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之白簪花(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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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又回到了桃花林,它与余记忆中的样子并无半分差别,可余为何如此伤怀呢?

今日的四只石墩上皆坐了人:父亲、元祁、余与阿青。

父亲问余:可还记得你们母亲的闺名吗?

余看了阿青一眼,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余便回答了父亲:云澜依。

父亲点了点头,又叹气,欲言又止。

元祁撂下茶盏,声音一如碎玉:云氏澜依乃为如今云氏家主云阁老的嫡长女。

什么?余下意识问出口,指尖不注意划破了掌心,几滴鲜血从划痕中涌出。

母亲若是云氏嫡长女,那么她怎么可能被许给与云氏平分秋色的顾氏的旁支。

梓欣…余转头去看了一眼叫了声余的父亲,父亲似乎没想过余会落泪,十分惊异。

云家最尊贵的女儿当然不会嫁到顾家的偏房,她当然只会嫁给当时身为家主嫡长子的…余的父亲。

原来,父亲便是余所谓的大堂叔。

可笑,当真可笑。

余抬头看了一眼阿青,他将头低的更低了,原来,他也知道,他也早就知道。

余雪白的衣袖被掌中血染红了些,就着染血的衣袖,余擦了擦眼泪。

父亲。余说道:余今年二十三岁了,并非十四岁,并非二十岁,而是…二十三岁了。

「十六」

十四岁那年,余再不穿白色之外的颜色,整日枯坐在院中,却看着那些小姐们花枝招展地打扮自己,甚至不屑来劝一劝余…

二十岁那年,余目送当年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姐中的最后一位上了花轿,余仍旧穿白衣,戴白簪花,余承下嫂嫂们管账的活,只为看一看那些来往的老婆丫头们,好叫自己知道,余仍是活着的,是有些存在的…

如今余二十三岁了,过了最俏丽,最青春的年纪了,余不知,父亲为何要来打扰余的安稳人生。

父亲引袖擦了擦余眼角的泪水,只说:终是父亲对不住你,但,父亲将你留在顾府至今,只是想让你承家主之职…

不…不!余摇头。

梓欣!父亲陡然严肃神情:你不想做我们顾家的家主?听着,梓欣,你一直是顾家这一辈中最优秀的孩子…这三年,账本你不也是管的很好吗?

阿青…余念了这个名字,父亲未听清,反问了一声什么,余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倏地站了起来,大声言说:阿青他四岁便用功学习作为家主之事,至今十年,未曾懈怠,而余从未动过做家主的心思,余不可与他争抢,绝不可能!

梓欣…父亲眉间聚成一个川字,但余愣是不妥协。

元祁轻轻拉了余的衣袖,余未有防备,便又坐了下来,原来,方才是他叫余。

余回望了他一眼,他笑若温玉,不知为何,余烦躁的心绪瞬间凐灭。

他开口:顾老爷,此次回京,您便要准备入阁了吧。

父亲面色微僵,答了个是,很快,脸色却更加难看。

「十七」

余仔细思索元祁言中之意,恍然大悟。

本朝,丞相皆是先帝请入阁中的阁老,而元祁,如今正承着太子少师之职,来日太子登基,他自为太师,任命丞相如此大事,皇帝怎会不与自己的老师讨教?元祁这是在威胁父亲,若父亲非要将余推上家主之位,那便断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路。

少阳侯,这是我顾家家事,你勿要参与。父亲果然动怒了。

顾大人,元祁语气仍那样平和坚定:此事并非祁一人之意,实为元氏之意!

