许那些人才是真正的聪明,不必活动就可以走遍宇宙的角落;在他们眼里没有正确不变的东西,只有层出不穷的新鲜景象,他们根本就毫不在乎,是否能发现宇宙中永恒的真理。”  

唐力的眉毛舒展开来,笑容生动无比。“你是否也有这样的心愿?”  

“说得没错。”纪堇扬一扬眉毛答,“我也想有一日乘飞机转遍地球。”  

他眨眨眼:“即使地球上一切全是大同小异?”  

“总有新意。”她微笑,“反正世上不会有两片一样的叶子。”  

唐力若有所思地点头。  

“而这一颗星星是一颗陷阱之星。”纪堇的眼睫毛上仿佛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当有星星死掉的时候,它上面的那些生命就会飘散开来;一些死掉,一些变化成新的形态寻找其他的落脚点。那颗星星慢悠悠地在宇宙中巡游,表面上包容一切,其实却非常残忍;它吞噬所有投入它怀中的生命,按自己的方式加以分解和重造;但是我只知道它造出了无数的碎片,而那些碎片我完全不认识。”  

唐力的笑容消失,沉默良久慢慢说:“也许每一些飘散的生命到了另一颗星,都不得不被改变成适合生存的样子。”  

“但是心应该还在。”纪堇立刻回答他说,声音里有点小小的急促,好像是害怕他不相信什么似的。  

不过唐力什么也没说,而纪堇的注意突然被完全地被吸引了。  

“我又看到那颗糖做的星星了,我小的时候见到过它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找到。”  

唐力有点惊诧地望向她的眼睛,那里面亮晶晶的,仿佛焕发着一种特异的光彩。  

“是的,那是糖——”她凝望着那个方向说,“虽然我尝不到它的甜味,也闻不到它的香气;但是我可以看见它上面那些人们,他们的眼睛里有着甜美的感情,他们的笑容里有芬芳的气息,他们从地上随手抓起一把泥土,就可以把它们变成最美妙的糖果。这个星球上的一切都带着糖的甜美,无论是风是雨是大海还是沙漠。没有什么是他们的敌人,所以他们会永永远远地快乐。只是如今他们好像看起来很悲伤,他们糖一样的笑容里面也带上有苦味的眼泪;也许是因为什么事要发生了,可能是这颗星星就要消亡——年轻的男孩和女孩赶快地交换自己的心,让它们赶快地融化在一起;而年老的人把他们保藏的那颗心悄悄地拿出来,好像要让它陪着自己进入坟墓。”  

唐力什么也没说,眼睛望着和她同样的方向,思绪似乎已经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打住了她的话,猜想他是否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应当回到厨房了,不管那个蛋糕是否已经失败。  

“我们回去吧,”她轻轻说,“对不起要你陪我浪费时间。”  

唐力回过神来望着她,神气像个天真的大孩子,甚至带着一种突然找到回家之路的欣喜。 

“不,我知道,”他说,“因为我就住在那颗星星上——它真的是一颗糖做的星星。”  

她望着他的眼睛,那里清澈明亮,如同星星一样闪烁生辉。可是她一点也不惊讶,就像一开始就已猜到一切应当如此;他急切地问她说:“你相信么?”  

而她安静地回答:“是的,我相信。”

他开始给她讲这颗糖星的故事,这个她没有尝到甜味也没有闻到芬芳,就知道是一颗糖做的星星的世界。他告诉她她猜得不错,糖星就要消亡,有一种遥远的灼热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令它一点一点地融化。  

这样悲伤的消息在糖星上的人们中引起一阵短暂的惊惶,然后他们就开始思考自己的命运;有一群人不愿离开,他们是那样爱他们的星球,宁愿陪伴着它一起融化;而其他的人,则开始尝试着改变他们的形态,去寻找一颗新的星星,用一种新的方式活下去。  

“我们有十个伙伴来到了这里。”他说,而他是十分之一。  

他们虽然努力使自己适应这颗星球的生活,从外貌到生活习惯都同大家一样;但是他们的心还是一颗糖做的心,当接触到热意的时候就会融化——而那种热意的来源,在地球上被叫做爱情。  

纪堇明白了飘荡在店里那种奇异的芬芳,那是因为唐力的心是一颗巧克力;可是巧克力也是一种容易融化的糖,对于那种灼热会更加不能抗拒;于是唐力的心就这样留在了朱颜那里。

如果朱颜也肯全心全意地爱他,把她的心分给他一半,他就会赢得一颗真正的心,真正与这个星球融成一体。  

可是朱颜没有,朱颜赢去了他的心,却什么也没有给予;所以唐力现在已经失掉他的心了——纪堇用手贴近他胸口的位置,感觉到手指上的热意朝深处流逝,却只有空洞寂静的回音。  

一瞬间她有想要哭泣的感觉。  

“不要紧,”反而是唐力在安慰她,好像失掉心的人不是他自己,“没有心也可以的,很多人也一样没有心,我可以试着不需要那颗心——我正在试。”  

