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像(小说)

成像

我想,她定是有故事的。不然,她那不安分的眼睛为什么一直注视着我,让我好几次都站立不安,像失了魂一样茫然无措。

她就安坐在我的面前,而我的面前只是一张红木的桌子,桌子正安安稳稳地躺在我所在的里屋的木地板上。青红色的桌子散发着特有的幽香,从四面拥围而来,仿佛要把我吃进去。然而木的香气只是天然的雕饰得来,并不能让我瞬间高贵一点。此时,桌子上显得有些杂乱,两把红褐色褪了油光的木梳随意丢掷一旁,像两把被人遗弃的扫帚,让人无法生出怜悯的杂念。我摒着我独有的思考想到,如果母亲没有进来,我根本不会想到去整理一番。

我还是把目光注意到她的身上,准确的说,她的目光也一直注视着我。只要我一转头,她就会跟着我转头看我;只要我一眨眼,她也会照样重复着翻眼皮子。总之,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真是一个怪人。

“要梳头吗?”我把木梳靠近她,对她冷冷地甩了一句。

她没有说话,只是接过靠近的木梳,看着我额前的垂发,慢慢地顺下一绺乌黑的长丝。头发垂下的瞬间,有一股感同身受的芬芳缠绕,像是思念,又好似即将日暮的春光,把我代入在她的旖旎的容貌面前。我跟着她照做了一样的动作,把木梳按着纤细的指尖轻柔的放下,想必是心有灵犀。

我的面前有一串镶金的项链,一层泛出光亮的耀眼,时时衬托出她的夺目的仪态。她是多么令人骄傲的女子,那赏目的项链贴在她的美鼻的一侧,勾勒出一朵悦心的奇葩,无比自然而高贵地看着我,仿佛要把我比下去。彼时的我失踪在绝色的女子面前,像一个丑陋无比的女佣一样,任再好的妆容,也填补不了狰狞内心下的空白。

她把项链当作鼻环装饰着较好的面容,用红色盖头的轻纱笼住挽好发髻的额头,像极了一个天竺少女。她用一股神秘的微笑告诉我,她就是一个来自遥远王国的少女。她看着我,目光中闪着被夕阳映衬出来的金色的泪光,流出念叨了无数次的喜悦。然而这只是我的一种美好的猜测,事实摆在我面前,她并不开心,从她不再微笑的感伤中看到,一层轻柔的纱丽随着清风飘向恒河的河床上,被定格的一秒,哭泣了所有的感伤。

她跟我说,她是天竺的公主,爱上了一个低种姓的男孩,然而上天是不会应允这样傲慢无礼的偏见的。她即将踏上写满婆罗门世界里的征程,一个暹罗王子,既匹配身份又仪态自若,是上天给予她的最美满的选择。她被几只大象抬到身上,看着欢心鼓舞的子民脸上的表情,她忍着泪水,挤出一丝不自然的微笑。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一个公主的高贵,所展现的微笑必然是最美丽的。也许,这是她终将逝去的心结,任何人都支配不了,哪怕身份尊贵,更甚于一个普通的小民,都走不出自己的命运。

“私奔!”这是她对我说出的一句最让人震惊的话,来自这个天竺少女的口中,有一种别样的豪情奔涌在里面。她跨在大象的身上,眼睛迟迟没有游离出大街上的一个有着深蓝色眼睛的男孩。那是一个怎样的动情,胜过所有的礼教和种姓,只要两情相悦,必然被人歌颂。她在思考的间歇,从跨坐在一旁的暹罗王子身边挣脱出来,像一个疯子一样拖着长长的纱裙,往挤满人堆的地方挤去。她注视着面前的男孩,丝毫不会迷失一寸脚步的印记,她相信,只要背弃了所有的偏见,她终会战胜道德。

然而,她的明眸只给予那个深蓝色男孩一个温暖的歉意,她终于只是跨坐在大象上,没有走下身边王子的爱慕的呼吸。世俗的偏见和道德的谴责,挫败了她所有的自信。私奔,这个停留在她脑海里面的想法,随着远去的大象的足迹,渐行渐远。也许他和她,只是两个种姓的短暂邂逅,目光的送别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听了她的哭诉的声音,只好把项链从鼻子上放了下来。我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动作去安慰她,也不明白两个世界的男女为何有这么多撇不清的关系。只相信芸芸众生,被上帝安排以后,便被消磨了思维的棱角。婚姻不能私奔,爱情又何尝能私奔得了呢?