余明显看见父亲的手臂颤了颤,元祁此言,说的是不仅他一人,连带元皇后及元氏朝中大小官员一十三位皆是这个意思。父亲终叹了口气:罢了,父亲老了,管不住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父亲对余说道,余低头应了是。

只是莫要让他轻易得逞。

什么?余未听清父亲所说便被元祁拉着上了马车,他说有个地方余一定要即刻便去。

余信了他,可是下了马车,却发现:这不是少阳侯府吗?元祁笑着说是。他今日似乎一直在笑,也不知因何事这样欢喜。

仍是昨夜那方静湖旁,元祁问余,可曾记得他说过,他有未婚妻。

余当然记得。

他说:祁的未婚妻便是顾氏长房嫡出的大小姐,梓欣,你。

「十八」

余忽然明白了,明白了他昨夜说的责任二字。余冷笑了一声:原来,侯爷的责任便是帮着余父亲欺瞒余。余见此处没有什么余必须要来的原因便告退了。

余已起身,却未能走成,元祁拉着余微微染血泛红的袖子:梓欣难道连辩解的机会也不肯给祁吗?

余挥袖甩开他的手,转过身来,正对着他站着:你说吧。既然他激余,余便给他一个机会。

元祁无奈笑笑,解释道:梓欣可知,我朝朝臣入阁是要接连任六部尚书的,顾老爷在你母亲去世那年正任工部尚书,因黄河水灾严重,他不得不亲去现场,与灾民同食同宿,方才第一次避免了各中官员用赈灾银两中饱私囊,此一行,便是三年。

赈灾时,顾老爷偶然发现朝中官员贪污线索,上达天听后圣上用其代理刑部尚书之职,详查此事。却不料,两年奔走,未查清贪污,却发现顾府中,带着幼弟的你被叔伯蒙骗,让你以为你的身份低微,更甚者,他们竟要将戴大孝的你胡乱许人…所以,即便远在平州,但顾老爷还是想尽办法让祁的父亲帮了忙,先将你许给元氏一个庶子,然后再以外出打仗为由拖延婚事,直至顾老爷归来。不料,那人竟战死沙场,却叫你成了望门寡…

余知道,本朝礼教极严,尤其是对于顾氏和元氏这样的百年簪樱世族,父母丧,为持孝廉名声,子女应守九年大孝,至于民间,也要过了三年热孝方可行婚嫁之事。

元祁顿了顿,才又说道:梓欣许是不知,今朝(皇帝)猜忌甚重,母后皇太后又出身名门柳氏,柳氏与顾氏一直不和,顾氏为保全自身,便欲与中立的元氏联姻,可那时,元氏族中唯有祁父亲嫡出的妹妹能嫁给你的父亲,但才问过名,一纸召书便下,姑姑被封为皇后,而梓欣,你的祖父因在西南之战中虽胜却损失惨重而官降一品,不得已,老家主为你父亲定下了你母亲。可云氏,文臣世家,终是比不上元氏…

「十九」

所以…余续着他的话。父亲或许会告诉余他当年为何走得那样匆忙,为何这些年来都不曾关心过阿青与余,但父亲他是不会告诉余这些家族纷争朝臣之乱的,余不想再糊涂地活着了,此时,既有时机,便较个明白吧。

所以,老家主便与祁的父亲定下了你我的婚约,为防皇恩浩荡…元祁说到此处顿了顿,余未从他面上看出任何愤懑,他只是顿了顿。余忽然想到了昨晚,余玩笑与他说话引他面色泛红的事,此时却觉得恍若隔世。

余未多思,只听他很快便接着说道:为防皇恩浩荡,两张婚书皆以奇术封在两块青玉鲤鱼纹的镇纸中,青玉不碎则婚书不显。他二人约定婚期一月前告诉你我,老家主去世后,这个秘密便由顾老爷来保存,正如直到祁的父亲去世,祁方才晓得。那时祁只以为你是顾家一个普通小姐,既要嫁给三堂兄,便是与祁只有叔嫂情面的,万没有想到,原来梓欣是祁的未婚妻。至于没有告诉你这些事,也是因为祁为父亲嘱咐,祁便只能等顾老爷同你说了。如此,梓欣可原谅祁吗?

