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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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建给父亲请的夜班护工第一晚上岗,郝蕾不放心,本来是早晨七点去医院接班,她特意提前到六点。冬季的六点天还黑着,她走进医院大门,路灯蔫蔫的在头顶照着,熬了一晚上,也困乏了。路灯下鲜有行人。她提着保温盒低着头匆匆走着,昏暗的灯光让她感觉到阴森恐怖,生怕旁边突然冒出夜里死去的裹着白布单的推尸车。她加快脚步,来到住院部大厅,电梯正好停在一楼,她跨进去,电梯里空无一人,她打了一个寒颤。好在父亲住在三楼,不久就到了。三楼静悄悄的,她被静谧的气氛感染,蹑脚走进父亲病房。父亲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跟前没看见她哥郝建说的请来的那个男护工。郝蕾伏在父亲脸上,叫了一声爸。

她爸睁开眼睛,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旁边病床是空的,床单被罩是新换上去的,白得刺眼。郝蕾的心忽然空了一下,医院总归不是欢乐的地方,她的心时常变得阴郁。这张床上住着一位姓李的大哥,退休前是银行行长,由年轻漂亮的媳妇陪护。那个刚来的男实习医生查房时,以为他们是父女俩,问她,你父亲昨晚休息得怎样?她镇定自若地纠正,我是他妻子。男实习医生囧得满脸通红,没能继续询问下去,而是飞快地逃离了病房。人家两口子却很淡定,该干啥继续干啥。郝蕾父亲住进来时,这对老夫少妻已经住了一个星期,两口子对郝蕾父亲的到来笑眯眯的表示着欢迎。几番接触,郝蕾觉得这两口子素质高,跟父亲相处融洽,庆幸父亲跟他们做室友。郝蕾也有八卦心,不好意思直接问丈夫比妻子大几岁,而是假装不经意地问了妻子的年龄,然后又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丈夫的年龄。两个人都比实际年龄看着年轻。丈夫比妻子大着十八岁。

看着空荡荡的病床,郝蕾问她爸,李大哥出院了还是转院了?

昨天下午出院的。住院时间到了,办个出院,然后再办入院。走个过程。没办法,医保政策就是这样子,住院时间不能超过两星期。父亲头脑清晰,一点都不糊涂。

郝蕾再问,他再入院还会住在这个病房吗?

老爷子笑郝蕾幼稚,说医院里病床紧张,哪能一直给他留着?你看着,等会上班了就有病人住进来了。

郝蕾神经大条,好多事都是后知后觉,父亲一说,她再一想,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笑了笑表示自己就是幼稚。

郝建给你请的护工呢?我来了这半天咋没看见他?郝蕾又问。

天不明就让我赶走了。又犟又笨,而且不听我指挥,照顾不到位我还不能说,说了就顶嘴,我说一句,他有十句在后头跟着,不够我受气,这种护工,不要也罢。父亲愤愤不平地说。

郝蕾了解父亲,问题不一定全在护工身上。父亲这次住院,他们兄妹三人做了分工,两姐妹轮流白天,昨天轮到郝楠在医院。郝建作为儿子,又是老大,理应多承担,所以晚上在医院值班。郝建也六十岁了,才值了几个夜班,就血压升高,痔疮也犯了。郝建跟两个妹妹商量,决定请个晚班护工,护工是昨晚才上岗,郝蕾没见过。

其实护工并没走远,而是蹲在大厅角落里。那个角落,刚好能观察到雇主的病房。雇主家人没来,室友又出院了,病房里只有老爷子一人,所以他不能随便走开,这点职业道德他是有的。再说了,工钱还没给他结呢,他走了,就意味着自动放弃。看见有个女人急匆匆走进病房,他猜测应该是雇主的家人来了。

护工把病人一人扔在病房,大概自己也觉得理亏,因而塌着肩膀,轻手蹑脚地走进病房。看见女人正在给病人整理床头柜上的瓶瓶罐罐,就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于是凑上去小声跟郝蕾说,大姐来了!郝蕾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心想这人应该就是父亲的护工,看起来六十岁左右,矮个,清瘦,皮肤黑黄。护工因惦记着找下家,耽搁一天就是二百多块钱损失,见郝蕾不说话,就急切地说,昨晩雇我的是个男的,是你哥还是你弟?听护工这样说,郝蕾基本可以确认他就是护工了。于是回答,是我哥。护工又说,昨晚试过了,我跟病人合不来,我不干了,你们另请人吧。见郝蕾迟疑,又说,要不然你给你哥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把我晚上的工钱结了,我去找下家,你们也继续找,两不耽误,好不好。郝蕾心软,心想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做护工,肯定是万不得已,她动了恻隐之心。说,不用打了,你就告诉我是多少钱吧。护工说,一天一夜是二百二十块,单个晚上是二百块。

郝蕾一听这价钱,觉得差距有点大,她不了解护工行情,心想还是得问问郝建,毕竟是郝建找的护工,万一让护工钻了空子,多给钱了,落郝建埋怨,不值当。正好也告诉郝建护工不干了,让郝建心里有个准备。她拿出手机,拨了几个数字,想了想,又把手机装兜里了,她哥爱睡懒觉,这个时候打搅他,无异于自讨没趣。护工说二百块就二百块吧,干这行也不容易。

郝蕾来了,老爷子心里踏实,侧过身子面向墙壁准备睡个回笼觉。他们家的男人,都喜欢睡懒觉。老爷子虽然背对着他俩,可是他听力好,听见护工朝女儿要200块钱,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不想再看见护工,没把头扭过来,而是把白墙壁当成护工的脸,怒目而视,声音几乎带着怒吼,昨晚八点你才来,今早五点你就走了,你在病房里才呆了几个小时?还有,我儿子把该干的都替你干了,将近十一点才离开,你就是来睡觉的。张口就要二百块钱,你这是抢银行呢?!

护工一听就急了,对着老爷子后脑勺反驳说,二百块钱是你儿子跟我说好的,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你跟我父亲年龄差不多,我尊重你!你不要昧着良心说话,我怎么没干活?从昨晚进门到今早出门,你让我坐下过吗?不是喝水就是尿尿,不喝水,不尿尿了,又让我给你揉背,捏腿,我是一刻钟都没闲着。就跟电视里演的地主婆使唤丫鬟没两样。听见护工把父亲比作地主婆,把自己比作丫鬟,郝蕾就想笑。仔细一琢磨,那场面确实有点像。

