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惊鸿照影来

将小离

   (壹)

    终究,我还是嫁给了你!

   你是我的如意郎君,是我日日夜夜相思托付的俊俏儿郎。

    我穿着霞帔,带着凤冠,落到你的尘寰里。

    终究,你我还是未能走到白首。

   奈何情深,奈何缘浅,奈何世俗伦常,欲加之罪。

    你断了青青子佩,断了我的悠悠之心,这一去就是千里迢迢,人间地狱。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我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终究,你这一去,就再也没有了佳音。

    我记得,那年华灯初上,这星海里的醉生梦死。

     我记得,那一年边塞捷报传来,你一身军甲铁寒,凯旋而归时万人空巷的盛况。

    笙旗飘扬,举国皆欢,今上亲为你接风洗尘,史官为你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城中百姓皆欢呼着你的名字,你骑着烈马,配着刀枪,眉眼风霜入骨,何其威风凛凛。

     从此你是沙场上的常胜将军,人言里的壮志儿郎。

      那日,我画了眉,远山黛眉,穿了新衣,流裳华衣,于千千万万的人群里,你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眼扫过,目视相对地刹那,目中便星火燎原,惊鸿照过,从此凡心已动,相思入骨。

      之于你,我……卑到了尘埃里。

     你常年征战在外,可曾听过上京的名伶歌舞?那风花雪月,是边塞茫茫天地间不可思量的梦。

     我也会胡音,是人马倒毙的战场上的豪迈壮阔。我知,并没有你懂得那血色风沙,可是,我用尽心思,只为让你知道,这风月里,我也是个京华倦客,只等陌上花开时,君归复相离。

     (贰)

    上阳院的长言先生赋了新曲,将曲谱一如既往地交到我的手上,他捋了捋自己新贴的胡须,正了正自己的嗓音,才道,

     “花柳姑娘,这曲是在下倾心之作,以长琴弹唱,意境更佳。此曲尚未取名,自古知音难求,它若成音,自会得名。”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

     曲调在按弦有度的指间潜移默化,绺绺琴声便如春日破冰而起。宫为君,不荒不骄,商为臣,为忠为烈,角成民,徽羽事物,不哀不危。

      都说上阳院的花柳姑娘唱弹得一手好琴,此番,正是西北战事大捷,人心涌动的时候。以这一曲盛世之音,名动了整个上京。

      只是未曾想到,这一曲过后,她的琴音从此皆有相思之音。

      我没想到,会在上阳院见到他,他卸下了寒铁的军甲,穿的是广袖缁衣,除了战场上早已磨练而出的风霜凌冽之外,站在人群里便与他人一般无二,一样的七情六欲,一样的哀乐悲喜。

      我弹完长言先生的最后一曲尾音,在人潮涌动而来的欢呼声中,鼓足了好大的勇气才向他的方向看去。

      他与友人正在把酒言欢,风月里的喧嚣更加忖得他骨子里的落寞,我一眼便看透了他,只因那种人生了无知音的失望是如此地相似。

      我知道,他不属于上京的繁华,不属于这里的酒池肉林,勾心斗角。他该是西北辽阔荒芜里那扬鞭策马的孤傲将军,大步驰骋在那无拘无束的风沙壮阔里,最后魂葬刀剑也好,孤老异乡也罢,总该使得这场人生无怨无悔。

      上京多少女子像我一般芳心暗许?终究我只是同她们一样都只是普通的女子。

       我自小便是孤儿,六岁那年大旱饥荒,我偷了别人的吃食,被打得半死时,是上阳院的公子柳无心救下了我。

       从此,他教我乐曲,与我相依。我天资尚可,容姿清丽,终在于二八芳华之岁时,在上阳院以长琴之音,名动整个上京。

      柳无心说,当年救我之时,只发慈善,于心不忍,竟没想到十年忽而,如今我却成了上阳院的当家台柱,可见世间因果轮回,都是有理有据的。

      柳无心信佛,每月初时候,便带上我去城外的华安寺上香祈福,供奉佛灯。

      我曾问他,每次礼拜可是有什么愿要许吗?