我应该停止想象,她的这一段经历不足以打动我。因为爱情世界的种种懵懂,已经走过了新鲜的悸动,任谁来经营婚姻,她都要承受时间的围城下最平凡的考验。

我把面前的梳子拿了过来,仔细地对着她梳妆打扮起来。我的头发有些分叉,每梳一根,就会觉出一绺连着皮肤的痛楚。也许二人世界里面,这份痛苦,势必成为两者从爱情走向婚姻的见证。这头发,有千种样式,我曾经喜欢把它垂下来,像个少女的样子;而今,我只好把它高高挽起,是另一种随着时间改变的模样。我梳好发髻,偷偷看了看她的微笑,只觉得她完全和我一样。

她变得云鬓高耸,发髻盘在一起,像是一个高贵的妇人,同时也失去了少女本应有的纯真。她的额头上清晰地露着几道皱纹,尽管用淡妆掩饰,却还是明显的暴露了年龄。现在的她,也许已经有四十岁。她的手依然光滑圆润,却也变得比过去臃肿一些,正如她那高宽的额头下日渐膨胀的脸颊,松松垮垮的,应该是变胖了的缘故。

也许嫁人以后,她的生活过得很惬意。在暹罗,她成了万众瞩目的王子夫人,几年时间,王子继承大统,她更是走上了人生最华丽的宝座。华丽的宝座,应承了最奢侈的舞台,舞步响应着王庭贵族的舞姿,把最动听的旋律撒给了人间。彼时的舞台上衣香鬓影,到处都是她的体香。她的追求者,慕名前来,不外乎一睹她的芳容。只要见过她的面孔,就会一一倾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面,完全忘记自己是谁。

“你愿意跟我走吗?”一个穿着别有军衔服装的男人单膝跪地,缓缓走在了舞台中央。对着所有人,包括那个曾经的王子,把每一个目光和灯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他应该是个高傲的将军,远比高贵的她年轻十倍。他有他英俊的外表和俘获女人芳心的甜言蜜语,而她已经失却了最好的豆蔻和芳华。对于此,她没有动情地说着什么,只是拖着长长的围着舞台而转的纱裙慢慢走向另外一侧的暹罗国王身边,同时又抱了一下站在这个国王身边的九岁男孩。男孩和国王长得很像,谁都知道,那是她的孩子。

“我有我的家庭。”她站在高处,俯视着穿着将军服饰的男人,只是平淡地说出了这句话,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难道你不想接受一个来自心底的浪漫的归宿吗?我可是比国王年轻的男人,他可以给你带来身份,地位,与你一切的高贵,我也可以做到。”男人依然没有停止他的诺言,为她倾情地述说。

“即便他不是国王,我也和他在一起。他给我一个组成家庭的允诺,就是给我幸福。”她的一字一句,让舞台再一次为她响起华丽的音乐。这一次,她的脑海里面,丝毫没有了热恋以前的不理智,连私奔的念头都没有闪过。

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多么希望她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旷世奔途。但是我想多了,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已经安逸在围城里面,再也不需要为爱情的私奔。私奔只是一厢情愿,浪迹天涯更是旖旎的童话世界,并不真实。女孩需要幻想,而女人有了家庭,则在乎真实。

也许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一段伤心往事,也是一段美丽姻缘。我为自己戴好了项链,也为自己悄悄地梳好发髻,只对着红木的奁匣发起了呆。匣子里面安躺了一对口红,涂在嘴唇上面,是鲜艳的红色。我揣着一颗自然而平静的心,对着她的模样,画着最后的一抹妆容。

“等等,你是谁?”我涂完红色的唇,只举得一阵阵地寒冷。面前的她,显得异常地苍老,脸色发白得像白蜡一样,连头发都是白色的干枯一团。她的唯一的亮点,就是稍显褶皱的嘴唇边上,描摹了一丝青春年纪的轮廓。

她还是那个她,只是变老了而已。她曾经说过,嫁给暹罗王子是最大的不幸,而成为暹罗的皇后是最大的幸福。然而,面前的她,躲在一间冷清的黑色房子里面,再也没有当初的荣光,只是穿着一件黑色的纱袍,痴痴地对着自己的影像发呆。她遭遇了什么变故?还是因为什么事情,让她从最幸福的女人变成了不幸的模样。

