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最后的夜晚》影评:一场墨绿色的梦

用刀尖入水 用显微镜看雪 就算反复如此 还是忍不住问一问 你数过天上的星星吗 它们和小鸟一样 总在我胸口跳伞

写在开始

如果说《路边野餐》是一场蓝色的幻境,那么《地球最后的夜晚》就是一场墨绿色的梦境。

后者在3D梦境里圆了遗憾,可我仍然觉得遗憾,因为比起《路边野餐》毫无征兆的迷路中,来了一场亦真亦假的记忆旅行,我更害怕面对后者的主人摘下3D眼镜后的怅然若失。

世人并非不懂真相,而且不愿揭穿真相,比起美梦的沉迷,水落石出,显得太残忍。

电影播出前,前有金马奖官方认证,后有一吻跨年的商业营销护航,创下文艺电影预售票房过亿的奇迹,实在令人期待。于是资深影迷、半路粉、资深抖友、浪漫主义者云云,各怀心事地走进电影院,尤其是31号晚9点40那场,作为年度收尾,再梦幻不过。

很快,热搜、新闻、段子铺天盖地袭来,毕赣翻车了,在一年的最后一刻摘下“年度最失望电影”桂冠,矫情过度,不知所云,装逼无下限……懵逼了整整两个小时,睡了两个小时,提前一个小时离场都觉得煎熬。大家是这么评论这部电影的。

在看完这部电影的0点,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无意间点开的豆瓣影评的时间里,我一直乘着乒乓球拍遨游在贵州吊脚楼山间,梦没醒,带着一丝蜂蜜的甜味,水汽氤氲,我觉得很美好。

电影上映前,所有影评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今年看过最舒服的一场电影”,何谓舒服,是画面构图绝美,色调柔软或鲜艳,还是故事娓娓道来沉浸其中?

在骤然冷下来的沿海亚热带季风城市,我恰巧穿了一件汤唯的墨绿色款外套,带了香糯软甜的烤红薯(等它冷了以后再吃,味道可能不那么好了,但香气淡了,绝不至于会打扰到周围人),去赴一场山区亚热带湿润季风小城的梦。

将近2小时10分钟的影片,我笔直坐着、放松地躺着、或是斜靠着老九肩膀,没有丝毫困意,当我们做了一个舒服的梦时,往往是不愿意提前醒来的。

右边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女生是从万绮雯离开罗紘武之后便开始玩游戏的,她把大衣脱下来盖着,和男友开始刷朋友圈,玩荒野求生,第70分钟开始3D梦境的时候,没带3D眼镜经常的女生大声地吼了声“画面咋这么不清楚呢,这演的啥?”,然后开始睡觉,两个人很尊重这部电影地直到11点半才离场。

后排两个用力地仿佛跟吃黄豆一样用力吃爆米花的女生,说了三遍“这恶心人的青春疼痛文学啊”,也许她们在看《夏至未至》和《谁的青春不迷茫》的时候,哭得最认真。

坐老九左边的女生安安静静看完全场,直到0点之后片尾结束,她慢慢起身,收拾了旁边位置的垃圾,一个人离场。也许这也是她,在疲倦的一整年里做过最温柔的梦。

先来聊聊这个故事吧,那些大失所望的情侣,你也不能说他们只是从抖音爆款安利而来,或是没读懂情节,而是他们从一开始便怀着对爱情的期许走进影院,汤唯的妖媚,黄觉的深沉,2018年的最后一晚,这最最应该是滋生爱情的温床。

看到汤唯和黄觉以致敬《蓝莓之夜》的那一吻偷情,水波摇曳,野柚子的倒影似有若无,像一把撑开在水中的伞,薄纱似的绿,散发着诱人的情欲。刺激之余,潜意识里会意淫出一段刻骨绝恋,类似于《英国病人》里的艾玛殊和凯瑟琳,《富士山禁恋》里的小野木和赖子,《花样年华》里的苏丽珍和周慕云,或是《色戒》里危险关系的王佳芝和易先生。

