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丨发如雪

文/柳青陵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起之章·阳关

又是一个夕阳沉落的黄昏,秦平牵着梅念雪的手,并肩走在戈壁滩上,漫天霞光从他们头顶洒在褐色的砂砾地,映得一切都是金黄的色泽。他转过头去,只见她长长的睫毛也被染成了金色,眼睛一眨,便扑闪闪的,好看极了。

“念雪,再过几天,就是你十八岁生辰了,你知道,我盼这一天盼了有多久?”秦平掩不住面上的欣喜神情。

梅念雪白玉似的颊上升起一丝红晕,垂首低声道:“平哥,你再这样说,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秦平笑起来,一脸狡黠:“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期盼?”说着,他抬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陶醉道:“念雪,我这会儿都能闻到那三坛子酒的香味。”

“哎呀,平哥你还说!”梅念雪捂住越烧越红的脸,一扭身跑开了。秦平望着她的背影,大笑着追过去。

他们两家是远亲又是近邻,家里世代经商,两家人见他们从小特别亲近,就给他们订下了娃娃亲。绍兴历来有风俗,凡是生了女儿的人家,都要在女儿出生那天,用上好糯谷配上红糖酿酒,再以黄泥密封后深埋在家中大树之下,待到女儿出嫁那天,把酒挖出作为陪嫁的贺礼,送到夫家,因此这酒得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女儿红”。

自从他们的亲事被定下来,他就时常梦到喝上了女儿红,如今终于快到她十八岁生辰,他们俩成亲的日子就是她生日那天。

“念雪,你猜家里的彩灯是不是买回来了?”秦平追上梅念雪,仍然忍不住与她说起婚嫁之事。

梅念雪鼓着腮帮子,气嘟嘟一叠声道:“不知道不知道……”秦平知道她故意装作生气,便道:“你这样,我可要以为你不愿意嫁给我了,我这就去找梅伯父说明白,咱们赶紧把这门亲事给退了。”

“谁不愿意……”梅念雪瞪大眼睛,话还没说完,就发觉上了秦平的当。这会儿,他正瞅着她,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漾开。

梅念雪当真恼了,不由得急道:“平哥你这张嘴就是爱使坏,不然我们哪里能背井离乡来这里!”一年前秦平在绍兴参加文会,因看不惯一个纨绔子弟的做派,出言相讥,惹得对方一怒之下拿着刀就扎过来,他为了自保失手杀了对方。事发后,他逃回家中才知道,那人贵为官家子弟,家族在朝中颇有势力,于是只得在秦伯父指点下,西行避祸。秦家因为他的失踪而被牵连,被查封了大部分的家业,几个月后举家西迁去寻他。而在她的坚持下,梅家也随着一同离乡,直到了凉州才安顿下来。

秦平的面色瞬时黯下来,方才的笑容也变得苦涩:“念雪,是我的错。”

梅念雪一见秦平的神情,立刻消了气,柔声道:“平哥,我真没怪过你。”

“你嫁给我,以后可能都回不了绍兴了。”秦平仿佛被一桶凉水浇下,心都凉透了,他只顾着自己高兴,一点都不曾考虑过她的处境。

“我才不在乎呢。”梅念雪眼中有泪,“平哥,我说那话不是责怪你,只是担心。如今你的身份可不比从前,你在我跟前口无遮拦惯了,要在外面说错一句话,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秦平叹道:“念雪,你当真不后悔?”

梅念雪点头,秋水一般的眼眸中只有坚定。

“我向你起誓,以后一定谨言慎行。”秦平执起梅念雪的手,郑重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要给你的是……”

他话音还未落,一阵突起的风便淹没了他的声音。

如血的残阳也被黑暗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夜色苍莽,狂风肆虐,秦平拥着梅念雪,替她挡住风沙,缓缓归家。


秦家门前张灯结彩、鞭炮震天,秦平一身大红喜服,昂首阔步出门,准备去不远处的梅家迎亲。他才走了几步,就闻到梅家传来女儿红的香气,想来是梅家已经把酒从树下挖出,装到了送亲的贺礼之中。这三坛酒,是梅家从绍兴连地下的泥一同搬运,到了敦煌安家后又埋入树下,香气一点也不曾损失。

秦平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感到有人在后面推他肩膀,他转头一看,竟然是父亲秦年。

“你快走!”秦年神色惶急,“官衙抓你的人就要到了。”

秦平心如火焚,怎么偏偏就在这时候来了官差,就算是要逃,他也要带着梅念雪一起。于是,他摔开秦年的手,又向梅家而去。可他刚抬起脚,双腿一软,一下摔倒在地,顿时昏了过去。

“平儿,你醒醒!”

