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

(一)

苏瑾最近下班的时候总觉得怪怪的,老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回去跟室友嘀咕了几句。室友是个大美妞,调侃了几句后兴致勃勃地教了她一招。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苏瑾假装随意地掏出一面小镜子开始补妆,果然,餐厅拐角处一个黑黑的瘦老头儿站在门外,紧紧盯着她。见她从镜子里发现了自己,老头儿咧嘴一笑,还挥了挥手。

苏瑾生怕自己多想,试了好几天,这才发现连着几天都是一样的情况,只要她出现在室外,那个老头儿就远远地跟在后头。

苏瑾有些慌乱,别是碰到变态了吧,想要报警却始终开不了口。自己无财无色的,平日里更是低调做人,想不清楚身上有哪个地方能招惹到别人,尤其还是个看起来七老八十的老头儿。

这日周五晚上下班之后,苏瑾出了地铁,赶紧低着头往前冲,想赶紧回家给闺蜜圆圆打个电话。圆圆是个会计,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只有周末能喘口气儿。

跑着跑着,苏瑾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公寓离地铁并不远,过了马路之后就只有几十米的距离,按理说早就该到楼下了,可她怎么觉着自己跑了几百米了还没到。抬头一看,吓了一跳。

熟悉的街道早已不见了,身边是陌生的场景。

一轮圆月挂在天空,自己站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头,周边海浪涨落,拍打着礁石,像张牙舞爪的魔鬼迎面扑来。

那个干瘪老头儿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长袍,站在对面深深弯腰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姑娘莫怪,今日唐突了,老叟有一事相求,希望姑娘能帮忙。”

苏瑾吓得腿一软,跌倒在礁石上,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脸,痛得眼泪汪汪,却依旧没有醒来,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老头见吓到了她,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小心翼翼地连连道歉:“惊到了姑娘,是老叟无状,望姑娘见谅。”

苏瑾见老头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凶神恶煞,反而有种莫名的恭敬,稍微安了安心,抖着颤音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是谁?你把我抓到这儿来做什么?快放我回去!”

话音刚落,就见老头抬头激动地望着她,皱巴巴的脸上满是泪水:“果然,老叟没找错人,姑娘就是救我之人!”说完像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欣喜,眼泪越流越凶,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苏瑾见他哭得可怜,动了恻隐之心,也顾不得心里涌起的怪异,从包里翻了张纸巾出来,递给他:“你别哭啊,有什么你慢慢说。”

老头双手伸了过来,却从纸巾中穿了过去,苦笑一番之后,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缓慢而又沉重地讲述起来。

(二)

姑娘听说过龙涎香吗?

当年武帝继位,南越发生叛乱,武帝一怒之下,派遣楼船将军前往南越平叛,南越称臣。

我的祖父本是南越儋耳郡一个偏远村寨的首领,在汉军大肆进攻之时,为了保全寨子里的妇孺老幼,主动归降,并给陛下进贡了一匣子我们村特有的香料。

楼船将军历时五年征战,终于平定叛乱凯旋而归,并将收缴的各类贡品一一呈上。在众多琳琅满目的贡品中,方士一眼就发现了祖父呈上的那个匣子,打开之后如获至宝。

传言《归藏经》上有记载,南海有大鱼为鲸鲵,涎沫浮水,积而能坚,新者色白,稍久则紫,甚久则黑似浮石而轻,燃之能安魂。

最奇妙的地方在于,如将此物练成香料,将它丢入香炉中,翠烟浮空,结而不散,拿一剪子便可将烟雾剪断,然后结出千里之外的幻象,如海市蜃楼般真实。

也就是说,足不出户便可观望千里,甚至可以窥探到九天之上的景象。

武帝得知之后,大为欣喜,将此物赐名龙涎香,并派大将军带人立即前往南越,尽一切手段大肆收集龙涎香,方士随从。

大将军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南越,找到了我的祖父,传达了陛下的旨意,祖父一听之下大惊失色,怎么也不肯说出龙涎香的来源。偏生我当时年纪小,正躲在桌子底下玩蛐蛐,听到他们在谈论鲸鲵的事,兴高采烈地爬了出来,不顾祖父的阻挡,跟大将军一五一十说了个底朝天。