不是这样的,纪堇在心里无声地说,不是这样。没有人可以没有心活下去。  

可是他可以向另一个人索求一半的心。在糖星上的人们就是这样的,他们毫不吝惜将他们的心分给心爱的人,即使会一次又一次地碎成片片。她没有一颗糖做的心,可是她愿意把她的心分给他一半。  

她殷切地,认真地注视他的眼睛,相信他会懂得她的意思;他总是能注意到一切最最细小的地方,能知道她一切最微妙的心思;他会懂得。  

唐力看起来有一点迷惑,但是没有避开她的目光。然后他像个大孩子一样笑起来,笑容生动而清澈,就像一泓脱出冰雪的泉水。   

“我们进去。”  

厨房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除了气温已随烤好的蛋糕一起变得冰冷;然而当他们一起走进去的时候,纪堇感觉到随着唐力带来一阵暖意。那片切给她的蛋糕还放在纸托盘里,唐力将它拿起来,重新递给了她。  

“我变一个小小的魔法给你看。” 他挑挑眉毛,看起来有一点儿顽皮,“现在你尝一尝。”  

如果是别人,纪堇一定会疑心那是一个玩笑或是恶作剧;可是她相信他。  

她的舌尖碰到柔软的蛋糕,就像一个羞怯而庄严的吻。  

一种很淡很淡的甜味从口中升起,如同无形的手指牵引着她的心;甜美越来越浓越来越醇厚,就像在新娘脚下无限铺开的红毯;而最后萦绕而来的巧克力浓郁芬芳,则是红毯尽头那个拥抱,全心全意。  

她抬起头,就看见唐力那双带点得意的眼睛,像在期待她的赞许;不过她的神色已经可以说明一切——  

她说:“真好。”   

他们同心协力把美丽的蛋糕拼起来,一块一块砌上去如小山峰,然后唐力拿起那只小小的糖罐轻轻地摇动。  

闪闪发亮的糖霜从糖罐里流出来,像星星的碎片一样充满整个厨房,飘荡在空中如同无数精灵展开羽翼。它们慢慢覆满蛋糕的小山,如同亘久不化的积雪。  

纪堇觉得眼眶有点发热。  

他回来了——他的糖,他的魔法,全都回来了。  

如果这个时候她能扑入他的怀里,她会抑制不住大哭一场。  

而此刻她只是默默地帮它把蛋糕放进盒子,同他一起上车将蛋糕送到董家。面容冷漠的佣人将蛋糕接去,一边抱怨着他们的差点迟到,纪堇却未感觉到丝毫不快。  

唐力没有逗留,开车送她回家,一路上他仿佛在想什么心事,两人间长长地沉默。纪堇微闭着眼睛靠在副驾驶座上,似乎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梦境。  

“小堇,”她突然听见唐力问,“我们可以一起过圣诞节吗?”她惊讶地看着他,点点车灯从他们两侧掠过,夜色中她几乎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用“我们”这个词来称呼他们两个,他与她;突然她明白过来,然而心跳如鼓,不敢置信——  

她已经得到他了。


那一夜纪堇不能入睡,就像小时候一样,趴在阳台上数了一夜星星。  

第二天起她还是照样去上班,然而从此起她已经拥有进入厨房的权利;在他做着点心的时候,她会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偶尔她还会看见有一丝小小的魔力从他的手指下面流出来,可是她只是在他身后微笑一下什么也不说:那是他们之间共有的小小秘密。  

12月24日本应是点心店一年里最繁忙的时刻之一,可是唐力却挂出休业的牌子。他说他会在家里准备晚餐,到时候将给她一个惊喜。  

傍晚的时候唐力会开车来接她,而在这之前纪堇发现自己做不成任何事,只能够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最后她发现自己已经被这种等待折腾得有点烦躁不安,而时间也不过还是下午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已许久没有去过使馆。  

纪堇决定顺便再去看一次,也算是对自己之前的焦头烂额尽责到底。  

到使馆以后的事情,纪堇再想起来都觉得晕晕忽忽;她只记得窗口中扑通一声丢出一本护照,夹带着她等待已久的签证;她糊里糊涂地看着自己的名字,觉得完全不可置信。  

她发了一会呆,想要再问点什么可又问不出口,窗子里的声音不耐烦地说:“你可以走了。”  纪堇把护照和签证统统塞进包里抱在怀中,像害怕它们不翼而飞;然后她赶快走开,小皮靴噔噔噔敲着地面;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朝着窗口里大声喊:  

“Merry Christmas!”  

窗口里没有回音,排在她身后的瘦高个男孩朝她转过头来,笑笑扬扬眉说:“The same to you .”  

一直到上了公共汽车纪堇都没回过神来,以至于不小心坐过了两站;等她终于回到家门口的时候看见唐力已经和他的车等在那里了。他今天穿得如往常一样简单,黑色大衣肩上落了一层细雪,连长长睫毛上都有雪粒闪动。  

她脸红着道歉,他点头微笑仿佛已看穿她的小秘密,然后问:“可以走了吗?”  