秦平张开眼,看着秦年掌着一盏油灯站在床头,才发现先前的一切是在做梦。他有些失笑,怎么会无缘无故就做了这么一个噩梦?“爹,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他立刻坐起身来,腾出一块地方,请秦年坐下。

“你快走!”秦年摆摆手,也不坐下,直接将床头的衣服递给秦平,“官衙里抓你的人天亮就要到了。”

秦平惊愕不已,一时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爹,你说什么呢?”他狐疑地望向秦年,强忍着心底又烧起来焦灼,急切问道。

秦年语调急促道:“傻小子,你还没醒呐,我叫你快些逃命!不知道谁把你在敦煌的消息告诉了张家,张家人明儿一早就要这里的官衙了。”

“爹,你这就露出马脚了。”秦平一扫方才的焦急,笑嘻嘻道,“这么绝密的消息,你哪里知道的?”

秦年又急又怒,劈手就给了秦平一巴掌,都什么时候这混小子还在不当回事:“你当你爹经商这么多年是白做的?当我们决定在敦煌落脚,我就把大把的银子塞给了官衙的一些人,就是让他们在紧急时候能给通个信。”

秦平捂着火辣辣疼的脸,这才相信秦年的话是真的,于是赶紧穿好衣服,道:“爹,你收拾下东西,我去通知梅家,一个时辰后一起出发。”

“你一个人走!”

秦年一句简单的话,却不啻惊雷炸在秦平心上:“为什么啊?”

“你还有脸问为什么!”秦年怒不可遏,“你惹出的祸,让举家老小陪着你也罢了,还累了梅家。凉州如此僻远之地也逃不过张家的势力,你唯有出了阳关去西域才可以躲得过去!你难道还想让秦梅两家都跟着你去那蛮夷之地不成?”

这一段话,又好似一个雷落在秦平心中。他已经害得自己家和梅家这许多人流落异乡,难道还真要他们陪着他一块远走西域?一股强烈的愧疚几乎淹没了他,这短短的时间内,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给所爱的人带来了多少麻烦。

秦年伸手帮秦平整了整衣服,语重心长道:“平儿,原本我以为,在这边远的地方能好好生活下去,也就不求别的。可是,眼下的情形是不可能了,而且要彻底解决这件事,只有一个办法。他张家不是官宦之家吗,那你就去做一个比他张家还大的官,这样才能跟他们说理去,就算是闹到皇帝面前,也不怕他们。参加科考这条路你是断了,只有去参军,加入安西军,用命在战场上换功名。”

秦平听得血气直往头上涌,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战争的画面,杀喊声、刀枪声、还有战马的嘶叫,让他既兴奋又害怕。十八年来,他一直在父亲秦年的庇护下长大,就算是一年前他犯了错,也都是父亲帮他出主意。

“平儿,你是大人了,往后的路都需要你自己走,明白吗?”秦年拿过放在桌上的包袱,交到秦平手中,“你不能再耽搁了,走吧。”

秦平双腿一曲,跪倒在秦年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父亲在上,请受儿子一拜,您放心,儿子一定照你的吩咐,在军中建立功勋。总有一天,我会风光回来,带着您和念雪、她的家人一起回绍兴。”

“念雪那边,我会和她说清楚的,我们都在这里等你回来。”秦年交代完最后一句,咬了咬牙,狠心将秦平推出房门。


趁着天亮之前浓重的夜色,秦平骑马一路到了阳关。第一缕晨曦穿破黑暗,照在巍峨的城门上,守城士兵准时放下吊起的城门,让来往客商通行。

秦平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路,晨光中的戈壁显得格外朦胧,一切都是那么地不真实。

他不敢再看第二眼,就只是这一眼,已然心生眷恋,如若再看,他一定走不了了。

狠狠地抽下马鞭,秦平绝尘而去。他前方也是茫茫的戈壁,然而,他却清楚地知道,出得阳关,即使是同样的风景,也不一样了。

莫名地,一股悲怆由心底升起,秦平缓缓吟诵起当朝大诗人王维的新作:“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承之章·龟兹