他们说,女人是依赖男人的奢侈品,当奢侈品不再变得奢侈的时候,就成了一无是处的雕塑。而她,也变成了这句一语成谶的罪恶的话的牺牲品。在几十年前,那个爱慕他的将军终于为了她发动了一场旷古的战争。将军说,红颜是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音符,而战争是为了最美丽的幻想爆发出的毁灭的咒语。谁都不希望战争,可两个男人为了她,甘愿挑动了这场干戈。

将军兵败城下,他成了反叛军罪恶的首领,被国王下令处死。原以为她的幸福会应为战争的结束而结束,但不幸的女人终究会被诅咒。她的已经成年的唯一儿子,因为战争,死在了叛军的城下,王子的死,让暹罗世界下的城池变成血红的污池。国王恸哭了三天三夜,眼泪都哭干了;而她也完全支撑不了日渐瘦弱的身体,终于在一场倾城的雨下累成一头白发。

她已年过半百,不可能再承上天之意获得一个儿子;而暹罗的国王也年过半百,终因需要一个子嗣的缘由,娶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她被曾经的幸福抛弃,变成了不幸的女人。另一个女人年轻貌美,而她年老色衰;那个女人为国王生了一个孩子,而她却意外地被人下了诅咒。王宫里面,到处宣扬着她不幸的身世下不幸的怨怼,像一朵乌云一样迟迟没有散去。丧子之痛,只是一个失却幸福的开端,与之痛苦的声音,为她修建了一座新的黑色府邸。她被曾经所爱的婚姻抛弃,像一场荒诞的梦一样,变得一无所有,只求得一头白发,慢慢枯萎。

“私奔。”我再一次想起这句话,悄悄地传唤她的耳边。而她迟迟不允,被心事所扰。她只是平平淡淡为着生活而累的暹罗老妇,耳朵上面没有银色的耳坠,脖子上面没有泛着光亮的项链,她一抬头,着实吓了我一跳。因为现在,她连脸上的妆都懒得画。

“老了,谁还求得年轻时的那种希望的念头。”年轻时不为私奔,老了,还求什么私奔。她的话,像冬日的冷风,狠狠地抽了我一脸,三日之内都能感觉到痛楚。

我的脸上都是冷汗,因为她的结局就是我的结局。冥冥之中,我都能感受到来自心底的一份挣扎。这是即将到来的未知世界的恐惧,我对着镜子里面的她,和她一起放下手,捋好同样尺寸的头发,用同步的动作,抹掉了一层刚涂好的口红,把它放在奁匣中去。我和她一样,正在等待一场来自不远处的迎宾曲下的幸福,那是婚礼的祝福,不是臆想出来的结局。私奔也好,安于幸福也罢,一个女孩最忐忑的一天,该度过总要度过。

我就这样漫无边际地和她说这话,母亲从另外一侧走了进来。母亲的出现,打断了里屋的所有宁静。

“傻女,还没画好妆吗?婚车就快到了。”母亲一脸和悦,走过镜子边,拿过一把木梳,替我重新把发髻梳了一遍。

“就快了。”我应允着,不好意思地回答,“妈,你说,结婚会变老吗?”

“不会,结婚是最美的。”母亲这样说,总觉得是安慰。

其实谁都会老,她也一样,就在刚才的镜子里面,从公主变成了皇后,又变成了老妇人,终究只是我的臆想。。

她,其实不过是一面安放在奁匣上的镜子里面的我,镜子里面的成像,通过母亲的梳妆打扮,在红木桌子上端正了美目的姿仪,像是出落尘世的天仙一般,让她脸上的红晕瞬间陶醉了我的绯红。她在镜子里面,和我连在一起,眼睛,嘴唇,脚趾,甚至是心,都在红盖头盖上的一刹那,勾起了我的心动的幻想。这是镜子里面的我,我的影子注视着最后一天的遐思,用最后的淡妆,恰如其分的流走几个小时的精心梳妆时间,为我的出嫁镀了一层红色的漆妆。我看着镜子里面没有变形的自己,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当作会心一笑,继而把她用红色的布头盖了起来。

——2015-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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