儋耳郡在南越最南部,临海而居,村民世代以捕鱼为生。不知从哪年开始,附近的海域中来了一群身上无鳞的大鱼,也就是所谓的鲸鲵。小者如船,大者若屋幢,庞然大物般游弋于海面上,时常有冲天的水柱从鲸鲵背上喷出。村民们惶恐不安,生怕被鲸鲵吃掉,不敢出海捕鱼,维持生计的活计断了,一个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求到了祖父身上。

祖父无奈之下,只得挑了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同前往海边,背了些弓箭矛㦸准备与鲸鲵殊死搏斗,希望能将它们赶到深海。

谁知待祖父他们来到海边时,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一条鲸鲵浮在水下,把我托出了水面,我坐在一条鲸鲵的身上,兴高采烈地在拍着水花,看样子像是跟它们在嬉戏玩耍。而周边还有一群鲸鲵温顺地在游弋着,时而从水面跃出,时而喷出水柱,好一派和谐友爱的景象。

看到祖父他们过来了,载着我的那条鲸鲵慢慢游到了岸边,轻轻侧了侧身子将我放在岸边,然后摇了摇尾巴欢快地游走了。

一问之下,祖父才知道,原来我在寨子里待得无聊了,便偷偷跑了出去到海边玩水,一个浪头打过来,便被卷入海中,差点被淹死。正在挣扎之际,鲸鲵从远处游了过来,救了我。

接着,陆陆续续有出海的村民惭愧地说,其实之前他们也都有过落海被鲸鲵救回岸边的经历,只不过担心说出来大家不相信,所以都选择偷偷埋藏在心底。

祖父这才意识到,或许这鲸鲵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般可怕,它们温顺,它们善良,它们从来没有伤害过人。

渐渐的,我们与鲸鲵开始和睦相处,村民恢复了出海打鱼的传统生活,一切都与之前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身边多了一些游来游去的鲸鲵。

慢慢的,村民经常在岸边及附近的海面上能捡到一些像石头一样的东西,颜色有白色的,紫色的,黑色的,看样子像是鲸鲵吐出来的东西,闻着隐隐约约有股凝气安神的香味。

起始大家并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只觉着好玩儿,便给孩子留着打水漂玩儿。直至某日邻家的大儿子睡前将它丢到灯油里,结果发现当夜邻家日夜啼哭的小儿子一夜不哭不闹直至天明。渐渐的,人们才发现这些石头的奥妙之处,做成香料可以安魂,捻成粉末放到鼻子底下可以提神,泡水洗衣裳,衣服都有一股子沉郁舒心的味道。

村民的病痛灾难少了许多,村子里的蚊虫也渐渐不见了,因落水溺死的人也少了,村民都觉着,是鲸鲵带给他们新的生活与希望,是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神灵。村里建了祠堂,特地请年迈的陶匠做了鲸鲵的雕像供奉在祠堂里。

楼船将军率军队到儋耳郡时,为了绘制疆域图,特地跋涉到了我们村寨,祖父为了表示对汉军的恭敬,这才特地将保存了许久的一匣子黑色的龙涎香供了出去,谁曾想,这却引来了滔天的祸事。

至今,我仍记得祖父当时看我的眼神,沉痛,却又无可奈何。

(三)

得知真相之后,方士欣喜异常,连忙带着大将军跑到海边。果然,站在岸边远远望去,蔚蓝的海面上远远就能看到有鲸鲵在喷水。羽林军小将划了船只航行了数十米,便在海面拾到一些散落在海面的龙涎香。

大将军一声令下,大汉的好儿郎们二人一组,划着小船纷纷涌上海面开始拾捡。村民们都围过来看热闹,怎么也想不通,这些平日里我们视若平常的东西,虽说珍贵,可怎么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武帝都惦记上了。

只有祖父颤颤巍巍地佝偻着身子,跪在供奉着鲸鲵的祠堂里,一夜之间须发全白,苍老了十岁。

果真如祖父所料,待周边的龙涎香全部被收集走了之后,大将军又下了新的指令,派出大船载了弓箭硝石渔网,开始向远处的鲸鲵进攻。试图剖腹取石。并不是每一只鲸鲵都有龙涎香,捕杀的鲸鲵越来越多,惨叫声不绝于耳,尸体堆满了岸边,铺天盖地都是红色,染红了整片海域。