秦平离开校场时,天已经全黑了。自打他马不停蹄赶到龟兹城,加入安西军以来,每一天都会在集体操课结束后,再加练弓马骑射。进入军营的第一天,李将军就亲自向他说明了骑射在战场上的重要作用,他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并勤加练习。

这期间,他随着李将军参加了一些战斗,都是西域的少数民族不太安分,时不时会有那么一小撮势力会起兵造反。

战斗的规模都不大,李将军率领的安西铁骑所到之处,莫有不臣服之人。他每次战斗都冲在最前面,有一次,他看准机会,挽弓搭箭,一箭射落敌军首领,李将军在随后的庆功宴上,赞他道:“你有胆气,浑不畏死,如今又立下功勋,便封你一个陪戎副尉。”

他知道陪戎副尉是什么等级,只是最末的从九品官职;他也知道,以他入军营不足一年的资历,能升到陪戎副尉,已是李将军的破格奖赏,可这远远不够。

从副尉升至大将军有多难他不知道,可他听营中老兵说过,有许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过到了从七品的翊麾副尉。他必须抓住这一次安禄山叛变的机会,跟随李将军回去,在更重要的战场上赢得更大的胜利。

远离故土一载,他心中积累了太多的思念:不知道念雪是不是变了模样,胖了还是瘦了;也不知道爹娘身体是否康泰。

“你来,我有话跟你说。”李将军等在秦平营房之外,一见他回营,便出声叫住他。

秦平忙收敛心思,对着李将军行了军礼,才随他而去。

李将军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反而领着秦平重回校场。他伸手拿起一张弓,掷向秦平:“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秦平稳稳接过弓,反身勾住一只箭筒,再一个飞纵跃向校场前的木桩。他不等站稳,就是转身一箭,射向校场台上在风中飞舞的军旗。

箭至而旗落。

李将军击掌喝彩,忽而又问道:“秦平,你射中那个敌军首领,是碰巧了,还是你故意的?”

“小时候在家里也读过一些兵书,两军对垒,敌军若是失了首领,必然军心涣散,不攻自破。”秦平对答如流,“我自然是对准了他射出的箭。”

“很好,这一年我只见你勤于训练,有些担心你不晓兵法,如今倒是放心了。”李将军盯着秦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前日收到勤王的圣令,你便向我表明了要一道前往的决心。可是,我要让你失望了。秦平,我请你留下来,留在龟兹,这里更需要你。”

秦平原本信心满满,他以为,李将军试他,是要看他是否有资格入选,可现在这一番话,叫他一腔热血都冷了。

“自贞观朝建立安西都护府以来,百余年间,我军与吐蕃互有胜负,直至武朝王将军收复安西四镇,在龟兹重建都护府,五十多年从未有失,我不能让它丢在我的手中。”李将军详细向秦平分析局势,“可此去勤王,亦不容有失,安西军必定精锐尽出,龟兹城内只剩几千老弱残兵,如果异族趁机来犯,如何能抵挡!你有勇有谋,正是我走之后,指挥大局之人。我知道你迫切地希望去勤王,一定有你的理由,但你听了我这些话,能留下来吗?”

秦平张口欲言,却没说什么又闭上。这一年的军中生活,让他性情沉稳了许多。

“你想知道,军中那么多比你优秀的将领,我怎么不在他们中间选一个?”李将军一针见血,说出秦平心中的疑问,“你以为我不想在他们中间选人吗?可以他们的资历,皇上怎可能不点名要他们,勤王军阵中,他们每一个都缺不得。只有你,投军日子尚短,没有什么大的功勋,不曾被圣上钦点,又能担此重任。我,别无选择啊。”

秦平无言以对。这样一种恳请的态度,交心的谈话,比之军令,更有一种不容他拒绝的力量。“是,将军!”他只沉默片刻,便以响亮的声音作答。

话音落了,秦平心中忽地又涌起一丝后悔。他曾想过,随着安西军回去,或许可以在经过凉州时,抽个空去见见家人和念雪,现在看来,是根本不可能了。

夜风微凉,李将军拍拍秦平的肩膀,转身离去。

秦平伫立原地,忍不住逸出一声叹息。


驻守龟兹的日子,是由无数战争累积起来的。

安西军精锐方才随着李将军入关勤王,平定安禄山的内乱,吐蕃便出兵攻打龟兹城。随着吐蕃的异动,原本臣服于安西都护府的西域各国也渐生反心,时常与吐蕃联合起来,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秦平深知西域诸国对天朝存着敬畏之心,此来作乱不过是想趁势分得一些好处,便一面派人出使游说安抚,以动摇他们的军心,瓦解他们与吐蕃的夹击之势;一面主动与吐蕃开战,奇招频出,一次又一次打得吐蕃大败而归。