可惜,不到半小时,电影院里三分之一的人,已经对这个残破凌乱的故事不耐烦了,三分钟吃苹果流鼻涕的镜头,致敬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中杯子摇摇欲坠的画面,更不论后面60分钟灰暗色调的长镜头里,关于孩子、少年、童年、母亲、爱情的种种追寻。

一部分懵逼走出影院的人群给了二星三星甚至更低的分数,在朋友圈抨击一番“还不如去开房、蹦迪、看烟花跨年呢”,一部分人感叹毕赣永远只活在自己的凯里了,硬生生把自己又翻拍了一遍,不如前作;一部分人因为片子画面唯美、台词神神叨叨够逞文艺,给了三星四星。余下极少数一部分,顶着骂声,在这部电影里寻找失落的惆怅,逃出莫比乌斯带,与自己和解。

关于故事

影片中两条故事线,用倒叙和插叙交替,除了诗意化大过于客观陈述的旁白,只能依靠罗紘武的黑白发色来辨别12年前和12年后。

12年前

12年前,2000年,罗紘武正在和妻子call机离婚,忘了完成好友白猫交代他的任务——把一车苹果送过去,精神恍惚的罗紘武直到苹果腐烂了,才想起来,等他找到白猫的时候,白猫已经被左宏元(斑秃)杀死了。

被老A买走的神秘女人万绮雯,在遇到左宏元的时候,利用他杀死了老A,从而获得自由,跟了左宏元,好处是跟他在一起可以经常看电影。白猫知道左宏元杀了老A,以此要挟左宏元可以抹掉自己欠下的赌债,左宏元一怒之下,杀死了白猫,并将他的尸体通过矿车推到了矿洞里,途中掉落了一张扑克牌红桃A(即老A)。

罗紘武在调查白猫死亡原因时,得知左宏元逃走了,他在火车上遇到了左宏元的情人万绮雯,火车遇泥石流被迫折返,罗紘武绑走了万绮雯,却没能从这个女人口中得知左宏元的下落。

罗紘武和万绮雯一个开着车缓慢行驶,一个踩着高跟鞋优雅地行走,在进入山洞之前,罗紘武拿出珍藏的母亲的照片,说万绮雯妆花了的样子,跟自己的母亲很像。是在那一刻爱上眼前的女人的。

罗紘武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小时候,母亲常常去隔壁家的养蜂人那里给他“偷蜂蜜”吃,所谓偷蜂蜜,其实是“偷情”,为了那点生活之外的甜蜜。母亲拿着火把,熏走了蜜蜂,便能成功取走蜂蜜。长大后,罗紘武才知道,母亲的离开,是为了跟养蜂人私奔。

万绮雯对罗紘武说自己想吃野柚子,并与他约定,如果自己能在夏天找到野柚子,罗紘武就要答应自己一个愿望。

万绮雯很神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一阵子,罗紘武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他也无从追问万绮雯的行踪。他爱她,她像夜色一样迷幻,像一株美丽却带有剧毒的植物,生长在凯里潮湿的气候里。

有一天万绮雯回来了,对罗紘武说,“我怀孕了,我感觉他是个男孩”,罗紘武平静地说,“等他长大,我教他打乒乓球”,他没有笑,心里是喜悦的,却怀着对两人迷茫未来的忧。

左宏元要回来了,罗紘武说,我们一起逃走吧,去缅甸;万绮雯说,即使逃到太空,我们也会被他抓回来。

罗紘武和万绮雯偷情的事,左宏元知道了,他命人把罗紘武吊起来抽打,自己揪着万绮雯的头发,这个目光凶狠、俗气的老男人,用跑调的歌声唱着伍佰的《坚强的理由》(伍佰的歌真是又老土又温柔啊!)