      他添好灯油,那盏金色莲灯之火徐徐燃烧不灭,万般佛性。

      他说,世间诸般琐事,那万千神佛哪能都听得到俗人心声。尽人事,听天命,不过求得个心安理得,岁岁平安罢了。

      那时,我不懂,他的虔诚之心哪怕付之东流,却依然信守神佛。后来,我才明白,正如他所说的,世间诸多痛苦不顺,只是求个心安,以及弥补一种错过的遗憾。

      那年三月,正是华安寺桃花盛放时节,前来拜佛赏花的人络绎不绝。柳无心添了佛灯之后,便带我于后山桃林赏花游乐。他大抵是见我这些日子忧郁少食,多虑长思的缘故,因为这十年来,他一向严格清冷,从未带我踏春赏玩过。

     后山桃林十里,烂漫成韵,我倒认为这是华安寺最有佛性的地方,这生机盎然的佛总比那四四方方屋里金筑无魂的佛像要通透灵性得多。

       都说人情世故都是世间因果,我想他定是我前世种下的因,今世万般蹉跎也要偿还的果。

     我愿叛了佛,只圆今生来世相遇之错。

     (叁)

     “可是上阳院的公子无心和花柳姑娘?”熙熙攘攘的人群,传来一声惊喜。

      我回过头,便一眼在四五个世家子弟中认出了他,玉冠高耸,缁衣广袖,眉目清冽,他略站在后面,也随着此声惊呼向我们看来。

      别人如何,我已不得知,只记得那日春色正好,微风拂过,花落入领,他微扬着头,轻轻淡淡地一笑,看不清目中千般复杂,只是顷刻间便惊诧了时光,从此让我相思不忘。

       原是华安寺名气太大,他好不容易待在上京,便硬被几个友人拉上,以莫错过春色为由,上到华安寺赏景游玩,正巧在此与我们遇见。

       柳无心年岁与他们相差甚微,上阳院乃是烟花歌舞之地,几位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尤为认得,无心性良,资交广善,几次来往,便已关系不错,堪称为友。 此番,便应得相邀,同游春色。

       寻得泉水流息之间,引觞投斛,赋诗小酌,一片欣欣其乐之景。

       “听闻花柳姑娘近日新得一曲,意境辽阔,曲音飒爽,颇为凯旋之乐声,只是可惜现下未得一琴,否则以此之景相拂琴音,也是尤为美妙的。”说话的是那日不曾见到的公子,脸上尤为可惜之色。

      柳无心先我应道,“曾留住华安寺,尚留下一琴,此番就在不远处,花柳承公子抬爱,就屈身前去将琴取来,如何?”

      我正觉得他们男子举杯助兴,聊无兴趣,便起身应了,去华安寺取琴来。

      一路春意桃色,顺着流水的小径一路向下,老远便可见隐隐约约的明黄寺宇,只是这此番步履极快,来不及欣赏沿途春色,颇为遗憾。

       这般想着,身后便突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听到,

      “前方可是要去华安寺取琴的花柳姑娘?且等留步!”

     声音沉稳好听,却心上一漏,停下来回过身,便见着他从蜿蜒曲径中,桃花绚烂错身一晃而现,目色如炬,清淡一笑。

      我有些晃了神,他已经快步走到我的跟前,高大修长的身子挡住了半个光色。

     如此近的距离,我如今才看清,他眉上有个轻轻浅浅的陈酿伤疤,将此显得越加凌冽。

      “花柳姑娘,此番取琴来回怕天色已晚,方才陈世子发下话来,此番就无缘听花柳姑娘弹琴了,改日上阳院自来捧场。”

      原是这事,我点头应下,“劳烦将军相告,花柳知晓。”

      他点了点头,道,“我此番原着去华安寺添香祭拜,倒也不回去与他们游玩,此时天色渐早,不如我便邀请花柳姑娘陪我赏赏这十里桃花之色,你待如何?”