如此往复,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就是十一年,而龟兹留守兵将,也从最初的五千人,折损到现在的千余人。

长年的征战,让秦平变得冷静、自持、惜言如金,再没有一点少年时的模样。

他的官职仍然只是从九品的陪戎副尉,可他发现,这一场仗打得越久,他越不在乎那个名衔。无数的鲜血和牺牲让他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远比他个人的利益更重要。

这些天,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持续两个多月的战争终于以吐蕃退兵结束。冬天来了,双方军队都需要休养生息,以便来年再战。秦平听得一个士兵汇报过军情,确定吐蕃已经退出百里开外,绷紧的心弦终于松下来。

每年冬天的停战,是他一年之中稍微能松一些的时候,而每到这时,他总会想起那三坛子女儿红。过了这么久,那些酒必定藏得更香,香得隔着千山万水,他仿佛也能闻着香味。

他不敢再想别的,因为有一个念头一直在心底,如同毒蛇盘踞,噬咬着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事已非,他的样貌也因常年征战而改,只要他换个姓名,悄悄潜回,必然不会被人发现。

他只怕想得太多,便再也控制不住,丢下这里的一切,以一个逃兵的身份回去。

北风“嗖嗖”地吹,秦平走上城墙,看着军旗在风中翻飞,忽然发现远处有尘土飞扬。他顿时紧张起来,忙挥动令旗,让值守的士兵传信,全城戒备。

过得片刻,尘土之中出现一队军马,秦平定睛一看,却是打着大唐的军旗,上面用篆体书着一个大大的“郭”字。

到那队军马停在龟兹城外,秦平便仔细打量起为首那人。

那人的年纪和他差不多大,或者要小一些,长得器宇轩昂,身着一身铠甲,更显得威风凛凛。

“来将何人?”秦平高声问道。

那人也高声答道:“新任安西节度使郭昕。”

朝廷终于派了新的节度使来,那么,是否意味着他的责任可以就此放下,他可以像无数次想象的那样,不是当一个逃兵,而是正大光明向郭昕请辞,回去凉州?秦平才一升起这个念头,一股不舍之情便油然而生。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这里和他并肩战斗数十年的人,都让他丢弃不了。

转之章·长安

郭昕到任第二天,一早就集合了龟兹城中所有的兵将,在校场大点兵。

一个个的名字,一声声响亮的回答,每一个都挺立身姿,站得笔直,哪怕是那些还缠着绷带的伤兵。十一年的坚持,他们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安西四镇不能丢,龟兹更不能失。此时此刻,郭昕携带圣命站在校场中央,挨个点出他们的姓名,以谢他们守城之功,他们又怎能不心潮澎湃。

“秦平!”郭昕点出最后一个名字。

秦平站在队伍最前面,干脆地回应:“到!”这场点兵,让思虑一晚难以决断的他,瞬时下了决定。他要留下来,等到某一天,他如父亲所期望那样成了大将军,再回去。

郭昕深深地看了秦平一眼,缓缓道:“陪戎副尉秦平听封,尔率众人,据守龟兹,数十年如一日,保我天朝疆土,功勋卓著,特赐归德大将军衔!”

“谢将军!”面对如此惊喜,秦平并没有流露太多情绪,只是恭恭敬敬行了个军礼。

郭昕又深深看了秦平一眼,下令解散兵将,却出言单独叫住了他。“将军还有何吩咐?”他挺立站着,面上并无一点欣喜神情。

“从九品直升至从三品,换作别人,绝不可能如你一般平静。”郭昕答非所问,“李将军果然没看错人。”

“李将军?”秦平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郭将军认识他?”

“认识。此次圣上任命我为安西节度使,李将军为北庭节度使。”郭昕笑着道,“李将军跟我提过,你很想随他一同勤王,却被他留了下来。如今,我给你一年假,让你回去,你觉得可好?”

秦平猛地一颤,接踵而来的喜讯让他再难克制:“当真?”

郭昕点头道:“自然不假。只是,这假期可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秦平有些疑惑。这两军休战之际,正是他离开的最佳时期,难道说,郭昕要把他的假期放到明年开战以后?