“破裂在我心头,要说些什么,你早已不乎”,“爱上了你,将一切都抹去,我静静默默淡淡悄悄地止住了呼吸,是这样吧,我知道你要离开我,却无法去停止眼泪掉下来”,画面与《路边野餐》里,陈升小声唱着《小茉莉》给与妻子相似的理发店老板娘听的场景重叠,是残破的心碎。

无论出于欲望、占有或是真情,左宏元爱着谜一样的万绮雯,她风情万种,她乖巧安静,她心事重重。他为了她,杀了两个人,她的背叛,已是崩在头上的一枪。

在阴暗的水池旁,万绮雯光着脚,绿色裙摆熨帖地下垂,笔直的小腿前后踱步,使人想到王家卫的《重庆森林》里梁朝伟为王菲按摩小腿,他说“女人的小腿是最性感的”,犹如隔靴搔痒的情趣挑逗。汤唯的小腿不如王菲年轻时细白,更为饱满,更像成年人的爱情丰腴而旺盛。

罗紘武从水池里游出来,万绮雯抱着他商量,要他趁着左宏元看电影时,跟着电影的枪声一起,开枪杀死左宏元,这样两个人就能远走高飞了,不知这算是命令、哀求还是罗紘武不得不答应她的当初那个野柚子定下的约定。

万绮雯起身朝水池走去,她缓慢往前走,够罗紘武游泳的水池却没不过她的小腿。细看才发觉,左边是水池,右边是一片高地,这个画面似乎暗语着——万绮雯在水上自在行走,深陷泥淖之中的,唯有罗紘武一个。

罗紘武如约杀死了左宏元,万绮雯却在某一天神秘地消失不见了,再没有回来过。她利用罗紘武摆脱了束缚,获得了自由。罗紘武逃命,一个人躲到了缅甸。

12年前的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12年后

12年后,2012年,罗紘武的父亲去世了,他回到了凯里。父亲留下了以母亲命名的小凤餐厅,和一座常年漏水的旧房子。

罗紘武得知父亲死之前一直望着墙壁上的钟,等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墙上的钟此时停下不走了,有意让罗紘武在此歇脚一般。

罗紘武修钟时,在背后找到了一张照片,是12年前他送给万绮雯的照片,照片中是面容模糊、花了妆的母亲,照片后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和一个叫“邰肇玫”的名字。

罗紘武托前期call机查到了这个空号的户主,得知是一个正在监狱服刑的女人。罗紘武前去探监,对方并不是万绮雯,而是万绮雯年少时的朋友。

万绮雯前几年见面的时候,拿着罗紘武母亲的照片问她,照片上的人像不像自己,然后离开了。后来邰肇玫的狱友,认出了这张照片上的“小凤餐厅”,她便按照地址把照片寄过去了,罗紘武的父亲收到照片,藏在了钟表背后,他以为,这样便能留住时间,留住当初弃这个家庭而去的女人。

邰肇玫还告诉罗紘武,十五六岁时,万绮雯和他们一群人去一个房子里偷东西,同伙都拿了钱财珠宝,可在主人回来之前,万绮雯却只拿走了一本绿色封面的书,还说,房子会旋转。他们在森林里读完了只有一半的故事,书上写,“只要念扉页上的咒语,爱人的房子就会旋转起来”,年轻的少女便把这个玄幻的故事装进了心里。

邰肇玫告诉罗紘武,万绮雯当年说过,如果遇到自己最爱的人,便会把这本书送给对方。罗紘武把书还给了邰肇玫,他说,你比我更了解她,书还是留给你吧。

离开时,邰肇玫给罗紘武留了一个叫“陈慧娴”的女人的联系方式,罗紘武查到,她在旁海开着一家小旅馆。

12年前,万绮雯和罗紘武约定,杀死了左宏元就离开后,用他的钱开一家大旅馆,门外要装像太阳一样亮的灯,这样前来住宿的人就不会害怕了。

罗紘武从凯里前往旁海镇,插播一条小花絮,大约在影片45分钟前后,罗紘武的车被交警拦下来临检,镜头没有拉近,交警操着一口并不地道的贵州话,软腻的奶声,出演者是明道(出场的时候,我竭力抑制住内心的狂喜,前阵子冲刷《王子变青蛙》,还没能从单均昊的迷魂记中走出来呢)。明道与这部电影的机缘来自于一次偶然,在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拍摄期间,明道曾前往贵州山区探班好友黄觉。在观摩拍摄影片现场的过程中,偶然被导演毕赣发现其身影并邀请明道客串出演影片中一名只有几句台词的的交警。明道笑称自己是“第一次觉得在剧组没事做正感到焦虑”时被导演检漏。还戏言自己的角色虽出现短暂且只有几句台词,但依然“非常重要”。