余隔着一步远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说完缘由,轻松笑着的模样,愣了愣神。

如何说呢?他这个样子,完全不像世人所说的那个日月之辉的少阳侯,反倒是与阿青四岁时第一次捏了个泥人给余看时的孩童骄傲,当真…可爱。

余轻声笑了,本想点头说自然原谅了,可又忽然想明白了方才父亲那句话,即刻整顿神情,转身走向临湖栏杆,远远望着这方静水的边际,叹了口气,言:余原谅你了。

元祁此时心情或许放松了吧,可怜可惜。

余未受伤的左手扶着栏杆,讷讷说道:余今年二十三岁了,父亲他即将入阁,元祁,如果你不想娶余,这婚约做罢也是可以的…

「二十」

梓欣…元祁念了一声余的名字,无怒无喜,余的心一下子如同沉到湖底,冰冷孤寂。

昨晚,余最后所问,虽未能说完,但他是明白的吧。尽管他同余解释了他的责任,但是,余其实是害怕的,害怕他并非真心想娶余。余心如止水已有九年,若他因责任娶余,却是不如让余清白一生。

余没有等多久,元祁便给了余答案:梓欣,祁自五岁上书房起身边便再没有婢女侍候,十六加冠后(本朝男子十六岁成年行加冠之礼)母亲送来的丫头祁一人未留,也是那年祁知道了,祁有一位未婚的妻子,姓顾名梓欣,小祁两岁,为顾氏嫡长女。祁一直敬佩顾老爷立的那一生唯顾夫人一人的誓,所以,梓欣不知道,祁听说要娶的妻子是你时有多高兴。

祁的母亲是父亲的续弦,原主母只诞育了一个女儿,父亲甚为喜爱,故母亲常被长姐的欺辱,直到长姐出嫁。

梓欣,祁自知道是你,便决定今生今世唯有你一人,那怕你我一生无子,祁也不会娶第二个女子。

余的左手又攥了攥栏杆。

梓欣,若你想说这仍是祁出于责任而给出的承诺,或许认识你之前祁对此无话可说,但,阳春那场小雨,祁第一次见到敢编排少阳侯的女子时便心动了,后来,祁多次看你凭栏读书亦是欢欣。祁一直以为这种感情是欣赏,欣赏一个淡然灵动的女子,可是直到你那次失踪,祁虽遣了所有人手去寻你,可仍是辗转难安…

元祁忽然笑出声来,可是那样的笑声,却那么悲凉,就像是被母亲随手扔在路边却坚持不肯哭的孩子发出的笑声。

余转过身,这是余第一次看见他这样难受的样子。他轻蹙眉头,眼眶微红,却没有泪水,泯着发白的唇,微低着头。

余不自觉拉起他的袖子,也微低着头,小声说道:元祁,余十二岁那年便开始崇拜因出使南蛮有功而获世袭罔替爵位的少阳侯,直至你我初见,此间,余一直在暗自描绘这个堪比日月的男子的模样。

余抬头,笑望着元祁,仍拉着他的衣袖:原来是这个样子。

世有宋玉,不及潘安;世有江尚,不及孔孟;世有少阳,难出其右。

余看着元祁此时立于春光中微笑的模样,面上微红:元祁,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第一部完]

番外一之元祯

余与元祁的婚事定在五月十六,此日极宜嫁娶,今日是三月二十,还有月余。

如今看来,当初定的日子久了些。

余一无姊妹在身旁说笑玩闹,二无闺中密友与余打发时光,这些日子便原以为定会索然无味的了。

但元祁甚为了解余,他自己不好过府陪伴,于是,他便将他的妹妹遣来与余一处玩笑。

元祁同胞的妹妹名叫元祯,十六岁年纪,今年出孝,恰躲过了去岁的皇子选妃。

元祯实在是个极好的姑娘,她生得很美,又为人自信从容,很有大家闺秀的气度与尊贵人家女儿的高雅,若非余年纪上压了她几岁,面皮也厚些,怕是会相形见拙。

她的学识修养也好,若非机缘不到,她合该是能去到行止山进修的。(行止山,坐落于大衍都城郊外,山高入云,仙气缭绕,山中有世外大家,有缘者与之共进,而为天下行至)