郝蕾忍着笑,怕俩人互掐起来,对父亲身体不利,就给护工使眼色,让他在大厅等着,她忙完就过去找他。

护工一走,父亲很快就睡着了。父亲睡觉爱打呼噜,那呼噜声犹如惊雷,从屋子里滚到走廊上。郝蕾赶紧到大厅找护工,护工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也睡着了,口水拉着长线滴在大腿上,看来护工没说慌,他的确晚上没睡觉。郝蕾不忍心叫醒护工,就站在跟前等着。干等着又让她心焦,她在这里耽搁,父亲睡醒了跟前没人又该喊了,父亲是一时半刻都不愿意儿女不在他身边的。郝蕾朝父亲病房张望了一下,然后用脚踢踢护工的脚,护工惊醒过来,吸溜着口水,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她包里没装现金,问护工,微信可以吗?护工嘴里忙说,可以可以。从兜里掏出手机,让郝蕾扫。滴一声响,二百块钱打到了护工手机上,他们的雇佣关系就此结束。她没说挽留的话,本来就不合适,说了显得虚伪。护工也是倔脾气,收了微信零钱,也没说声谢谢,站起来逃离一般走向电梯。他们这种关系,哪有感情可言。谁都知道,医院里是流水的病人,铁打的护工,护工的市场行情好着呢。郝蕾赶紧回到病房,父亲刚好醒来,睡了回笼觉,父亲心情好多了。问给他带了啥早餐,他都饿了。郝蕾没说话,而是把保温盒盖子打开让父亲闻,父亲嗅觉好,任何东西都要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一股浓郁的香菇青菜鸡蛋羹的香气直冲鼻孔。郝蕾蒸鸡蛋羹的厨艺是一流,父亲连说几个好!好!好!郝蕾把鸡蛋羹倒在碗里,端给父亲。父亲吃饭有他的章法,先用勺子把鸡蛋羹划成小方块,然后挖着小方块吃,自己跟自己做游戏。一边吃,一边发表意见。今天的鸡蛋羹火候有点过,过了有半分钟吧。香油也滴得有点多,多了那么一两滴吧,吃着口感就差那么一丢丢。

郝蕾忍着没吭声。再嫩的鸡蛋羹,放久了也会老。如果父亲不睡回笼觉,也许就不会放老了吧。她蒸的时候,考虑到从家到医院有个过程,火候故意欠了一点点,把放置的时间也计算进去了,想着打个时间差,到医院里老嫩刚刚好。父亲一辈子有个性,不是随和人,很难达到他的要求。

父亲一边做着评判,一边吃完了鸡蛋羹,连汤汁都喝了。父亲吃饭爱吧唧嘴,也是故意暗示自己,这顿饭很合胃口,很香。他变成了老小孩,很会自己哄自己。郝蕾没休息好,情绪不佳,她的怨气没地方发泄,就喝了几口水压一压。她四点起床,洗漱,解手,给父亲做营养早餐,期间她加着塞匆匆吃早早饭,因为吃得急,时间又太早,胃里很不舒服。她很少在医院里的食堂吃饭,饭不好吃,还不卫生。再说了,父亲一会儿看不见她就会喊她,搞得同病房的家属和病友都知道她的名字,时常帮着父亲在走廊里喊她,显得她不尽职,爱胡乱跑似的。

服侍父亲吃罢早饭,看看时间才九点,她哥应该还没起床。她去卫生间给父亲洗内衣,内裤,又把充当围脖沾了饭渍的毛巾洗了,晾在卫生间。

刚洗好,护士进来给父亲挂吊瓶。父亲每天的任务就是挂吊瓶,几瓶吊瓶挂结束,就到下午了。

父亲其实没有啥大毛病,就是一些老年病,他一辈子把身体看得重,稍有不适就要住医院。

护士挂好吊瓶,调试好点滴速度,就离开了。郝蕾站在吊瓶底下观察了一会,数着点滴跟自己的脉搏跳动得差不多快慢,这才坐下休息。看看时间,十点了,可以给她哥打电话了。她哥知道了情况,找不找护工,是他的自由。知情不报,就是她的失职了。

她哥接了电话,一听就是刚睡醒,声音沙哑低沉。郝蕾开门见山告诉她哥护工不干了,她哥也没问是啥原因,而是沉吟片刻,说,行,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郝建中午提了一罐馄饨,来到医院,说是在福建人开的千里香馄饨馆买的,老爷子就爱吃这家的馄饨,他买得多,郝蕾也可以一起吃。他知道郝蕾有洁癖,不想勉强她,又说,如果不愿意吃,有他在病房,郝蕾可以去外面吃去。郝蕾懒得再跑出去,就说,吃馄饨就成了。

父亲怕馄饨放坨了,立马要郝建盛给他吃,上了年纪后,父亲在儿子面前就有了撒娇的成份。父亲重男轻女严重,而且毫不掩饰。

吃罢饭,郝蕾去洗涮餐具,留下父子俩,父亲稀罕儿子,那就让儿子多陪陪父亲。

父亲轰走了护工,怕儿子责备他,表情怯怯的,说话不敢看儿子的眼睛,而是偷偷拿眼睛瞄一眼,再瞄一眼。儿子并没提说护工的事,而是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郝建看见郝蕾洗涮好了餐具,就给郝蕾使个眼色,郝蕾会意。先是郝建跟父亲说他去走廊上厕所。父亲不依,说,房间里就有卫生间,何必舍近求远。郝建说,病房里的卫生间是坐便,他要解大手,不卫生。父亲撇着嘴说郝建是穷讲究,怎么就不卫生了,他天天上呢。郝建没说话,而是煞有介事地抽了好几张餐巾纸,团在手里,出去了。气得老爷子干瞪眼没脾气。郝蕾拿起暖水瓶,跟父亲说她去打开水,父亲说,你就不能等你哥回来,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郝蕾说,我快去快回,不会让你久等的。说完不等老爷子说话,闪出了病房。

兄妹俩在大厅碰头。

郝建一看见郝蕾就发牢骚说,一辈子不知道体谅人,也不会跟人和睦相处,都是咱妈给惯的。

郝蕾说,八十六岁的人了,指望他改?要能改早就改了。

郝建说,我这个情况你是看见了,不能劳累,护工还得继续找。

郝蕾安慰她哥,这种事着急不来,得碰,双方都觉得合适了才成。

郝建没提给护工钱的事,郝蕾怕郝建误解她,说她遇到出钱就退缩。于是主动提起来,说,早上本来想打电话跟你核实一下,怕打扰你睡觉,护工自己说一晚上二百块钱,不愿意等,急着拿了钱去找下家,所以我就没经过你同意,私自把钱给他了。

郝建没说话,拿出手机准备给郝蕾转钱。郝蕾忙说,不是那个意思,是跟你说给过护工钱了,免得你再给他双份。

郝建说,一码归一码,老爷子就应该我养,所有费用我承担。

郝蕾明白,郝建这样说,就等于告诉她,费用不让你掏,财产也别跟我争。

郝蕾左右为难,不收钱的话,会不会让郝建产生误会,想着她惦记着家里的财产。收了的话,显得生分,父亲是他们共同的父亲,她也有义务出钱。

手机微信提示音响了,郝蕾一听就是零钱到账了,她没看,郝建也没提醒她收下。回家再说吧。

郝建说,我到别的病房转转,看有没有谁家不用的护工,运气好的话,今晚就能上岗。

郝蕾把暖水瓶举了举,意思说我也要去打开水了,否则老爷子又该喊叫了。兄妹俩分了手,各行其事去了。

晚上郝蕾等到九点,郝建才来接班。解释说他一下午马不停蹄地见了三个护工,都不理想。第一个见了他就说自己晚上爱失眠,吵醒了就很难入睡,得要好久才能睡着,要求老爷子九点必须准时睡觉,不能起夜,要保证他八个小时睡眠。气得他想给那人一脚,这哪是护工,是老爷嘛。第二个是女的,跟他约法三章,不给病人接屎接尿,不给病人擦屁股,不给病人洗内裤。第三个才奇葩,说是睡不惯小躺椅,要跟病人挤在一起睡。