罗紘武找到了旅馆老板,这段对白很有趣。

罗紘武对老板说,“我来打听一个人”,老板问,“你是她的谁”,罗紘武回答“凯里的朋友”,老板叫出了他养的名叫“凯里”的狗。影院没有人笑,我却被这个冷冷的梗击中了,毕赣的冷幽默,不合时宜,不易懂,像夏天热得精力全无的狼狗。

两个人聊起了“陈慧娴”。

老板说,她最初住这里的时候不爱出门,后来没钱交房租了,就每天给自己讲一个故事,一只讲到二人结婚。后来有一天,她说想出去散散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和老实的旅店老板离婚了。去了荡麦的一家歌厅唱歌,反反复复唱的是同一首。

应该是中岛美雪的《蓟花姑娘的摇篮曲》,罗紘武的手机铃声、万绮雯和罗紘武看电影吃柚子时流泪的电影背景音乐都是这首。

罗紘武循着歌厅的地址前去,废墟荒地里,歌厅第二天天亮就要拆除了,歌手都来唱最后一场。充满欲望的女人邀请罗紘武一起玩,告诉她,唱歌还有一个小时才开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电影院看看电影。

罗紘武在灯光暗沉的电影院戴上3D眼镜,天欲晚,进入梦境。即将迎来那个为人津津乐道、令人惊叹的60分钟3D长镜头。那些怀念的、错过的人,都将以不曾历经时光侵蚀的完整面貌重现。

60分钟长镜头

罗紘武在黑暗中摸索,进去一件破旧的房子,他带着枪,举着煤油灯,试图寻找屋子的主人。屋里生着火,他打开一扇用乒乓球拍锁住的门,带着羊头骷髅面具的人跳出来,是一个十来岁年纪的穿校服的男孩。

罗紘武告诉男孩,自己在看完电影回家的时候迷路了。男孩与罗紘武约定,“你陪我打一局乒乓球我就带你出去”。

男孩的表情、嘴里念叨的孩子气的话语,从不屑的口气到折服于罗紘武的旋转球,都很真实,是影片为数不多的笑点之一。男孩心服口服,让罗紘武穿上风衣外套,骑着摩托车带他驶离黑路。

罗紘武与男孩轻松地交谈着,作为初次相见的陌生人,男孩显得过分热情和自来熟了。

罗紘武问男孩的年纪,问他为什么自己一个人住,男孩嘻嘻哈哈地回答,12岁,因为我是鬼呀,幼稚鬼。

年纪不大的男孩似乎懂很多,他说色情影片里的才总有人会迷路,他问罗紘武跟人接吻是什么感觉。

因路被封,所以有一段需要推着小电动车行走,两人经过一个修车的男人的身旁,罗紘武的余光无意识地扫过他,显得有些疑惑,是出于好奇这里为什么还会有别的迷路的人呢,还是觉得似曾相识,跟年轻的自己?无从得知。

男孩让罗紘武坐着麻绳绑成的“缆车”滑行下去,到了下面的村子,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罗紘武嫌路太黑,男孩笑他胆小。男孩将揣在衣服里的乒乓球拍送给他,开玩笑说,两片球赛你牵动着就能飞下去呀。谎话连篇的孩子逗笑了他。

罗紘武问男孩名字,男孩说你给我取吧,罗紘武叫他小白猫,约好下次见面再教他打旋转球。

罗紘武坐着缆车缓慢滑行下去的过程,苗语歌的背影声渐渐清晰,苗寨当地的歌谣带着神秘的神学色彩,用于召神、与去世的先人交流、下蛊等,画面只剩村落里朦胧暗淡的光,带着幽暗阴森的意味。

男孩是谁呢?