      “承将军之邀,花柳三生有幸。”

      他听我这般说,嘴角便上扬轻快,比那春色还要撩人心弦。

      那日,桃花十里,绝世之姿,我与他相谈甚欢,高山流水,一见如故。

    我不知他为何叹息,看着这沿途的景色,我不知为何却感到落寞,只是少顷,便听他说,

     “你我原来都是京华倦客,同道中人。”

    我说,“花柳不过一介名伶乐姬,哪能成为将军的同道中人。”

      “功成名利不过皆是身外之物,你我相知,在于魂,不在尘。何况世间何人能比得过花柳姑娘琴之傲骨呢?”

     我知,那时他笑得欢喜,将心里的欢喜都让我知晓,那是他曾在西北战场上的自由洒脱。

      “将军风采,花柳心生敬仰。”

      “只是敬仰也是好的,”他微微一叹,看了看天色,已是夕落,“天色已晚,想必柳公子甚是担心你,走吧,我送你回华安寺,也好敬香了。”

     我记得,后来的日子,我曾经问过他, “你可信佛?”

     他莫名一笑,便道,“不信,我是见惯生死之人,一身血腥,若是有神佛,怕是死后只能入阿鼻地狱了。”

      “那当年华安寺,你为何说你要去华安寺敬香?”

     他想了想,才想起当年这事,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柳儿,你真是笨。”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枉然。

(肆)

     后来,我便经常在上阳院见着他,坊间传言都说,寄遥将军喜琴,尤爱上阳院花柳姑娘的琴音,故而花柳拂琴,寄遥场场不缺,皆来捧曲。

     日子一长,我的名气便传得更加广了。皆道上阳院花柳姑娘,容姿清丽,玲珑之心,更弹得一手好琴,连久经沙场血性炙烈的常胜将军也都化为了绕指柔情,一曲倾心。

      那日,皇家和颂公主派人来上阳院邀我于府中,在中秋佳宴上拂琴助乐。

     柳无心本是要以我感染风寒为由婉拒此邀,因着世人都知那和颂公主仗着今上宠爱刁蛮无比,更有传言称今上有意将公主许配给战功赫赫的寄遥将军,此番公主之邀怕是一场鸿门之宴。

    “花柳心仪将军,为了将军一闯那鸿门宴又如何!”

柳无心被我气得脸色泛白,他不曾想到我会这般固执。

“花柳,那将军是何人!你又是何人!莫要痴心错付,伤了自己。”

“无心,你可是以前车之鉴来警告我的?可是哪怕是你,无心,无心,没有一颗心,可曾后悔过?”

他终究还是说不过我,我也知道此番一席话揭了他的伤疤。我坐在公主府派人接我的马车上,金丝绸布,一片奢靡。

我想起了当年听长言先生说起过无心的旧事。他曾与今上的大公主相爱,可惜他那时不过一介布衣,不喜仕途,精通音律,两人百转千折,诸般困苦,却落了个红颜薄命的结局。

生前那大公主怕暗,他便每年每月替她死去的魂灵点上一盏长明灯,华安寺供奉灯楼里,绝大多数都出自他手,以此见证,他虔心不改,情长意深。

这尘封旧事,一直不得提起,今日中秋佳节,怕是又要伤怀一番,想着盛宴过后,便尽早赶回去,也好聊表我的歉意。

只是不曾想到,佳宴之上我一曲乐音激昂之时,那琴弦却断了。以此惹怒了那个刁蛮公主,被说为不详之兆,对公主之大不敬,被硬生生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关入了大牢。