郝蕾虽然不计较她哥接班晚,可是这理由跟你来晚了关系不大,难道你加班找护工去了?来晚了就晚了,也没严格的时间限制,这借口也太牵强了吧。

郝蕾忍着不满,说,遇到一个满意的护工也不容易,再说了,能处在一起,不是单方面,要双方互相满意呢。也不急着一晚上,慢慢找吧。

郝建说,也只能这样了。

郝蕾跟郝建交代了父亲晚上要服的药,是医生白天才给开的。又说,我后天来拿个小本子,咱三个谁值班谁在上面做记录,交接班时万一忘记交代了,看了记录就明白了。

郝建夸郝蕾,还是你想得周到。

郝蕾跟她妹郝楠都是白班,碰不上面。她俩就在微信上沟通。多数时间是吐槽父亲,释放一下压力,共同的感觉是,父亲简直太难伺候了,也不知道母亲这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

郝建又给父亲雇过三任护工,最长的那个也只是呆了两个晚上,气得郝建血压又升高了。

郝蕾和郝楠姐妹俩白天兢兢业业在医院伺候着父亲,她俩心照不宣的都没张罗着找护工,任凭郝建自己去找。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嫁出去的女儿 ,泼出去的水,在娘家做好自己的本份,该出力时出力,该出钱时出钱,别的事情尽量少插手。

这天郝蕾早上来接班,郝建兴奋地跟她说,护工的问题解决了,这回是个熟人,父亲肯定满意,双方绝对合得来,今晚就到岗。郝蕾也没多问。只是说,满意了就好。两人交接了一下,郝建就走了。

晚上六点,郝蕾服侍父亲吃过晚饭,扶着父亲在屋里走着消食,有个女人悄没声息走了进来,身上背着大包小包,手上提着简易床。郝蕾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父亲脸上先是掩饰不住一喜,接着又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说,小张来啦!郝蕾这才想起来这女人是二十年前在她父母家做过几年保姆的小张,因为发福得厉害,不仔细看都认不出来了。

小张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着老爷子,那眼神让郝蕾心里很不舒服,好像他们兄妹虐待了父亲似的。郝蕾把脸色阴了下来。父亲低下头,不敢直视郝蕾的眼睛,小声跟郝蕾解释说,小张在别的医院做护工,有经验,郝建费了很多周折才打听到她的电话。郝蕾没说话,父亲又说,她本来在那边做得好好的,为了照顾我,不惜跟那边闹僵,才脱身。

郝蕾有点尴尬,想着郝建真是糊涂,难道再找不到护工了吗?转念一想,郝建找小张,一定是父亲授意的,即便不是父亲明目张胆地授意,也是有暗示的。否则他不能做下这般糊涂事。

小张也没计较郝蕾的态度,轻车熟路把自己的行李放在该放的地方,没朝郝蕾看,依着原先的称呼,对郝蕾说,小蕾,你回家休息去吧,这里交给我。听见小张叫她小蕾,郝蕾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小张刚到父母家做保姆,问知郝蕾比她大,是叫她姐的。后来偷摸地改叫她小蕾。她也是事后才反应过来这个称呼上的变化,原来隐藏着见不得人的龌龊。小张是把自己摆在长辈位置,才称呼她的小名的,太嚣张了。她没觉得亲切,而是感到恼火。

看在父亲面上,郝蕾忍着没发作。她没看小张,也没接小张的话,而是该干啥干啥。把父亲扶到床上躺下,拿着暖水瓶去水房打开水,把尿壶从卫生间拿出来放在床底下的架子上。父亲理亏,一直沉默着,任由郝蕾出出进进。郝蕾忽然有了恶作剧的想法,哼!我为什么要替她干这些,所有的脏活累活就应该让她干了,她欠我们家的,尤其欠母亲的。

郝蕾想到做到,一阵风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也不跟父亲告别,又一阵风出了病房。进了电梯,眼泪流了下来,是屈辱,还是痛恨?她说不上来。

出了医院,她没朝车站方向去,她不想坐车,也不想骑共享单车,她要走着回家,她需要好好消化这件事。

路上,她给郝楠打电话,郝楠也觉得郝建这件事办得糊涂,这不是助纣为虐吗。怎么给母亲交代?

那时候小张已经不在父母家做了,她三兄妹才知道实情。母亲一向隐忍,自尊心强,那天也是气急了,才说了一些蛛丝马迹。原来母亲一直在跟父亲为这件事闹别扭,只是掩饰的比较好罢了,没让三兄妹看出破绽。因而他们做子女的也没发觉。也许母亲怕儿女知道了丢人。

兄妹仨知道实情,忍不下这口恶气,父亲的品位也太差了,跟一个保姆,没文化,长得又丑,五官也不端正,传出去让他们的脸面朝哪里放?三人坐在一起做了分析,认为父亲肯定没和小张断,辞退小张只是权宜之计罢了。他们有必要教训小张一顿。父亲如果识趣,教训了小张,就等于震慑了他,他是一家之主,威望还是要顾忌的。为了保险起见,兄妹三人决定双管齐下,由郝建跟父亲谈,郝建是老大,又是男人,是父亲的掌上明珠,跟父亲谈话父亲比较容易接受。郝蕾和郝楠去找小张,女人对女人,可以吵,可以骂,也可以上手在脸上挠,挠她个大花脸,让她几天出不了门再说。

郝蕾和郝楠先打听到小张的住处,然后假装是路过,进屋看看。小张在父母家做保姆的时候,她两姐妹对她是很客气的,回家都是看见活就帮着干,从无架子。小张比她俩个子矮点,她俩经常送给她衣服鞋子包包,有时候吊牌还没剪,也不吝惜,就是希望她能尽心尽意地把父母照顾好。

小张看见这姐妹俩,愣了一下,她是斜眼,所以看不出她是看着她俩还是看着别处,热情地拿出宁夏特产让她俩吃。小张是宁夏人。郝蕾和郝楠从小就是淑女,没跟人吵过架,更别说打架了。她俩对个眼神,今天就豁出去了,当一回泼妇,让小张见识一下,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郝蕾忽然把脸色一变,拍着茶几说,别给脸不要脸!郝楠配合着把宁夏特产呼啦一下朝小张脸上掷去。小张没料到平常温婉可人的两姐妹,会动粗,吓得脸色都变了。郝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泼妇做到底,上去就挠小张的脸,她刚修过指甲,挠着不带劲,想起来一直留着的小拇指指甲,就用那长而锋利的小拇指指甲狠劲在小张脸蛋上划了几下,出没出血她也顾不上了,事后才知道把指甲都划折了。可见是用了力道的。郝楠抓着小张的头发,以防她挣脱。

姐妹俩累得气喘吁吁,小张仗着有她们的父亲给她撑腰,并没说软话,也没求饶。而是想着留着证据向她们的父亲加筹码。

那段时间郝蕾很少回娘家,她不愿意看见父亲,不愿意承认作为知名画家的父亲,档次会那么的低下,看上一个既没文化,又没姿色的保姆。她跟他们的母亲的差距不是一点两点,而是天壤之别。

郝蕾知道郝楠一定也想起了那次教训小张的事,她没说破,而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电话那头郝楠果真也想起了那件事,做为呼应,也在电话里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她俩心有灵犀,都没把话说透。直到现在,两人都羞于说起那天的“壮举”。

郝楠性格温柔,脾气好,遇事总是替别人着想,劝郝蕾说,姐,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这件事看怎么理解了,也许是老天爷在帮助咱们,让小张替咱们受罪呢,你想想,咱爸那个脾气,难伺候得很,就让小张替咱们承受好了,她欠咱妈的,也欠咱们家的。

郝蕾说,事已至此,也只能自我安慰了,可是咱妈那边怎么交代呢?