也许是12年前罗紘武与万绮雯还未出生就被打掉了的孩子,那个黑暗无光的房子,象征着女人的子宫。加上男孩说自己12岁、是鬼、要罗紘武给自己取名、自己教他打乒乓球的约定也和当初说的一样,都可推测。攒着12年前的遗憾,没能留下这个孩子,罗紘武终于在梦里与他相见。

还有个推测,这个男孩可能是少年时代的白猫,他的尸体被推到了矿洞里,正与这所黑房子相对应,他也跟白猫一样爱撒谎,他的乒乓球拍是有一个老鹰的标志,跟白猫在监狱中的父亲“老鹰”一样。12年前,由于自己的疏忽,没能把苹果和枪按时送到,间接导致了白猫的死,罗紘武心里是遗憾的。

再说缆车,如果不是能在山坡自动穿行的电动缆车,那这种机械牵引的麻绳缆车,势必只能由高处滑向低处,从男孩所在的高山向下,若是没有其他山路(男孩说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出去),那就意味着这两个地方是不可互逆的,一旦离开,罗紘武再也不可能回到这个地方、再与男孩相见了。

钱德勒《漫长的告别》中那句,“说一声再见,就是一点点死去”。隔着12年再度相逢,这次告别,后会无期,终得圆满。

在对面的村落里,罗紘武遇到了正在玩游戏机的凯珍,她和万绮雯有些相似的面容,她没有万绮雯那只手表,她短发,替男友小建照看着一家台球馆,她在等男友赚够钱带她去凯里坐飞机,尽管她知道男友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也知道凯里没有机场。

她对罗紘武说,我一直对自己说,如果玩游戏机中了野柚子,我就离开这里去凯里。今晚她中了,也凑巧遇到了凯里人罗紘武。

罗紘武英雄救美,赶走了台球桌旁戏弄凯珍的两个小混混,在这里,他们二人的阻碍实在太容易攻破了。

凯珍很腼腆,一开始,罗紘武没能在她身上找到一丝万绮雯的影子,她羞于与罗紘武单独站在一起,躲闪她的目光,却又忍不住追问罗紘武,他在找的那个女人是谁,真的跟自己很像吧?一如从前万绮雯追问罗紘武,我真的和你的母亲长得很像吗?

可这个对凯里怀着无限向往的女人,又不止地和那个认为会说凯里话很高级的万绮雯重叠,一个在岸边,一个倒影在水中,摇摇晃晃,波光荡漾,一如那夜躺着野柚子的河流。

凯珍爱唱歌,她要赶去参加晚上的野柚子歌唱比赛。台球馆通往山下的唯一道路,被两个小混混把门锁上了。罗紘武拿着乒乓球拍对凯珍说,那我们飞下去吧。

“月亮怎么越来越大了”

“因为我们正在向上飞”

12年前,万绮雯说,“就算我们躲到太空去,左宏元也会找到我的”。

一直飞,穿越高山和云层,去往外太空吧,那里只有你和爱人,唯一的爱人。

罗紘武带凯珍一直飞到唱歌比赛的地方,沿着灰色的青石板阶梯一直走。

拉着驴子,拖着一筐苹果的人在夜色里静静的,驴子尖叫着甩掉了后背的苹果,跌落一地的苹果里有腐烂了的。

凯珍与罗紘武分别,远远地把她甩在身后,没有回头,心里却惦记着他能来看自己比赛。

歌唱比赛现场,有人正在唱陈慧娴的《花花世界》,现实世界中,万绮雯改名“陈慧娴”。

不知大家会不会有同样的经历——睡觉前和某个人聊天、看了某部影片,所有元素都将杂乱地堆积到梦里,以不可思议的方式陈列,如果身边响起某段歌声或是一些人的呼唤,同样也会被纳进梦里。你开始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罗紘武饶是如此。

一个短发红头的女人,举着燃烧的火把,跌跌撞撞穿越比赛现场,一直往阶梯之下走。旁人显得慌张,指指点点着,“看,这个疯婆娘又来了”。

罗紘武在看到那头被火把照得分外刺目的红发时,下意识地跟在她后面一起走。

罗紘武在去看望白猫母亲的时候,白猫母亲在染发,两人交谈道,“你觉得你妈妈会染什么颜色的头发啊?”“我没见过她,也不晓得,我想是红色吧?”“嘿嘿什么人会染红色哦?”