看着跪倒在岸边苦苦哀求的村民,再看看源源不断送至岸边的鲸鲵尸体,我这才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错。

在大将军许以官职和钱币的诱惑下,越来越多的人赶往儋耳郡,捕鲸人成为了新兴的行当,甚至连村里的年轻小伙子也抵挡不了诱惑背弃供奉的神灵,转而投身到杀戮当中。

越来越多的人死去,越来越多的鲸鲵在惨叫声中化为一摊血水,整片海域笼罩着源源不断的哀鸣声,宛如人间炼狱。

十几年以后,附近海域的鲸鲵已经了无踪迹了,大将军这才带着将士班师回朝。

他们都走了,可犯下的罪孽如何能了?供奉的神灵沦为屠刀下的亡魂,这笔血债,如何能还?

为了赎罪,我毅然决然地一个人出了海,我想找回鲸鲵,我想知道,它们是否还活着。

粮水俱尽时,我昏倒在船上,闭上眼的那一霎,我终于解脱了,死在大海里大概是我最好的归宿。

等我再睁眼时,我才发现我活了下来,被海水冲到了一座孤岛中。而这座孤岛,尸骸累累,到处都是鱼骨,四周鲸鲵仍在欢快地游来游去。

我知道,这才是鲸鲵的故乡。

每一条鲸鲵不管游行多远,临死之前,总会回到这里,死在同伴的怀里,守卫着自己的家园。烟尘从大海彼岸吹了过来,落在尸骸上,大浪打了过来,卷起海泥铺在尸骸上,渐渐的尸骸堆积成了一座孤岛,种子从海鸟身上落了下来,长出了树,开出了花。

它们生前爱着自己的同伴,死后仍化作孤岛守护着,永远不离开彼此。

自此以后,我就在孤岛上活了下来,看潮涨潮落,看鲸鲵戏水,直至死去。我的命是它们救的,我也该和它们一起,尘土相归。

(四)

故事听完之后,苏瑾早已热泪盈眶,再看老头儿萧条的身影,也不觉得猥琐,只觉得无比高大。擦了擦眼泪,苏瑾这才问到:“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找上我?”

老头儿恭敬道:“我也不知我何时死的,我只知道我一直在孤岛上,不知岁月流逝,不知年时过往。直至孤岛沉没,大浪拍散了尸骸,我这才失去了知觉。等我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可没有人能看见我,奇怪的是,我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活动,不能离得太远。”

说完盯着苏瑾,顿了顿又说道:“慢慢的,我才发现只有姑娘一人能看到我,我也不知为何,敢问姑娘最近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经历?”

苏瑾歪着头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前些日子去了一趟海南旅游,在沙滩上捡了一根鱼骨,觉着挺好看的,就穿了起来当项链玩儿。”说完从脖子上取了一根项链下来,递了过去。

老头儿抖着双手去接,却直接从鱼骨上穿了过去,不禁摇着头苦笑道:“我已是一缕孤魂,如何能触碰到这世间之物。不过我能肯定,这就是鲸鲵的尸骨,相处了千万个日夜,这上面的气息我绝不可能忘记。”

苏瑾皱着眉头,开了脑洞进行揣测:“所以,很可能是你死后,因为执念太深,所以化作一缕幽魂附在在鲸鲵的尸骨上边,历经几千年,这根尸骨被磨得只剩这么一小截,然后被我给捡了,然后你就醒了?”

老头对这番解释相信不已,苦苦哀求道:“既然姑娘是从海边将我带回来的,不知姑娘能否帮帮忙,将我送回大海。姑娘的恩德,老叟将没齿难忘,来世有缘必报!”

苏瑾想了想,答应了。

回去以后,苏瑾连夜给公司的人事写了封邮件,请了两天假,马上买了机票去了海南。站在游轮上,苏瑾将脖子上的鱼骨取了下来,将红绳掰断,捧着鱼骨轻轻一丢。

鱼骨入水即没,就像迫不及待跃入大海的鱼儿一样。

守候千年的灵魂啊,愿你魂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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