郝楠说,他们不是偏向儿子吗,让他们的宝贝儿子协调去吧。

郝蕾说,咦!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忽然舒坦多了,咱俩做好自己该做的,其他一概不操心。

小张答应来照顾老爷子,碍于情面,在电话里没跟郝建谈工钱。第三天是郝建值班,他特意来得早,想着把工钱敲定,他不想欠小张的人情,也怕小张趁机狮子大张口。如果双方谈不拢,也好趁早另做打算。小张没想到郝建会跟她公开谈钱,她心里笃定有老爷子给她撑腰,钱是不会少她一分的。然而,凭着她跟老爷子的关系,高姿态她还是要表一表的嘛。小张用那只斜眼看着郝建,假意客气道,不用给我钱,我照顾老爷子是应该的。郝建坚决地说,你是我们拿钱雇的护工,还是公事公办的好。小张再愚笨,也应该能掂量出郝建话中的分量,这是在警告她,让她最好厘清自己的身份。小张的脸涨得通红,接着又变得煞白。他们的谈话是在走廊里,背着老爷子的。最后小张扭捏着说,我护理别人一晚上是二百块,咱们是自己人,给一百五十块吧。郝建想啐在小张脸上,什么自己人?给个鸡毛当令箭,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想着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于是忍了忍,说,还是一百八十块吧。小张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小张是月中来的,一晃就到了月末,该给她付工钱了。父亲假装不知情,问郝楠,你哥给小张一晚上多少钱呀?郝楠说,一百八十块。父亲假意说,给得多了。父亲其实早就从小张嘴里知道了,他是替小张确认呢。怕兄妹三人说话不算数,诓了小张。父亲的良苦用心让郝楠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有些瞧不起父亲。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在惦记着别人。

郝建本来想着把半个月的工钱给小张结了,又觉得这样做便宜了小张,她这种人就应该受到惩罚,先不给她工钱,让她心里煎熬着去。

父亲住院后,母亲一直也没去过医院,她也八十三岁了,髋关节坏死,虽然置换过了,可是腿脚还是不怎么灵便。这天午后,郝建去看母亲,母亲跟他说,本来想着你爸住两个礼拜就回来了,没想到一住就是一个多月。郝建说,我爸自己愿意住在医院,说是比家里方便。老太太问,是你爸那个周同学的儿子帮的忙吧?郝建说,是呀,多亏了周伯伯儿子周院长关照,我爸才不用出院入院来回的折腾。两个星期时间一到,我只需到医保办走个手续就可以了。老太太说,所以你爸就赖在医院不回家。郝建笑着说,这可不像你说话的风格,说我爸赖在医院。老太太是精明人,话锋一转,说,住在医院里也好,有个啥情况了处理起来方便。就是这么长时间了,我也没去医院看过你爸,有点说不过去。郝建说,有我们三个呢,你就别操心了。老太太是大户人家出身,性格大气,遇事想得开。说,我心里明白你们兄妹这是在体谅我,可是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看看你爸,你爸心事多,我不去,他又该胡思乱想了。郝建想想母亲说得有道理,想着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吧。老太太摸摸头发,说,今天去也好,免得又不知道拖到啥时候呢。你去超市买菜,我烧水洗个头。郝建说,你一个人洗头我不放心,就别洗了,看着也不脏。老太太说,本来也到洗头的日子了,头发都出油了,不洗感觉头沉,浑身不自在,你不用操心,我经常自己洗头呢。郝建迟疑着,他不知道也罢了,知道了怎么能放心母亲一个人洗头呢。老太太见他站着没动,说,咋那么磨叽呢,你老妈还没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我去看你爸,总要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如果邋里邋遢,让同病房的人看笑话。再一点,我也不能空着手去,想做点你爸爱吃的饭带上。老太太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郝建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拿了购物袋,问知母亲需要购买的食材,怕忘记了,用笔列了一份清单,装在口袋里,出门去超市。一出小区大门,郝建就给郝楠打电话,让她告诉老爷子,老太太要去医院看他,大概下午五点左右到医院,到时候给老爷子把晚饭也带去。老爷子刚准备睡午觉,听见郝楠接电话,就问是谁来的,郝楠说是郝建来的,说她妈下午要来医院,老爷子对老伴一辈子是既怕又佩服,面上还要装作大男子主义。两人一个月没见面,竟然有点激动,午觉都没睡好。

小张晚上在医院做护工,白天在家也没啥事,孙子上小学了,不让她接送。小儿子还没结婚,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就想着再找一份工作。通过老乡,很快找了一份做保洁的工作。保洁是五点下班,下班后,她不回家,而是直接去医院。她住得有点远,来回跑的话浪费时间。还有一点,她嫌自己胖,不吃晚饭,减肥呢。这样就省下了时间,五点半就到了病房。小张刚一进病房,老爷子就跟她说,小楠她妈一会要来,你赶紧回避一下。小张斜着眼睛看着老爷子,脸上的表情是“凭啥?我偏不!”。老爷子小声说,本来想给你打电话,让你来晚点,可是小楠一直在跟前,就没机会打。两人正小声说着,郝楠进来了,就中断了。

老爷子故意问郝楠,你妈没说几点到?郝楠说,我哥领着,已经到楼下了。小张就跟没听见似的,没有走开的意思。老爷子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说,小张你回避一下!小张看着郝楠,假装无辜地说,阿姨来了其实也没什么!郝楠看着小张,心里说你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脸皮可真厚,我们家的事,有你什么事?看得小张心里发毛,想起来郝蕾郝楠姐妹俩打她的情形,瞪一眼老爷子,出去了。

小张刚出门,郝建就领着他妈进来了,老爷子疑惑他们会在门口碰面。小张嘴上说没事,心里还是胆怯的,毕竟她势单力薄,寡不敌众。她刚一出门,眼睛余光看见有两个人朝这边走来,就加快脚步,一闪,进了对门的厕所。郝楠妈只看见一个人影闪进厕所,根本没朝小张身上想。

老太太一进来就坐在老爷子床边,关切地询问着老爷子的情况,老爷子一看老太太的表情,知道事情没露馅,这才松了一口气。说,大老远的,你还跑啥呢,有他们几个在医院,你还不放心吗?老太太说,不亲自来一趟心里不踏实。老爷子一向感情脆弱,感动得眼眶湿润。

老太太又问,听小建说夜班请的护工,人怎么样呀?态度好不好?老爷子心里咯噔一下,斟酌着该如何回答。郝建抢着说,人老实,舍得出力,挺好的,妈你放心。

老太太把病房仔细打量了一番,看见临床病人正在喝小米稀饭,她估摸着陪床是病人的老伴,就问,老妹子,稀饭是从家里带来的还是外面买的呀?陪床说,老嫂子,是我在医院里的灶上买的病号饭,挺不错的。

老太太回过头跟郝楠说,我给你爸带的旗花面,你爸最爱吃我做的旗花面了。又跟临床两口子解释,山西人嘛,爱吃面。我是南方人,逼着学会了做一手面食。临床病人七十多岁了,是陕西人,也爱吃面,听到旗花面,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忍住了说,让我老大哥赶紧吃面,放坨了就不好吃了。老太太说,我做得稀,煮得时间短,应该不会坨。又跟临床病人客气着,你也来点?临床病人说,不用了,我吃饱了,谢谢大姐!老太太说,不客气。

郝楠在她妈跟人聊天时,已经把旗花面倒在碗里,说,嘿!我妈厨艺真棒,这颜色,要红有红,要绿有绿,要白有白,卖相真不错,看着都有食欲,馋得我口水都流下来了。

她妈得意地说,那必须的,我用了心嘛。再说了,做了一辈子,驾轻就熟了。

老爷子把饭碗凑在鼻子底下猛吸了几口,闭着眼睛回味着,也是做预备工作,先让气味把食欲勾起来,然后再大口朵颐。这个方法专治食欲不振。

老爷子闻得差不多了,这才把脑袋埋在碗里,稀里呼噜吃起面来,制造出来很大的动静。隔壁病房的陪床从门口经过,平常是爱跟老爷子开玩笑的,听见他吃饭的动静,把脑袋伸进屋里瞧热闹,看见老爷子的吃相,笑着竖着大拇指说,就凭老爷子这吃法,能活一百岁!