红发女人拿着火把,来到一个被铁网拦住的房子前,一个男人畏畏缩缩地从卡车上下来。

铁网不是我们常见的菱形撕四边状,而是蜂窝六边形。

“你跟不跟我走。”“你疯够了没有?”“我已经把房子烧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怕了。”“疯婆娘!”

红发女人和男人激烈地争执着。

想起尧十三的一首歌《南方的女王》,“我们点起火把烧死爱情,从此义无反顾一无所有,我会用最美的画框装起你二十年以后的模样”,火把的光明照耀黑夜,也将点燃所有干枯腐朽的往事,只剩下灰烬,在风里绝望地飘荡。

罗紘武记得小时候,妈妈就是这样举着火把,去养蜂人家熏走蜜蜂,取回蜂蜜给他吃。

罗紘武举起枪,隔着蜂窝状铁网,指着养蜂人说,“把门打开,带他走,不然就杀了你。”

罗紘武问红发女人,“为什么要跟着养蜂人呢?”,她说,“生活太苦了,只有在他这里才能找到一点甜”。

“你难道没有任何牵挂的人了吗?”“有,可是他还太小了,很快就会把我忘了的。”

“你为什么要帮我?”“因为我要抢走你身上最宝贵的东西。”

养蜂人带红发女人离开了,红发女人摘下手腕上的表给罗紘武。

即使你离开了我,我也不怨你,至少我知道你是幸福的,而我也曾为你的幸福努力过。罗紘武的恋母情节,毕赣百转千回,像一个诗人永远无法直白地袒露心迹。12年前他爱的女人,是因为像母亲;12年后,在梦中,他放走了最爱也最恨的母亲,成全了他,亦是成全了破碎残缺的童年。

罗紘武离开时,顺手从驴子驮着的苹果筐里,拿走一只苹果。“人在最伤心的时候,会连核吃下一整个苹果的”。

青年白猫流着眼泪鼻涕,连核吃下一整个苹果的镜头,与罗紘武重合。

红发女人和白猫妈妈的扮演者是同一个人,都是张艾嘉。

在罗紘武的潜意识里,他和白猫的人生也已经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犹如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紧密相连,此生不见。

12年前,罗紘武对穿绿裙子的万绮雯说,你妆花了的样子,跟我妈妈很像;

12年后,凯珍和红发女人有着相似的发型,生活在同一个村庄,擦身而过,母亲爱得热烈,义无反顾;罗紘武希望这次对凯珍,也能像母亲那样勇敢。

罗紘武回到歌唱现场,温柔的歌声混在风里,有人在唱“月亮出来了,月亮睁开美丽的眼轻轻的对着我瞧,好像对我说,月光是它多情的话语无声无息的说”,这首《墨绿的夜》作词作曲是熊天益,原版编曲是罗大佑,田馥甄演唱了这首推广曲。南方二重奏和台湾歌唱家邰肇玫都唱过这首歌。

是了,邰肇玫,监狱里的万绮雯好友,也许台上唱歌的,正是她。那个胖乎乎的大妈,不像是少年时代的邰肇玫,倒像是时光再后退数十年的年纪。

罗紘武在后台找到凯珍,他把母亲那里夺来的手表送给她,她说,手表代表永恒;于是凯珍回赠罗紘武一支烟花,烟花代表短暂,像梦一样,像她曾对他的爱情一样,转瞬即逝。

有人说,荡麦的凯珍,有可能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代表万绮雯的过去,她将带着这些回忆一支顺着时光的河流而下,穿墨绿色裙子的万绮雯,手腕上总带着一支表,正是罗紘武送她的;