“我初来乍到,一切事务远不如你熟悉,现两军休战,我们必定要做充分的准备,才会在来年开战之时,立于不败之地。”郭昕眯了眯眼,脸上满是自信的神采,“从现在算起,约莫还有半年时间,你能等吗?”

秦平一点就透,郭昕的意思,是要他在这半年协助他,熟悉龟兹的一切,以及他们的敌人吐蕃,到半年后两军开战,便是他归家之日。他不得不佩服这番思虑,如此做法,确实比现在就给他放假更为周全。“郭将军所思,末将不及。”他由衷赞叹。话音方落,他忽地心中一动,忍不住出言相询:“将军姓郭,但不知与郭老将军是何关系?”

“他是我叔父。”郭昕直言无讳。

秦平一听,更是钦佩,郭子仪一生戎马、名震天下,郭昕竟是他的侄儿,难怪如此见识不凡。

随后几个月,秦平一面尽心辅助郭昕,一面在心中数着日子。当落了一冬的大雪渐渐变小,再渐渐停了,他便越来越难掩激动的心情,最多再有半个月,他便可以回去凉州。十二年漫长的光阴啊,他们还能认得他吗?他突然就有些害怕起来。

然而,秦平这种近乡情怯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就被前线传来的军情击得粉碎。吐蕃大军并没有像往年一样,待到雪融花开前来攻打龟兹,而是提前行动,趁机袭取了兵力空虚的河西和陇右,彻底断了安西与中原的联系。

面对如此变故,秦平不待郭昕找他,便主动去了郭昕营房:“将军,我不要那一年假了。不收复河西和陇右,我誓不归家。”

郭昕什么也没说,只吩咐亲兵传令,召集各营将领前来议事。

秦平望着院中尚未消融的积雪,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凉意钻进心窝。这又是要多长的时间?他暗暗问自己,却无法给出一个答案。


与吐蕃的战事成了拉锯战。虽然断了与中原的联系,安西军与北庭军却相互依靠、守望相助,让吐蕃再不能西进一步,然而,兵力悬殊、又没有朝廷的补给,安西军也无法东进,收复失地。

一年、两年……四季交替又是十三载春秋。

“秦将军,郭将军有要事请你相商。”门外有亲兵前来传令,秦平起身披了件皮衣,顶着星月去了郭昕营房。

郭昕神色有些疲倦,似乎是一夜未睡,一见秦平便道:“秦将军,我有一件大事要拜托你。”

“将军请讲。”

“北庭李将军传来密报,北方回纥政权再变,我们的盟友葛勒可汗又夺回了王权,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借道回纥,前往长安,朝见吾皇。”

“如此甚好!将军可有人选了?”

“我和李将军的意思,都想让你前往。”

秦平顿时面色一肃,慨然领命:“将军放心,末将一定不辱使命。”

他很清楚,郭昕把这件事交给他,是给了他多么大的信任与责任。安西北庭两军孤守西域这么多年,钱粮匮乏、损耗的兵将难以补给,更可怕的是,与朝廷长久失联,致使军心逐渐涣散,甚至还有一种绝望的思想在蔓延——朝廷已经放弃了他们。他此去长安,便是要带回圣上的命令,让在这里坚守的兵将知道,他们的坚持不会被遗忘。

领了将令,秦平一刻也没耽搁,昼夜兼程,终于在三个月后,抵达长安。

金銮殿上,圣上双目蕴泪听他详述安西军与北庭军的坚守,满殿朝臣也掩不住激动的神情。待他说完,圣上当即开了金口,赐郭昕为威武郡王,所有留守安西与北庭的兵将,均破格加封七级。说罢,圣上又挥笔写下一道密旨,亲自走下王座,交到他手中。

他接过圣旨,跪地谢恩,又匆匆踏上返程。

然而,短短数月,回纥又再发生战乱,葛勒可汗的弟弟不满葛勒可汗亲唐政策,自立为汗,向他宣战。他不得不放慢脚程,隐匿形迹,以免招来回纥士兵的围捕。

当秦平行至回纥与北庭交界之地,他禁不住向东南方望去。只要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十来天他便可以到凉州,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离魂萦梦牵的地方如此接近。