老爷子很快把一碗旗花面吃完了,还把汤汁也喝了,用舌头把嘴唇扫荡一周,郝楠收了碗,替他用餐巾纸把嘴擦了擦,他打了一个心满意足的饱嗝。说,剩下的给我留着,我半夜饿了当宵夜吃。老太太笑着说,爱吃我再做,放到半夜早就坨成一疙瘩了,你那么讲究的一个人,光是看一眼就没食欲了。老爷子说,那就让小建吃了。郝楠故意撇着嘴说,心里只有你儿子,吃个虱子都要给儿子掰一条腿。小建不爱吃面食,并不领情,挥着手说,我就不吃了,小琪在家做米饭呢。老爷子因惦记着小张还在外头游荡,跟郝建说,时间不早了,领你妈回去吧。郝建心领神会,跟他妈说,我爸该休息了,咱们走吧。

老太太刚出门,小张就悄没声息地进来了,也不知道她在哪藏着。看见郝楠,吐一下舌头,仿佛在说,好险!郝楠面无表情,小张吐舌头让她觉得恶心。老爷子急于安慰小张,嫌郝楠在旁边碍事,就说,小楠,你也回家吧,这里有小张呢。

郝楠没说话,扔下正擦拭的床头柜,去卫生间洗了手,背着包走了。走到电梯口,想起来她拿来的保温盒没带走,再来医院还要用,他们姐弟都是谁来医院由谁在家准备父亲的早餐。于是返回到病房去取。一进病房,看见父亲跟小张头抵着头正亲热地说着话,被她一打扰,就像两只正亲热的鸟,受了惊吓,呼啦一下分开了。

郝楠性格再好,看见这一幕也难免气愤,她阴沉着脸,拿了保温盒就走。两人扭着头,看着她出门,门口空了很久,两人才收回目光。小张对着老爷子,又是伸一下舌头,老爷子没回应她,而是闭了眼睛说,我累了,去打盆热水,我泡泡脚。

小张不依,撒娇说,这么早就睡觉,人家还想推着你到院子里兜风呢。老爷子没说话。小张又说,我发现了一个绝好的地方,环境绝对幽静,走,咱们去探密去。

老爷子在病房里憋了一天,也想下楼放放风,于是应允了小张的请求。

小张推着老爷子,走在医院的花园里,她把头高高的扬起来,自豪无比。哼!是我陪着老爷子在散步,老爷子是我的!

她把轮椅停下来,把身子偎在轮椅靠背上,把头亲热地探过老爷子的脖子,嗲嗲地说,你想不想探密呀?老爷子说,想呀。小张说,你不怕我把你扔在那个秘密地方不管了!老爷子说,量你也不忍心!两个人一边打情骂俏,一边朝小张说的秘密地方而去。

自从小张晚上护理父亲,郝蕾就按约定的七点去接班,她每次几乎都是卡着点进门。这天她走近病房,小张已经收拾好了,站在门口就等着她来。一看见她就慌慌张张地说,小蕾来了,我得赶紧走了,这几天公司卫生大检查,严得很。郝蕾听见她叫她小蕾,心里就不舒服,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老爷子替她着急,说,废话多得很,还不赶紧走!小张踏踏踏小跑着走了。

小张一走,老爷子跟郝蕾说,你们兄妹三个早上能不能六点来接班,小张七点要打卡,路上还要吃早点,时间来不及。郝蕾没吭声,老爷子又说,六点就身心不宁了,做事心不在焉,慌得披头散发着,打翻碟子碰翻碗的。郝蕾知道,老爷子这是在隐晦的跟她表达,你们如果不来,她人在这里,心已经跑了,毛糙得很,照顾的根本不周到。反正这是事实,你们看着办吧。

郝蕾在心里冷笑一声,老爷子一点都不糊涂,知道他们兄妹孝顺,不忍心眼看着他着急上火,因而在做道德绑架。想到这些,郝蕾几乎愤愤不平了,心想凭什么你小张跟个主人似的,想几点走就几点走,我们是拿钱雇的你,主动权在我们手里,仗着有老爷子给你撑腰,我们做儿女的就得被动的接受?郝蕾几乎是赌气了,故意没表态。然而她毕竟是善良人,也不想让父亲为难,趁着去水房接开水,跑到大厅,分别给郝建和郝楠打了个电话,让他俩早上六点接班。

郝蕾没表态,老爷子不知道郝蕾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心里不踏实。一天都在观察着郝蕾的表情,有几次话到嘴边,让郝蕾表个态,到底六点能不能来接班,给个话嘛。否则他晚上没办法给小张交代,他在小张面前可是打了保票,说六点接班没问题。可是,人老了,就有些怕子女,老爷子到底也没问出口。

第二天早晨,郝建六点出现在病房,父亲和小张半天没反应过来,愣住了,人在遇到突然降临的惊喜时,就是那个表现。老爷子故作淡然,儿子照顾他是应尽的义务,宁愿给个好心,也不能给个好脸。小张倒是沉不住气,用斜视的那只眼睛朝郝建讨好的笑着。一指床头柜,说,小建,你吃过早饭没有?那有两只油饼,是从老家带来的,好吃得很。郝建皱着眉头,他跟郝蕾一样,听见小张叫他小名,就觉得膈应,心里不由得生出小小的怒气。

父亲替小张说,炸油饼的油是宁夏特有的胡麻油,面是宁夏出产的麦子,我吃了半个,口感好,醇香。不知道小张是故意还是缺心眼,又补了一刀。她说,只有三只油饼,我跟你爸没舍得一人吃一个,俩人分着吃了一个。

老爷子拿眼睛瞪着小张,示意她赶紧上班去,他在儿女面前维护着小张,从来不当面训斥她。郝建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张吐了一下舌头,拿了包,蹬蹬蹬跑了。旁边病床昨天又换了病人,九十岁的父亲,由五十多岁的女儿陪着。陪床说,这小张,穿那么高的高跟鞋,也不知道咋干活,主管能愿意吗?郝建没接陪床的话,仔细的收拾了父亲的床铺,他心细,干活比两个妹妹都细致。