我知道,是那公主故意派人在那琴弦上做了手脚,以此找到借口让我受尽皮肉之苦。

我听到血肉撕裂的声音,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我意识尚不清楚,冷冷地一盆凉水泼下,除了麻木的疼痛之外,还有入骨的寒,瞬间将我游离的魂生生扯了回来。

透过狭窄的木窗,月色浸了一地,我想今日中秋,月华定是圆润剔透,清冷无比。 想起了上阳院中怕是饮酒深醉的柳无心,可否念叨着那首长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莫不悲凉透顶,只是可惜,我此番怕是赶不回去陪无心同醉了。

无心,你可知那公主府肆筵设席,鼓瑟吹笙,我并未见到他。你说的没错,这是公主设下的一个局,她有意让我受尽折磨。

可我这皮肉之苦如何斗得过心上结疤?

罢了,罢了,与其这一生都得不到他,不如就此相思放下,为这情受下着撕心裂骨。

折寄遥怜人似玉,

相思应恨劫成灰。

(伍)

世间皆多英雄救美的故事,当我被关入幽暗阴冷的牢中时,昏迷不醒的我无数次的梦到过他骑着俊马,手拿刀枪,于千万战火中,漫天荼云下,勒缰回首,顾此一笑,披风扬成天上炙热的火,惊鸿无数掠过。

只是我坠入无望沼泥,他并未向我伸手。

“花柳,花柳,我来了……快醒醒……”

可是……下雨了?混着鲜血的雨都是炙热无比……

我从那入骨穿心的刀剑中惊醒,朦胧中便看到那眉间轻轻浅浅的旧疤,风霜入眉,只是我看不清那眼中深浓明亮的神色。

我一笑,伸手想要留住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知道你在等我。”

是呀,终究是老天不忍这场相思平白无故的死去,终究老天不肯放过我。

相对于这阴冷的地方,他的怀抱实在是太过灼热,将我一颗七零八落的心都融成了一个形状。

寄遥,寄遥,你可是听到了我的梦呢?

刺目的阳光,就像离岸的鱼又回到了水里,只是我恍惚看到一地……烈红,同我身上的一样,我想要看得更清楚,他却将我头埋在他的怀里,他说

“花柳,别看,我带你离开。”

我知道,我的泪一定湿了他的衣,我知道,我的心一定跳得很快,我知道,哪怕是一点点……他此时也是在乎我的。

“花柳,别哭,我在。”

我失踪三日,柳无心派人四下打听,皆无音信,那日寄遥依故来到上阳院听琴,听得柳无心告诉此事前因后果,当场便亲上去了公主府要人,公主有意刁难,便与府中奴役发生了冲突,也不知如何,他才从牢中将我救下。

将军府上有传言传出,说那日将军抱了个女子回来,那女子浑身血污,九死一生,将军请了御医前来救治,并亲侍奉照顾榻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有心之人见之,依稀认得那模样似乎是上阳院的花柳姑娘,一介风尘女子,弹得一手好琴。

只是,从今以后,我十指皆伤,怕是再也无法拂琴了。

中秋过后,已经有些寒意。我坐在榻前,看着窗外飘零凋落的槁叶,一片萧条狼藉之色。

柳无心见到我时,我便是这般静谧地坐着,面色苍白,了无生气。

我看向他,莫名觉得自嘲和悲凉,心上一酸,扯得十指皆疼。

我强忍着眼里打转欲流的眼泪,开口竟然声音沙哑无比。

“无心,从此以后,我便不能拂琴了。”

他教了我十年,一身绝技皆倾尽相付,只是如今,我拿我的琴技去换一场艰辛的爱情。

我对柳无心有愧,对他惊才难寄地无奈。只是世间安得两全法?或许,这就是命吧。

柳无心冷着一张清雅的脸,道 “随我回去!”