一种冲动在他胸中挥散不去。他多想纵马奔去凉州,此去一来一回,也不过是晚归一月而已。可他知道,不能这样。他早一天回去,安西军就能早一天重振军心。

秦平正待要走,忽见一队人出现在凉州方向,那队人后面,还有一队吐蕃士兵正在追击。他立刻飞驰而去,一到弓箭的射程,便射出一道道箭矢,将那队吐蕃士兵尽数歼灭。

那队人是从中原来的客商,到凉州做完生意取道回纥准备回家,不想在半道遇上吐蕃士兵打劫,原本以为在劫难逃,忽地天降神兵,不觉欣喜异常,对着秦平又是磕头又是道谢。

秦平向那队人略一拱手,便打马向龟兹而去。可不知怎地,越是向前,他的心就越发不安起来。这份不安让他难以自控,频频回首望向越来越远的凉州,一股莫名的悲怆涌起,他只觉口中一甜,竟呕出一口血来。

狂风卷着砂砾呼啸而过,吹散秦平的发髻,恍惚间,他看到那被风吹起的发丝,竟有了霜雪的痕迹。

结之章·江南

“梅婆婆,你又出来晒太阳啊。”一个小姑娘笑眯眯看着步履蹒跚的梅念雪,好心地叮嘱她道,“这几天天气转凉了,你可要多穿几件衣服。”

梅念雪笑着向小姑娘挥挥手,缓缓地向戈壁滩走去。她手里拎着一个酒壶,走几步便喝上一口,那酒香气四溢,隔老远都能闻到,显然是陈年佳酿。

三坛女儿红,这已经是最后半坛了,梅念雪望向西方,喃喃道:“平哥,我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道还能等多久。”这么说着,她忽然记起十来年前的一件旧事。那是一队从绍兴来的客商,就住在她家隔壁的客栈,他们离开时,问她要不要随他们一起回去,她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拒绝了。

那时,她的父母和秦平的父母都已谢世,她孤身一人,回去故乡是最好的选择。可她舍不得啊,绍兴虽好,却比凉州离西域更远,她还记得他托秦伯父给她带的话,她要留在凉州等他。

遥远的天边仿佛传来战马的嘶鸣,梅念雪眼前出现秦平的身影,他身着战袍,手执长枪,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平哥,我会一直等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梅念雪将双手伸向天空,久久不愿放下。

她不知道,当年她拒绝了那队客商,究竟错过了什么。

她也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她深深怀念秦平时,他在龟兹城内,向她做最后的告别。


“很快便是最后一战了,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郭昕看向一头华发的秦平。

“哪还有什么未了心愿,唯有一死报国。”秦平一脸平静。

郭昕却道:“委屈你了啊,那一次你离她那么近,都不曾回去看她。”

秦平悚然而惊,这已经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如何被郭昕知道了。郭昕又道:“还记得吗,那年你从长安回到龟兹那一晚,喝醉了,是我扶你回的营房。”

一听这话,秦平的平静瞬间瓦解,“呜呜”地像个孩子一般哭起来。

那时,他怎么会知道,这一生竟然再见不到她了。

郭昕默默地看着秦平,待他哭了个够,才道:“秦将军听令,随我去校场点兵!”

秦平立时肃立,整理好铠甲,响亮应道:“末将听令!”

校场之上,一队队排列整齐的士兵持枪昂首而立,郭昕和秦平走上校场高台,向下俯望。

“将士们,你们听好!”郭昕嘶吼着,“自秦将军带回圣上密旨,我们又在这里坚守了二十七年!二十年前,吐蕃趁回纥内乱攻打北庭,李将军壮烈殉国,我安西军痛失依靠。如今,我们亦要追随李将军的脚步,你们害怕吗?”

“不怕!”众将士异口同声回答,那声音直入云霄。

“不愧是大唐的好儿郎!”郭昕一声大喝,随即又像多年前的那次点兵一样,一个个叫出兵将的名字。当最后叫到秦平,他提起长枪,一马当先,下令道:“大开城门,与吐蕃决一死战。”

秦平也立刻上马,手挽长弓,跟在郭昕身后。他们后面,一众兵将提枪排好阵形,向前挺进。

高悬的太阳开始一点点沉落,秦平提了提手中不断下坠的长弓,在心中默道:“念雪,年少的我曾许诺,让你一生喜乐平顺,这辈子我失言了,下辈子我加倍补偿你,在我们的家乡,那一个温软的江南,没有战争,也没有离别。”

那一刻,残阳如血,狂风四起,卷起无数白发,好似下了一场纷纷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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