陪床话特别多,说,你父亲跟护工五点就醒来了,两个人也不知道说些啥,嘀嘀咕咕,直说了一个小时。一个老头,跟女护工亲亲密密的说话,关系明摆着不正常嘛,郝建脸上挂不住,掩饰说,小张在我家做过好几年保姆。他言下之意是我们很熟悉。陪床一撇嘴,没说话。她老爸是老教授,素质高,嫌她话多,就叫她趁着早去买蒸鸡蛋,去晚了怕没有了。女儿说,这才几点,食堂还没开门呢。她爸说,不是六点半开门吗,这都六点十五了,等你走到食堂门口就开门了。

女儿不情愿地拿着圆形塑料饭盒朝外走,她爸替她问郝建,你需要带点啥不?郝建对这种长舌妇一向敬而远之,客气地说,谢谢!我不需要。

郝建没吃那油饼,父亲有几次想提醒他把油饼吃了,病房里热,容易坏,看儿子似乎不高兴,就没敢说。

中午郝建看父亲睡了,睡得还挺沉,想着一时半会醒不来,自己困得不行,就到大厅椅子上打个盹。正睡得香,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就惊醒了。是父亲在喊他。他父亲拄着拐杖,站在病房门口,一只腿的毛裤在睡觉时涌到膝盖上边了,也没放下来,晾着一大截光腿。父亲说,郝建,你在医院里是干啥来了,不在病房里伺候我,胡跑啥呢。父亲一生气就连名带姓的叫他。郝建个子高,腿长,几步就走过来了,说,看你睡得实,我在椅子上眯一会。父亲说,屋子里有凳子,不能眯吗?郝建心里的火冒了出来,忍着没发作,说,凳子那么高,坐在上面眯着不舒服。父亲说,那怪谁,你不会在我旁边挤一挤。郝建看一眼父亲,没说话,替父亲把裤腿放下来,扶着父亲回到床前。父亲忽然说,别动,肚子里有个屁,游到肛门口了,让我静静地放出来,一动就憋回去了。郝建气得想笑,他爸捕捉到了他脸上微妙的表情,说,屁也闹脾气呢,一生气就不出来了,得让着,哄着。郝建终于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父亲的这个屁放得很悠长,还拐着弯,听起来痛快淋漓。父亲说,不好了,屁股没把住门,拉到裤子里了。

郝建把父亲弄到床上,让他趴着,给父亲脱掉裤子,裤头,先用手纸擦,怕父亲难为情,一边擦一边故意皱着眉头说,嗯,臭死个人!父亲嘿嘿笑着,把脸埋在枕头上,叹着气说,唉!一辈子爱干净,老了管不住自己了嘛。

郝建用手纸仔仔细细把父亲屁股周边擦拭干净,然后用被子盖在屁股上,说,先别动,我去打一盆温水,再清洗一下。父亲抬起头听话地说,你去,我不动。郝建很快打来一盆温水,放在凳子上,用毛巾小心地清洗着父亲的屁股,父亲舒服得嘴里不停地发出丝丝的声音。把临床病友羡慕得一个劲说,还是儿子好,孝顺!

陪床的女儿不愿意了,说,你倒是有儿子,可惜人家不到你跟前来,白搭。临床病友脸上挂不住,说,你弟工作忙,走不开,你郝建哥退休了,有时间。老爷子听见他们的对话,眼睛又湿了,好在脸埋在枕头上,别人看不见,头没抬,把脸在枕头上蹭了蹭,把眼泪蹭干净了。

小张晚上来接班,看见两个油饼原模原样趴在床头柜上,她当着郝建的面,赌气拿过来吃了,一边吃,一边吧唧着嘴,表示油饼真好吃。油饼腻,她吃罢把老爷子的茶叶捏了一大撮放在水杯里,去水房接了水,放在窗台上泡着。然而吃了油饼口渴,等不及水凉,拿起杯子灌了一口,烫得一口又喷了出来。老爷子又气又恨,这个傻女人,何必跟郝建较劲,把嘴烫起泡了受罪的还不是你自己。

郝建冷眼看着小张在那表演,直到表演结束了,这才拿起保温盒跟父亲说,我去我妈那绕一圈,几天没去,不放心。老爷子挥挥手,表示再见。

这天是郝蕾在医院,她发现父亲午饭后不停地看手机,她就问,爸,你是不是有啥事?父亲有些慌乱,说,没啥事。嘴上说着没啥事,眼睛还在看手机,怕郝蕾多心,故意把手机推到旁边,意思是不看了,可是眼睛还是不离手机。后来郝蕾值班就留了一个心眼,发现老爷子从午睡起来就一直在手机上看时间,她忽然明白了,老爷子这是在看着时间盼小张下班呢,老爷子喜欢跟小张在一起。因为老爷子每次看见小张,眼睛里都有光,脸上是喜悦的表情,老爷子已经对小张产生了依赖。

这天还是郝蕾值班,一大早医生来查房,问郝蕾,你父亲晚上吃了新开的药有啥反应没有。郝蕾说晚上不是她陪床,是护工。郝蕾就问父亲,父亲也不记得自己吃没吃过药。郝蕾就在抽屉里的小本子上查看,没看见有记录。父亲说,小张不会写字,没在上面记录。郝蕾说,那我打个电话问问。郝蕾没有小张电话,就拿父亲的手机打。父亲住院后,时常让郝建兄妹帮着存新电话号码,他们都有父亲手机开锁密码。郝蕾开了手机锁,在通讯录里翻找小张的电话号码,从头翻到尾,都没找到。爸,没有小张的电话号码呀。郝蕾说。她爸睁着眼睛,脸上一副无辜的表情,说,我没有小张的电话号码。郝蕾不相信,就拨打通话记录里通话次数最多的那个号码,接通后,果然是小张接的。郝蕾脸色大变,原来小张的电话号码已经镂刻在父亲脑海里了,当然不用存在通信录里。父亲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有医生在旁边,郝蕾不好发作,只三言两语问清楚了,挂了电话。

医生一走,父亲异常殷勤,让郝蕾吃客人送来的火龙果,因为不是火龙果的季节,所以价格特别昂贵,父亲平日是不会让她吃的。郝蕾生硬地说,不吃!父亲又说,你早上起得早,这会一定困了,在我旁边眯一会吧。郝蕾说,不困!父亲很尴尬,说,你不困,我困了,我睡一会,说着翻过身子给了郝蕾一个后脑勺。郝蕾没吭声。看着父亲的后脑勺,又气又好笑。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父亲到底想干什么?

郝蕾没跟郝建提说这件事,也没跟郝楠说,说了又能怎么样?三兄妹声讨一顿父亲?还是把小张撵走?

小张做到第二个月,有一天郝蕾来接班,她跟郝蕾说,她不干了,让郝蕾重新找人。郝蕾觉得蹊跷,想着会不会是两人闹翻了?她问小张,怎么啦?小张说,没怎么,就是感觉太累了。小张走后,临床陪护悄悄跟郝蕾说,你爸昨晚打护工了,用拳头戳护工肚子。

郝蕾问父亲,你为啥打小张?父亲装糊涂说,谁说的,我没有打她。郝蕾觉得事态严重,小张虽然不是最佳选择,目前来看,却是唯一选择。她到走廊给郝建打了一个电话,告知了她知道的情况。郝建跟郝蕾是一样的想法,这小张还得用,一定得稳住。晚上小张到八点半才来接班,郝蕾没等她说话,就抢先说,你还得继续护理老爷子,我们不想找别人,就要你。你走后我把老爷子说了一顿,他也知道自己错了。

小张的气消了许多,她也是没城府的人,一五一十告诉了郝蕾事情的前因后果。小张说话之前,用那只斜眼幽怨地看了一下老爷子,这才开始说。昨晚护士通知说今早来抽血,让十点以后不准吃东西,不准喝水,怕验血不标准。老爷子半夜非要喝水,我护理病人有经验,坚决不允许他喝,他就犟上了,说,血可以不抽,水必须要喝。如果我渴死了,这个责任谁来负?我想着老爷子真矫情,哪能渴死,晚饭吃得清淡,十点前也喝过水了。所以拿定主意不给他喝,他就打我。说着就委屈得嘤嘤的哭起来。小张哭的时候,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闭,面目很狰狞,郝蕾身子一个激灵。心想老爷子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丑妇!