我苦笑,“回去又能如何?何况我已回不去了。”

“贵族世家,哪里有你想的这般简单!侯门似海,官场沉浮,又岂是那般容易!你看不透罢了。”

我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目色肃冷悠远,让我看不透,只是我当年入世未深,不知人的心原来可以复杂到这样的地步。

“无心,这是我的选择。”

是生是死,是爱是恨,终归我选择留下来,给自己一场水月镜花的梦境。

我不知柳无心对将军说了什么,只是自此之后,无心离开将军府,到后来种种,我便再也未曾见过他。

坊间里有传言说,上阳院柳公子无心参悟红尘,青灯古佛,剃度出家,留下上阳院,卖契于长言,从此不介俗世,一心向佛。

那年上元节过,寄遥送了我上京最烈的烟火,那绚烂一瞬,便是沦陷的一生。

“柳儿,做我之妻,如何?”

“将军,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那日,想必是烟火太烈,又绚烂无比,以至于我看不清他眸间的漆黑深沉,和嘴角轻轻浅浅的厉。

我那时只是想,与他白首偕老,不离不弃。

(陆)

他许下桃花之约,许我婚嫁,只是未曾想到,他的婚配早已不能自己做主。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许下什么样的承诺,今上才允许他娶我这个风尘女子。

后来,当和颂公主将于三月十四以国婚之礼嫁于寄遥将军为正妻的消息传得上京人人皆知的时候,我才明白他答应了今上什么条件。

我终究太过卑微,世间人言可畏,我也知道,此生能陪伴在他身边已是莫大的恩赐,为妻为妾,终究我还是嫁给了他。

“你若感到委屈,我便辞了官职,带你去西北,那里风沙壮阔,风景奇美,虽然日子苦了些,却只要你我同甘共苦,又能如何?”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知道他是真心想要带我离开,没有一点我无数次看不透的复杂,也只这一刻,他是为了我,为了花柳。

只是,我终究还是拒绝了他,

“将军,这样也足够了。”

我知道他胸怀大志,壮志未酬,他不舍那戎马狂妄的岁月,退隐江湖,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委屈了。

三月十四,公主以国婚之礼嫁进了将军府,上京的街道,皆铺上了十里红锦。

我便也随着不起眼的红色小轿,从偏门进到了偏殿的婚房。外面的礼乐之声,并不是为我奏起的,人群喝彩也并非是为了我欢呼的。

他们或许都不知道,这天,上阳院的花柳姑娘也嫁于了寄遥将军,只是一个是一国尊贵无比的公主,一个却是风月场里卑贱的乐姬。

这天,只有上阳院的长言先生托人送来了贺礼。

我知道,长言先生定是怨我的,怨我不顾柳无心的恩意,不顾这十年来风雨同路的甘苦,一心只想着那不过萍水相逢便已一生相付的爱情。

我未曾想到,这从最初开始就是一个局,我只是局中之人,看不透这曲折离奇的路。

当初所有的两心相悦,甜言蜜语,皆在这大婚之日变了。

我曾也看到过他眼里的凌冽,我只是未曾想到来得这样的快,这样的烈,哪怕我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却依然措手不及。

大婚之夜,我以为他会来的,我依然未换下我的霞帔,未掀开我的盖头,我静静坐在大婚的床沿上,将一颗心从最初的炙热期许渐渐等成了冰冷的无可奈何,从入夜的夕落等到了破晓的烟霞。

我知道,他……不会来了……

昔日许下的诺言还尤在耳畔之际,我坐了一夜,想明白了许多的事。

我想,终归是我自己,太过愚昧罢了。

(戚)

将军,你可知道,当年公主府我被关入地牢受鞭打之刑,十指皆伤之时,我未曾期待过你会来救我。

因为公主设宴本就为你而设,你如何不知我入了这场鸿门之宴?