这次纪堇发现,不能拒绝的是她;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米色毛衣下是黑色薄呢及膝摺裙,毛织黑白菱形格子长袜,外面罩的枣红短外套鲜艳得像团小火球;发现唐力也在看她,她有点羞怯地一笑,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她小小的手心暖和非常,握住他被风吹凉的手指的时候,发觉自己的心变得非常非常的温柔。  

唐力的家其实离他的点心店不远,布置风格也一样简洁大方。不过纪堇一进门就轻轻吸了一口气。  

如新雪般洁白无瑕的蛋糕表面,满满地开放着大簇大簇蓝紫色花朵;花瓣小而简单,毫无特异之处,大片盛放的时候却如织锦一样华丽典雅。  

精致的巧克力的小屋被拥在它怀中,屋顶上盖着糖霜的积雪。  

那就仿佛是神秘而浩淼的异域里一个小小的家园——  

多么遥远,多么寂寞,然而又是多么温暖。  

纪堇觉得眼眶再一次发热,唐力把蛋糕刀递到她手里,说:“尝尝看。”  

纪堇第一次发现她真的喜欢甜食。  

她吃得很慢,很用心,像是在品味着这块蛋糕中一切美妙;温润甜美的蛋糕几乎入口即化,然而立刻会发觉躲在其中的蓝莓果粒,带来一丝清凉的微酸;当她把它们咽下去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竟还藏着清酒的芳香,直到此刻才悠然从不知何处萦绕而来,化为一种甘醇的馥郁长久地停驻。没有苦味或者腻感,只有一点温柔的微醉;然而纪堇在一瞬间,突然觉得心上涌上无法言说的悲凉。  

浮生如斯,瞬息即逝。  

她抬起头来,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二点。  

唐力注意到她的神色,低声问:“是否太晚?”  

纪堇摇头。  

“我不想回去。”  

家里这个时候一个人也没有,这个圣诞夜,她不愿那么寂寞。  

唐力像明白她的心思那样微笑,然后站了起来。  

“我去给你准备房间。”  

纪堇望着他走进卧室,心头不知为什么有点失落。她还没有从冥想中回过神来,就听到唐力永远温和不变的声音:“你去看看是否适合?”  

无懈可击。是她喜欢的颜色和布置,崭新的床单被套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四周一尘不染;唐力轻轻掩上门走了出去。  

纪堇旋灭了灯,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客厅里的灯光如同晚餐时一样,已经被调到最低度,但是一直亮着。  

她悄悄跳下床来,打开门向外望去。  

唐力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柔和的灯光洒在他的身上。  

纪堇踮着脚尖走到他身边坐下,屏息静气地望着他。在睡着的时候他显得要更为年轻,面庞天真而纯净,仿佛一个正在做着美丽的梦的孩子。  

也许他来到地球的那个时刻,便是像这样清澈单纯,无忧无虑。  

唐力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纪堇伸过手臂去把他拥入怀里;他没有醒,靠在她的怀中继续沉睡。  

纪堇突然有一点迷惑,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子,能够使用糖的魔法,做出最可爱最美味的蛋糕,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温和亲切——  而她现在把他拥抱在怀里了。  但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感觉到拥有他。

他只是在静静地睡着,不需要也不依靠任何人;而等他醒了之后,他就会离开这个怀抱;他能够使用糖的魔法,做出最可爱美味的蛋糕,令一切都按着最完美的方式运转,只除了她与他——  

她拥抱着他,仿佛要把一切的热情都融入这个拥抱中一样;可是她知道,实际上她的内心是在渐渐地冷下去。尽管她多么尽力想要贴近这个男孩子,但是他们之间仍然有着不可逾越的虚空;如果能够她愿意用一切去爱他,只要能够把他从寂寞中救出来;然而她做不到。  

那个拥有他的心的人,并不是她。  

她的目光落到客厅一角她的包上,那里面有着她的签证。  

天意……如果那是天意。  

就像那个时候天意让她留下来认识了他,这个时候则是要她再次离开,在正确的时候,正确的地方,对于正确的那个人——  

在那一瞬间纪堇下了决心。  

她轻轻离开唐力站起来,帮他在沙发上躺得舒服一点。


第二天早晨,纪堇放下热红茶的杯子,认真地看着唐力。  

“我的签证已到。”  

他沉默半晌,说:“恭喜。”  

她走到他面前,默默地和他拥抱,什么都不说,只是用双臂紧紧地环住他。她把面颊靠在他的胸前,倾听他的心跳,但是她知道他现在是没有心的,只有一种寂寞的回声,像是什么正在坠落。  

她从未学过这么全心全意地拥抱一个人,她也从来没有这么爱他;但是她知道这就是他们的告别了,她的工作已经结束,她的远行从此开始——也许她确实命中注定要追随一个人到海角天涯,但是这个人绝对不是他。  

她轻轻地放开手臂,离开唐力的胸膛,对他说:“再见。”

上飞机的前一天已经是情人节的前夕,纪堇经过一个小小的糖果店的时候,突然看见有个美丽的女孩站在那里,久久地盯着柜台里的巧克力。她认出来那是久违的朱颜。  

但是纪堇没有停留脚步,也没有回头注意朱颜是否看到她,便径直走了过去。  

直到飞机起飞的时候,纪堇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在这一时刻,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原谅朱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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