丑妇也得用,可是这用,是利用。借着扶父亲去卫生间,郝蕾悄悄在父亲耳朵边说,小张走了,晚上看谁来照顾你!父亲没说话。

郝建第二天来接班,小张交接了一下,没提说不干了的话,兴高采烈地上班走了,完全看不出来闹过别扭。临床陪护跟郝建说,你爸早上四点就醒来了,跟护工又是吃火龙果,又是吃点心,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两人笑得那个开心,根本就不像护工跟病人的关系,亲热着呢。

郝建仿佛受了侮辱,脸憋成了猪肝色,半晌没说话。拿了保温瓶,去水房打水,正好接水人多,水没开,就借故在水房多呆了一会。父亲在病房喊郝建,没喊应,临床陪护就帮着到水房喊,郝建没好气地说,水没开,我有啥办法!陪护遭次冷落,气咻咻地回病房去了。

郝建没有按月给小张工钱,而是想着等父亲出院,一次性给小张把工钱结了。起先他是想着报复小张,让小张拿不到钱,让她心里痛苦着去。后来考虑小张跟他们家这种特殊情况,也怕小张拿了工钱,撂挑子走人。所以就一直没给。郝建没跟父亲说他的计划,他觉得跟父亲说不上,因为钱是自己出。父亲却是不放心,怕有变故,也可能小张在父亲跟前说了什么。这天郝蕾值班,父亲拐弯抹角地把话题转到小张工钱上面,说小张的小儿子打零工,工钱没保证,小张经济有些紧张。郝蕾问,郝建没给她工钱吗?都干了五十天了,还没给过一次。父亲说。郝蕾不知道郝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不过这个消息让她心里感觉痛快淋漓。她故意闲闲地说,我哪天见了我哥,问问他。

父亲说,你问的时候,别说我跟你说过,免得你哥多心。郝蕾翻一眼父亲,说,我知道。

郝蕾嘴上答应不出卖父亲,心里想着怎么可能,你胳膊肘往外拐,我不能做你的帮凶。再说了,郝建不可能不给小张工钱,他们兄妹三人,都不想欠小张人情,她小张说到底,就是他们拿钱买的护工。他们之间不存在感情,在任何时候,给了钱就两讫了。之所以容忍,还是因为利益。郝蕾跟郝建都是白班,见不上面,郝蕾在路上给郝建打电话,第一句话就出卖了父亲。她开门见山地问,老爷子说你没给小张开一次工钱?是真的吗?

郝建听了,在电话里冷笑了一声,挖苦道,老爷子可真会体谅人!怕郝蕾误解工钱要三个人平摊,又解释说,我是想着老爷子总不能老住在医院,等到出院时,一块给她结了,这么熟悉,又不会跑了。郝蕾说,咱们这样想,老爷子不这样想呀。郝建好似记起来什么,说,有件事我没顾上跟你和郝楠说,你还记得老爷子住院时,口袋里装着五千块钱吧。郝蕾说,记得,那天临走,老爷子非要给他口袋里装钱,老太太说他在医院里又不用花钱,装钱干什么。老爷子还和老太太吵了几句,说老太太一辈子把他管得严,几千块钱都不给他,他一个月可是有上万块钱的退休工资呢,再说了,光是家里那些藏画,也值不少钱呢。老太太自尊心强,就赌气给了他五千块钱。郝建说,病房里每天人来人往的,他不放心,前几天趁着替老爷子换衣服,偷偷查看了,发现剩下两千块了,三千块钱去了哪里?郝蕾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老爷子私下补贴小张,另一种可能是,小张偷拿了。郝建说,按老爷子的性格,他会每天查看口袋里的钱,不会不知道钱少了,他补贴小张可能性最大。

兄妹俩探讨到这里,就气得不行。如果跟父亲对质,父亲肯定不承认。两人在电话里不知道怎样说父亲,唯有长吁短叹一番。郝建说,我这几天先给小张预付五千块钱,安抚住她,看情形,目前还不能得罪小张。郝蕾说,只能先这样,权且吃了这哑巴亏。

郝建隔了几天,才在接班时,当着父亲的面,给了小张五千块钱,解释了这么久没给她工钱的理由。小张没接钱,而是虚假的客气道,不着急给,老爷子住院要花钱,以后再说。老爷子着急的想给小张使眼色,又怕儿子看见,谁知小张根本没朝他看,他生气得把眼睛闭上了,咬牙切齿地恼恨着小张是狗肉上不了席面。瘦削的腮帮子来回滚动着。郝建见父亲这样袒护着小张,真恨不得一脚把小张给踹出门去,先出了这口恶气再说。

可是现实是,父亲晚上离不开小张,反过来说,也只有小张愿意伺候父亲。在别人,晚上伺候一个麻烦不断的病人是折磨,而在小张,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是幸福吧。

郝建把钱放在床头柜上,心想,钱放这了,你爱拿不拿,不过你的演技真卑劣。放下钱,转身走到放物品的柜子旁边,打开柜子以整理里面的东西做掩护,观察着小张。他眼睛余光看见父亲从床上探起半个身子,伸长胳膊快速地拿了钱,递给小张,小张鬼鬼祟祟的装进包里了。

郝建痛苦地闭上眼睛,手在柜子里胡乱拨拉着,结果把柜子越整越乱。

小张上班走了,郝建还在整理柜子,老爷子心里有愧,讨好儿子,说,小建,你早上起来得早,过来在我旁边再眯会,睡个回笼觉。你这点跟我像,爱睡懒觉。

郝建没说话,继续整理着柜子,老爷子知道儿子真生气了,就闭上眼睛,睡他的回笼觉了。

这天是郝楠在医院值班,郝楠长得瘦小,力气却不小,一个人能把父亲扶着在大厅溜达着消食。老爷子说坐在轮椅上两个人都省力,郝楠说,那不一样,自己走路能锻炼腿部力量,人老先老腿嘛。老爷子说,让九十斤的你扶着一百八十斤的我,我不忍心。我比你足足重了一倍呢。郝楠是实在人,舍得出力,说,其实都是你自己在走路,我只是虚虚地搭了个手。

老爷子知道三个孩子就郝楠脾气好,关于给小张工钱的事,他有必要澄清一下自己。于是说,小张说每晚给她开一百五十块钱工钱,就不少了,你哥没必要非给她每晚一百八十块钱,你哥挣钱也不容易,如今也退休了,没什么外快。郝楠虽然老实,可是不笨,明白父亲这是在让她替自己跟她哥和她姐撇清跟小张的关系呢。她沉默着,斟酌着应该怎样说才能让父亲明白,他们同意小张来照顾父亲,不是放任他俩旧情复燃,也不是坐视不管,而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以父亲的身份地位,应该好自为之。

父亲没得到郝楠的回应,知道他们姐弟在这件事上还没有原谅他。然而,他是任性的,一向自私自利惯了,心想我都是要死的人了,难道还不让我随心所欲吗?