既然三日已过,你都未曾出现,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更甚者,因为公主当初一句,我便已经开始自欺欺人,本已决心与你决绝,却不想,你终归是来了,就像入了我的梦境,让我死灰复燃了起来。

既然来了,我便再也无法放手,哪怕深知前方是万丈苦海,我也决心为自己赌上一回。

那日,公主见我容颜,脸上慌神失措,于你初见我时眼里一晃而过的措愕一样,许久公主道,

“竟然不知,世上既有如此相似之人。一个柳无心,一个寄遥,当真是旧情不忘,对我皇姐死心塌地!你过来拂琴一曲,我看看你的琴声可有当年她的影子。”

柳无心从来没有告诉我,我长着一张同大公主几近相似的容颜,以及大公主的琴音也是无心所教,如何能不相似呢?

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想我定是埋怨柳无心的,一者因为当年救我之情怕也是受了大公主的恩赐;二者因为这么多年我从未为自己活过,在他人的影子之下,活成他人的样子。

所以当年我执意留下,未曾给过他一丝希望,我只是没有想到,原来将军也同无心一样。

只是不知当初种种花言巧语与我相许时,面对之人可是你心中故人,而非今时今日鲜活站在你面前的花柳。

直到大婚第二日,我才见到他,他已换下喜袍,应和着大婚之喜,穿了绛红常服。而我,只是卸下金冠,一头墨发千丝冰凉,站在院中正是桃花初放的树下,任着花落入了领,见着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我原来不知,一个人是越是靠近就会越远的。

我不知道他看着我时,可有通过我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我只是看见他目里冗长的深沉,那一直被我有意忽略的哀伤。

“公主她……可好好服侍你了?”

他身子一僵,低下眉并不说话,每次他低下眉来,我总能清楚地看到他眉间陈年旧疤。

“能告诉我,你眉间伤疤是如何得来的吗?”

他抬眉看着我,眼里凌冽入骨,最后他只是一叹,告诉我,

“三月末底,我将率领大军前去漠北,你在府中,好生照顾自己。”

我心里突然不安地一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只是自嘲地一笑,你终归还要离开的。

漠北局势紧张,那蛮子夺了边塞好几个城池,若非朝中人才缺失,也不会让他一个新婚的将军舍弃软玉温存,去萧条的漠北金戈戎马。

其实我也知道,他是自愿请缨,他不忍天朝百姓流离失所,他不忍万里江山易改他人,他不忍千千万万家庭支离破碎,他更加不喜儿女情长埋没了他的凌云壮志。

可是诸多原因,却只有他最在乎的一句话,一个人。

“阿遥,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可能答应我,替我守护这万里河山,守护我的千万百姓?”

“……好,我答应你!”

她展颜一笑,从此烙下心上朱砂,一生不忘。

只是这样一个人,却输给了一个情字。能为她做的,怕也只有披上战甲,从此戎马江湖,血染余生,为她守下这千千万万的故土,安她天上魂灵。

我都知道,过往之事我已不想追究,终归是你们先遇到了她,再遇到了我。

他离开的那天,我站在城墙上为他送行,穿着我嫁于他时的嫁衣,这烈色的红就像撕裂鲜明的火。

我看着壮观的威武之师浩浩荡荡的脱缰远去,尘幡飞扬,脚步铿锵。

你一袭铁甲寒衣,于万人之前,背影挺立,不曾回头的决绝。这一刻,我仿佛觉得,你此番带着十万军师,皆成将来人人口中传颂的传奇,个个英魂烈骨,誓必要踏遍整个山河。这一去,便是生死无常,了了无期……

我泪已经风干,唇齿间皆是干燥苦涩,我听到远去的军中传来旗幡上的凯旋之音,以及那洪亮直上云霄的歌声。

别人唱歌,他们颂魂。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捌)

将军走后,和颂公主更是容不下我,将我为奴为婢百般刁难,我终日心惊胆战的活着,布衣粗食,涣衣侍奉。

想我当年也是上京名伶,尚多为求一曲而振千金,哪里受过此番侮辱折磨。若非为了将军,忍辱偷生,我早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自求潇洒。

