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不忘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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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上元节的花灯会上遇见他的。父亲大人好不容易许了她乔装打扮,跟着长姐外出游会,貌美娇弱的长姐不一会儿就被那些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富家公子给围住,自然是没什么多余的心思去管她的。她有些落寞地望了那夜色下一团团的黑影,就开始自顾自地待在溪流边,自娱自乐地摆弄着几个铜板换来的莲花灯,突然瞧见远处缓缓走来一个人,白衣翩然,衣袂轻扬,真恍若不小心掉落人间的仙子,对,是仙子,她使劲地摸索了一下莲花灯,呵,心跳得真厉害。脚下没由来地滑了一下,她扑通一声就光荣地掉进了水,后来虽然被救上来,但是脸上却挂了彩,父亲大人发了好大的脾气,不再许她外出,“一个庶女不嫌丢人么?”

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她无聊时,喜欢整天都待在闺房里,时常回忆起与他的一面,不过惊鸿一瞥,匆匆而已,怎会留下这么深的印象。她的生活一直很平静安稳,父亲是当朝宰相,权势倾天,但这与她没什么干系,她的母亲出身贫贱,她得不到父亲的宠爱,她也不介意嫁与平常人家,温饱平淡地度过一生。

景和元年,她十六岁,一道明堂堂的圣旨传到了宰相府。皇帝亲自赐婚,当朝太子和她。一向有些腐朽沉闷的宰相府里炸了锅,下人们议论纷纷,叽叽喳喳,有些对她刮目相看,有些则斜首睥睨。原是这桩婚事是长姐的,因长姐与太子八字不合,皇帝又想笼络宰相,只得将她赐婚给太子。父亲将她叫到大厅,这次见面距上次外出被禁足已经2年有余,长姐哭得梨花带雨,看得她心里一抽一抽的,嘴里不住地低声咒骂着,“害人精”,父亲望着有些畏首畏尾的她,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摇头说道,“算了”。

府里几个嬷嬷教导着,不出几月,她倒也学得有模有样。大婚之日,掀盖头的那一刻,她竟然发现是他!那日一身温暖轻盈白衣把她迷得忘乎所以的他。她心里好欢喜,真的真的好欢喜,雀跃道,“啊,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你不知道我好开心啊!”。

她觉得他并不爱她,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她伴着他一步步走向至高无上的皇位,伴着他的后官一点点变成三宫六院十二妃,伴着自己的心一点点扯碎愈合结痂循环着。景和五年,他登上皇位,她被册封为皇后。民间多传,陛下因顾念宰相一族早年的帮助,才肯立宰相庶女为后,陛下有宠妃,不是皇后,陛下有爱子,不是太子。

她平素是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的,她也没有什么时间在意这些。她几十年如一日地喜欢给他做点菜肴,却每每因为难吃而被送出来倒掉。曾经,在宰相一族的势力最炙手可热的时候,她心里虽然有些怯弱,却还是开口问他,他是不是也有一点欢喜她呢?他僵了一刻,抱在她腰间的手突然松了几分,她笑了,兀自打趣道,“一向口若悬河、侃侃而谈的夫君竟然也会有所失言不应、对应不体的时候呢?”

她日子过得并不好,但也就这样一天天过了。直到景和十年,一道求亲诏书,呼哧呼哧地传到京城。诏书口气好大,竟想要皇后下嫁。国家才刚安稳不久,安内就费力不少,更何况攘外?她听闻这件事,沐冠披衣,径直走到了朝堂之上,大义凛然道,愿为陛下解忧。她看他在那尊贵明晃的龙椅上气极,就想,他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在意她的呢?不然为什么会皱眉头呢?她是极不愿他皱眉头的,哪怕一丁点也不愿意的。

他贬她为妃,她说不出什么感觉,收拾一下东西,就潇洒恣意地出城远嫁了。她见到异域国主的时候,发现竟是童年玩伴——元嘉,元嘉自幼爱慕她,这她是知晓的,她觉得老天都在帮她,她觉得老天也不想她就这样死去,她就仗着这份年幼时的爱慕不忍,昂首挺胸、不管不顾地走出了宫殿。

她40多岁的时候,记忆愈发地不好起来,时常忘记什么东西,到了最后,几乎全忘。她喜欢刺绣,就开了家布店。她的病很重,却还是坚持着,每天执拗地开张,这件事和她爱他一样,尽管卑微却不肯有丝毫退让。一天,店里来了个公子,一身白衣,虽然有点上了年纪,应叫一声老爷,她却喜欢喊他公子。公子每天都会来问她一些问题,但她早已渐渐忘记,最后,她死的那天,一条手帕寄到了公子的居所,“平生多健忘”。

公子看着这条红色丝线绣的帕子,就哭了起来,像个丢了糖的孩子。他有多少年没哭了呢?从她不动声色地离开他那一刻起,从他年幼时母妃去世的那一刻起。

他老年的时候,喜欢仰躺在床榻上,时常忆起她。初次见面,她的脸颊上印着不知从哪沾染上的污泥,明明腌臜地很,但眼睛却像手里莲花灯那样温温亮亮,原本晦涩不明的星空一下就耀了起来,他看着她不小心落水,魂都吓没了,把她救上来竟觉得怜惜得很。他第一次求父皇,给他和她赐婚,父皇有些生气,告诫他帝王应断绝情爱,关他禁闭,却最终还是拗不过允了他。他一直提醒自己和她保持合适的距离,他前前后后纳了不少妃子,不过为了平衡朝中势力,能够更好地暗自保护她。她做的饭菜,每次都有专人在她下令“倒掉”后,偷偷地送到他殿中。他贬她为妃,只是因为想利用“皇后”这个字眼漏洞。他是在她到了异域后才得到消息的,他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掐死她,不滞一刻地带着军队就出发了,即使国力兵力空虚,即使前途生死不明,行军一半却听闻她已被册封为后,他从来没有那样灰丧过,路上嘴硬地咯着血,却言之凿凿地警告着,不许他人声张。他在异域所修国书里得知真相,毫不犹豫地,就退位给太子,到边境寻她。只不过才刚刚寻到她几日,她就永远离开了他。他还没有回答,当年她问他的问题呢,“不是一点点浅浅淡淡的欢喜呐,而是深深重重厚厚浓浓的欢喜”。

他去世之后,只要一条帕子作伴,不必大张旗鼓,不必葬入皇陵,像寻常夫妻般,将她与他合葬在一起即可。现任皇帝曾悲咽着翻阅过他的帕子,白色布面上只两行小字,第一行,针线绣得很精细,“平生多健忘”;第二行,毛笔写得很遒劲,“唯不忘相思”。

看看,

平生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原来他也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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