这天早晨,郝楠值班,她五点五十就到了医院,走进病房,让她尴尬万分的事情发生了。父亲坐在床边,小张蹲在床下,在给父亲清洗下体。父亲看见郝楠,解释说,小张想着他身上有味了,帮他清洗一下。小张面不改色,继续清洗着,在郝楠看来,她是在故意挑衅,怎么样?老爷子就愿意我给他洗,我也愿意给老爷子洗。

郝楠进退两难,她跟自己说,不能退出去,退出去无异于给小张释放了她默认了他们关系的信号。郝楠不是郝蕾,要是郝蕾遇到这种场面,一定会一脚踢翻水盆。她忽然明白了,小张跟父亲故意选在她接班的时候,因为她性子绵软,不会做过激行为。郝楠咽口唾沫,走到柜子跟前,拉开柜门,把背包放进去,柜子里东西多,背包支棱着要滚下来。她又把包拿出来,想着护士不让给房间里乱放东西,背包自然不能放在外面了。就又把背包砸进去,赌气使劲一压,看它还能不能滚下来!

小张替父亲清洗好了,给父亲穿好了内裤,把换下来的脏衣服一卷,放到卫生间的塑料盆里,端起脏水盆到开水房烫洗毛巾去了。父亲侧着身子,睡了。郝楠掩饰着尴尬,先把地扫了一遍,又用拖把拖了一遍。她兀自笑了,生气有啥用,自己这会还不是在替小张处理善后,这不等于默认了吗。

郝楠没跟她哥和他姐说这件事,她羞愧得张不开嘴。老爷子注意观察了几个子女,没发现异常,想着郝楠肯定没跟她哥和他姐提说,明白这件事没扩散,遂把心放下了。

这天是郝蕾在医院,她接到郝建的电话,说老太太下午来看老爷子。郝蕾跟老爷子一说,老爷子没说话,而是拿起手机打电话,郝蕾听见老爷子没头没尾地说,我给你说,下午下了班麻溜的来医院。说完就挂断了。郝蕾愣了一下,老爷子这是给谁打电话呢?午后趁着老爷子午休,郝蕾偷偷地查看了他的手机,原来是打给小张的。她搞不明白,老爷子不是怕老太太跟小张见面吗?这又是唱的是哪出戏?她不动声色,等着下午揭谜底。

老太太由郝建陪着先到,老爷子跟老太太说,你不是关心是谁晚上陪护我吗?等会让你们认识认识。老太太看着郝建和郝蕾,事到临头,解释也来不及了,他俩把头低下,到时候只能是见机行事。

小张风风火火来到病房,看见老太太,并无怯意,也许她跟老爷子早就商量好了,就等着在这天摊牌了。也有一种可能,老爷子预感到自己来无多日,想把小张托付给几个子女,要托付小张,就必须经过老太太首肯。不得不佩服,老爷子想得还挺周全。老太太一辈子冰雪聪明,一切都明白了。她毕竟见过世面,大局还是要顾的,大方地说,小张来了,谢谢你替我照顾你叔叔。小张看着老爷子,他们说好了,这种场合,她不说话,一切交给他。老爷子到底心怯,加上身体虚弱,脑袋里竟然晕晕沉沉,之前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小张用斜眼看着老爷子,恨不得上手从他嘴里把那些给他承诺过的话抠出来。

老爷子一紧张就想撒尿,他是躺在床上的,没等郝建和郝蕾反应,小张一个箭步冲到卫生间,拿了尿壶,就给老爷子接上了。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还没到不能上厕所的地步,一般都是由人搀扶着去卫生间解决,他也能扶着墙壁自行去解决。可见小张是故意做给老太太看的。老爷子心里有事,当着这么多人面,半天没能尿下来。小张把被子揭开一道缝,朝里窥视一番,笑着说,没尿出来呀。又等了一会,再窥视一番,见还是没有尿,就撤了尿壶。病房里暖气足,老爷子嫌热,躺在被窝里只穿着裤头。小张一手拿尿壶,一手亲昵的在老爷子的光大腿上吧唧拍了一巴掌。老太太再有素养,也受不了小张如此轻薄的挑衅,站起来就朝外走。

郝建狠狠地瞪了小张一眼,又瞪了老爷子一眼,去追老太太。郝蕾一刻钟也不想在病房里待下去,拿起自己的东西,也走了。

小张心里痛快,叽叽喳喳地跟老爷子说着单位的见闻。老爷子本来身体就虚弱,这一闹腾,就虚脱了,当晚就发起高烧,打了退烧针,体温还是居高不下。

从此老爷子的身体每况愈下,虽然住在医院,每天都在打着点滴,可是身体却朝衰竭方向发展。先是胃口变差,不想吃饭,甚至听见吃饭两个字都痛苦不堪。医生说,他的胃败了。一个人胃败了,哪还能有个好。接着,他的肺衰竭了,呼气吸气柔弱起来。医生把郝建叫到办公室,谈了老爷子的情况,让他做好思想准备。

谈过话第二天,老爷子的情况急转直下,呼吸急促,两眼紧闭,在耳朵旁呼唤也没反应。是郝蕾在医院,紧急呼叫医生,医生来了翻开眼皮,用手电筒照着,瞳孔没反应。

郝蕾给郝建郝楠打电话,让他俩赶紧来医院,先不要告诉老太太。郝建郝楠早有思想准备,郝建拿了郝蕾郝楠给父亲准备的寿衣,火速来到医院。

小张五点多到病房,看见老爷子病床前围了一圈人,她没到跟前去,而是站得远远的。郝蕾一回头,看见了小张。她在心里快速地想了一下,老爷子在弥留之际,身边应该都是亲人,小张是绝对不能出现的。如果小张到跟前来,她要不要把她轰开?

小张也许有自知之明,也许觉得不吉利,并没到跟前来,郝蕾松了一口气。这时候仪器上的血氧饱和度数字迅速变低,老爷子的生命在渐渐远去。老爷子原先急促的呼吸越来越弱,先是咳嗽了一声,接着轻轻叹了两口气,呼吸就停止了。郝蕾跟郝楠手忙脚乱的给老爷子清洗身体,穿寿衣,虽然没经历过,也知道应该趁着老爷子身体还软和,得赶紧把衣服穿上。

小张没走开,也没过来,一直站得远远的,大概是等着老爷子一家人都走了,再过来收拾自己的东西吧。

郝蕾姐妹折腾了一番,总算给老爷子把衣服穿整齐了,拉老爷子的车也到了楼下。工作人员推着老爷子,兄妹三人跟在后面,朝电梯走。小张忽然跟在推车后面跑起来,也许是想再看老爷子一眼。郝建以为小张朝他要工钱,不耐烦地说,等忙完这阵,会把你的工钱一分不少的打到你的微信上的。小张没说话,却不跟着跑了。电梯来了,一堆人进去了,门合上了。小张还站在原地,脸色煞白。

第二天火化老爷子,三兄妹当晚在老太太家商量事情的具体安排,郝建悄悄跟郝蕾说,小张说她想去送老爷子最后一程。郝蕾看一眼老太太,坚决地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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