公主终究以偷盗之罪将我赶出了将军府,我来时两袖空空,去时空无一物,心上早已了无牵挂。

幸得暂时还留有一命,让我可以再见无心一面,寻得此生再无遗憾。

此时正是冬季落雪时节,上京下了今年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目及之处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寒风潇潇凌冽,绒雪峰回路转。

我寻到华安寺时,双颊已被冻得通红,一身粗衣麻布,已不见当初张扬轻狂的绝色。我的身是老的,就连心也是老的。

我以为他不会见我,我在他的禅房前跪了一天一夜,落雪便化湿了我的薄衣,将我冻得几近昏迷。

我知道,他最是不忍见我这样。当禅房打开,我又见到他的模样,海芒青衣,毫无张狂。

他双手合十,道了一句,“罪过!”

世间都是罪过,你又如何尊你的佛,赎你的过!

“无心……告诉我……我算什么?这么些年,我究竟算什么!”

我不甘心,这一生皆为别人过活。

我风寒好后,便住在后院禅房,整日吃斋念佛,终一日,我问他,

“你是不是知道,当年我入将军府,皆是因为这张皮面?”

“这是你选的路,是缘是孽皆是你做主!”

我一笑了之,只是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只觉得此生可笑至极。

“花柳,这世间辽阔无比,你也该放手,走吧,去看看这山河壮阔,寻你的自由。”

“只是花柳心已死,山河再美,也入不了花柳之心。”

说罢,不待他长叹悲哀,我便已转身离去,从此不再回头,我知道此生我们谁也不再欠谁,往事如何,便让它过去吧。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末)

岁月荏苒,白驹过隙,三年忽而。

皇城传来消息,漠北战事又捷。说大军攻下了蛮子的三座城池;说我军偷袭蛮子的粮仓,大火燃了三天三夜,堪比白昼;说哪位将士生擒了蛮子的将军,俘虏了大批死士。诸多捷报,让上京人言之中皆是颂词。

可终究那日,将军府外来了一群人,高官白面,带头的人手里捧着一块黄绸。

我在府前等,等到府中真真切切的传来了啼哭声,嘈杂得让我头昏脑涨,手脚发软。

漠北战事未结呀?何来宣旨?

我想我等了许久,固执良多,终究只等来了一纸追封黄绸。

陌上花开早,路远君归迟。

将军,我想当年你说你要带我去西北,那里风沙壮阔,自由无比。

若是那时我应了你,你便从此卸甲归田,与我双双相伴,那是否今时今日便是另一番景象。

你我也曾一见如故,相知为魂,奈何往事种种,皆把你我推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未曾知了呀,在你心中,可有花柳的一席之地?

罢了,罢了,此生辗转良多,终究不得白首。

来世,化风,化云,化尘,化雨,皆不化人,与你相遇。

近日,上阳院又谱了新曲,前来听曲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妙人台前拂琴,指尖如幻流动,曲音便缓缓流泄……

有人见琴妙曼,便想起昔日当家台柱,曾琴动上京的花柳姑娘,可人人皆不知其下落何处,来往成谜。

而后又谈到三月前寄遥将军的追封葬礼。战场无情,尸骨未存,唯有衣冠之冢葬一铁血英魂,人人白面素缟,玄绸高挂,举国皆殇。

坊间有言,那日,有人在护城河中见飘起一浮尸,红锦墨发,打捞而起,尸身臃肿腐烂,不辨样貌,亦不识男女。以为将军英魂尸骨不化,是为始终。

故请了风水先生,测得宝地甚佳,以虔心葬于将军冢外七里之处,已示孤魂相伴,同葬黄泉。

说到此处,故人便在今朝醉人心弦的琴声之中,情思也渐渐远去,沉沦在这醉生梦死,滚滚红尘。

上京又恢复成以往的繁华,日子一久,便无人再论此事,辉煌皆过,葬身尘寰,谁记当年惊鸿照影,揽胜相思。

“将军,带我离开,可好?”

“把手给我!我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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