也可能是12年之后的万绮雯,洗尽铅华归于平静,回到小镇子生活,只是她的容貌,在罗紘武的记忆里将越来越年轻。

“天还没亮,我带你去我说的那所爱人建造的房子看看吧”。

唱歌比赛应该是在晚上七八点的样子,天怎么会那么快亮呢?或许这个村子的时间,是单向的,并非分秒流动的。

漂亮房子被火烧掉了,只剩一堆狼藉的灰烬,在空旷的屋子里,凯珍给罗紘武讲述从前这栋房子里的场景。

在这里,罗紘武终于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梦,只愿这场梦能再长点就好了。

“我可以吻你吗”,“如果月亮足够亮的话”

是夏目漱石为人熟知的那段“I LOVE YOU”翻译成日文应该是“今晚的月色真美”

可今夜是冬至,夜晚漫长,月光隐隐绰绰被云层拦住。

“那如果房子能旋转的话也可以”

罗紘武念起咒语,那本留了12年的绿皮书的扉页。

“用刀尖入水/用显微镜看雪/就算反复如此/还是忍不住问/你数过天上的星星吗/它们像小鸟一样/总在我胸口跳伞”

房子旋转起来,罗紘武亲吻了凯珍。

在夏加尔的名画《生日》里,一对恋人亲吻时,穿绿色衣服的男人身子旋转起来。夏加尔在“巴黎画派”中,素有“爱的魔术师”和“梦的诗人”双重头衔,具有浓烈的亲密浪漫色彩。

镜头穿越房子、阶梯、山路、舞台、幕布,最后落在了化妆台的烟花上,这支烟花燃烧时间远远超过了10秒,同样说明这里的时间是单向流动的。

烟花即将熄灭,一曲终毕,这个夜晚也很快过完了。

60分钟的长镜头在这里戛然而止。

电影院想起细碎的谩骂和叹息,老九说,意犹未尽,总觉得还有些故事没说完。

我倒觉得,这是最恰当的收尾。3D长镜头结束,梦就该醒了,所有的色彩都将褪去。不让罗紘武醒来,不让观众面对剩余2D的扁平和失落,是仅存的善意。

现实生活里,罗紘武的60分钟电影也结束了,他该去看歌厅最后一场表演了,在那里也许会和“陈慧娴”碰面,可然后呢?满目疮痍的爱情,毒蛇吐信,不能重头到来。

精神符号

故事到这里落幕,但那些意象无限的精神符号,构筑了影片无限蔓延的韵。

人在吃东西的时候,是不会撒谎的。

人在悲伤的时候,会把一整个苹果连核吃下去。

腕上的手表、墙上的钟表象征永恒,烟花是短暂的。

荡麦从《路边野餐》到《地球最后的夜晚》,都是毕赣构筑的幻境,在这里,与遗憾重逢,你可以尝试着拥有第二次的人生。

火车轰隆,就像《路边野餐》最后一幕,卫卫倒着画上的钟表,让时间倒流。

野柚子在《路边野餐》的诗句中也曾出现过,“今天的太阳,像瘫痪的卡车,沉重地运走,整个下午。白醋、春梦、野柚子,把回忆揣进手掌的血管里,手电的光透过掌背,仿佛看见跌入云端的海豚”。

陈升在理发店握住老板娘的手,用手电打灯,仿佛带妻子看到了海和海豚;万绮雯爱吃野柚子,用野柚子打赌,与罗紘武缠绵时身旁有野柚子,她看电影时吃着野柚子流泪,她参加的唱歌比赛叫野柚子,她玩游戏机为了赢野柚子,每条时间线,野柚子的线索,都存在于罗紘武深爱的女人身上。

红头发是狂野的、叛逆的,没人会染红头发,正如没人有勇气放下苦难的家庭,选择背负骂名去流亡,只为选择那一丁点甜蜜。

有人不爱这部电影,觉得矫情过度,破碎难懂;

有人爱这部电影,因为它给我们圆了一场梦,寻回勇气和遗憾。

我们每个人想从一部电影中收获的东西不尽相同,不同的人以影像、音乐、情感、故事、台词、或是自己的影子。

与过去和解吧,哪怕只有一瞬,也祈愿那时是最轻松的时刻。哪管置身梦境、穿越时空还是迈出现实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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