虽如此,但她也不是榆木脑袋。

一次余将她独留在屋中去取物,回来时刚巧看到小叔的奶娘与祯儿口舌。

自父亲回来后,府中杂务便交由小叔管着了,虽不与小叔亲厚,但这位奶娘的腰板还是硬了三分。

尽管不明缘由,但余仍打算看完这场戏。

这时只见祯儿轻抬了抬她的那双美丽的眸子,扫过奶娘,还未说话,奶娘便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余心念,元祁同余说祯儿管家三年,原来这样厉害。

接着只听她道:“你是我未来嫂嫂家的奴婢,我不好管束,但也不会叫你爬到我的头上来,等你们大小姐回来,你也该脱一层皮的。”

奶娘闻言身子不停打颤,原也是因为祯儿吐字吞音极为冷静,让人听之信之。

这时,也该余登场了,余便进了屋子,略惊讶问祯儿发生何事,只听她道:“梓欣姐姐,只是皇后姑姑赐的玉簪叫这个婢子碰碎了。无碍的。”

余心下大惊。皇家御赐的东西可不是能一掩而过的,当即狠狠发落了奶娘,待尘埃落定,余又思索万千,与祯儿道:“这事总该由余去向皇后娘娘请罪的。”

祯儿摇头。“姐姐不必如此大费周折,我方才诓骗她的,那只是支普通的簪子,倒是姑姑她真的很想见一见姐姐。”

余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却去拉起她的手,半晌,才道,“祯儿……其实不必如此。”

祯儿没说什么,只是手上回应般的收紧了一些。她又坐了一会,便回了元府。

余是从没想过,将有一日余会算计元祁,算计元祯,所以,大抵是将己心度给他人了吧。

余笑了笑。此事元祁一世不知。

番外二之元青祠

婚后第二年,余为元氏诞下了嫡长子。

“名字是什么?”余卧在床上,并不忌讳自己筋疲力竭的样子同元祁看见。他只是将余的手放在他自己的手心里。

“是青祠。”他介乎安静的答道,大抵是不太满意。那么余就不能也不满意了。

只说,“将来表字总不会如此的。”

元祁莫名嘴角挂着笑,鼻音轻哼,“嗯?”

余不禁发声的笑,“余相信夫君冠绝天下的才气。”他是叫余夸他了。

虽然祯儿总与余说不要这样惯着他,但余又怎能拒绝?

待青祠长到八岁上头,他便由皇帝陛下做主,与绾华嫡长公主和温氏诚国公的嫡长女温淑结为婚约。

温氏曾经出过一位两宫太后,又是一顶一的名门望族,从前暗淡了十年,如今,怕是又要光辉了。

只是,与此同时,这也彰显出皇家的意思,这一朝,除却宫里的又一位两宫太后,元氏怕再也无人能发迹了。

不过,很好。不宠无惊。大抵许多名门都是愿意这样的。

可余远没有想到,青祠九岁时会离开余与元祁,赴行止求学,余也远没有想到,他的未婚妻子,温氏的小女孩竟然是……注定不会让元氏平静的那样身份。

而青祠呢?

他从始至终对我们都是淡淡的,好像是将自己的情感全都给了温淑,他对温淑的爱是我们这一辈人虽然可以流芳后世、为人称道的故事却无法匹敌的。

但他还是输给了一个人。

没人是真正能争得过那个人的,青祠也不怕输,只是,他再也无法回头了。

余垂垂老矣时坐在藤椅中,靠在元祁衣袖上时也曾想过,大抵,若青祠能人如其名,一生只呆在元府我们身边,想必也比这样要好太多。

但若真的如此,余估计又会想,余还是遗憾的。

温淑后来亲自为青祠写了悼词,亲自将他带了回来,她那日哭的很伤心,甚至整御林军三万浴血沙场的精兵都戚戚然。

作为他的母亲,余知道这不是青祠起初想要的。但这是她能给的最后的尊荣了,所以,余亲爱的孩儿,你能否了却今生缘分,往生勿要多思?

『完』


浮生若梦之白簪花(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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