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叮咚响

我来到一个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地方,一个十四五岁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坐在水边洗着衣服。美妙的歌声伴着叮咚叮咚的泉水声,飞进了我的耳朵。

我定睛一看,是王燕,顿时满心欢喜。她也看到了我,对着我笑,银铃般的笑声飘了过来。我向她跑过去,可是她却消失不见了。我一着急,醒了,原来我做了一个梦。我又想她了,该去看她了。

01

王燕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分到了一个宿舍。开学那天,她穿着一身蓝色带白道的运动衣,这可是当年的时髦服饰(据说是亲戚送的)。我羡慕嫉妒恨地瞟了她一眼,有什么了不起的?到时候咱们比学习!

她的个子很矮,只有一米四几,但是身材很匀称,皮肤很白,只是鼻子上有几粒雀斑,一笑起来,本来不大的眼睛能眯成一条缝。

她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只剩下离门最近,我的上铺一个床位了。她冲着我们笑笑,“你们好啊!”,然后欠着脚把铺盖卷推上床去,看得出相当吃力。我不知道那时为啥不帮她一把,因为我的个子比较高,能够很轻松地把东西放到上铺。

她踩着梯子爬到床上,铺好被褥,又很快爬了下来。

我正坐在床边翻看语文书,她主动挨着我坐下:“你好,我叫王燕,你叫啥呀?”她的口音里明显带着山区的味道,我嫌弃地小翻了一下白眼,没打算跟她说话,不知她看没看懂。

王燕看我不理她,并没有走开,而是把视线移到我的床上。床内侧的墙上,我钉了几个钉子,还用光滑、雪白的挂历纸帖了起来。钉子上挂着我的两件衣服和一把二胡。我从小学习二胡,所以走哪带哪。

“咦?你会拉、拉、马头琴呀?”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大惊小怪地问。我没好气地往旁边扭了一下身体,翘着的二郎腿猛地放下。

“哎呦!”原来我穿着旅游鞋的脚踩到了王燕穿着拖鞋的脚面,她疼的叫了一声。宿舍的其他人都向我们看过来。

我赶紧转过身,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哈哈哈,没事没事,是我的脚放错了地方,不关你的事哟!”她一边摆手一边笑着说,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

“你这、马头琴,能伴奏不?”她的眼睛一直瞟着我的二胡。

“能啊!”

“那以后你给我伴奏可以吗?我可喜欢唱歌了,只是没人伴奏唱不准。”

“再说吧。”我用眼角斜楞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看我的书。

她见我不怎么搭理她,就踩着梯子爬到了上铺,还哼起了歌,我听出来,是首民歌《全水叮咚响》。

02

开学之后,我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找个人少的地方拉二胡,宿舍的其他四位同学两两一对地成了好朋友。他们每天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借书,一起出去逛街,没事了还凑在一起下五子棋、小儿跳棋。

和他们相比,我显得不太合群,有点融不进去。因为我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她们玩的游戏,我宁愿一个人发呆,也不愿意和他们多说话。

没想到那个王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我的跟屁虫,尤其是我拉二胡的时候,她就喜欢静静地坐在我身边,出神地听着,有时还帮我翻乐谱,我脑门上有汗还会轻轻帮我擦掉。

我慢慢地不那么讨厌她了,有时还会告诉她一些常识。“我这个叫二胡,不是马头琴,是一种民乐,但它和马头琴、高胡、京胡、三胡、板胡一样,都属于弦乐,他们的音色不同,把位不同,用场也不同。”

每当这时,她就紧紧地盯着我,一脸严肃地听着,有时还歪着脑袋思索,还会使劲地点几下头。

“唱京戏的戏班子,用的是哪一种?”她问了一个很专业的问题,我以当时掌握的知识给了她并不满意的答案:“京胡、二胡、唢呐,还有一些我也记不清了。”

“你这、二胡,能拉出《泉水叮咚响》的曲子吗?”

“能是能,但是不好听,那个曲子用钢琴弹出来才好听,像真正的泉水一样。”

03

宿舍的同学除了王燕,都嫌弃我拉二胡,说那声音比鬼哭狼嚎还难听。还义正言辞地命令我,不准在宿舍拉,也不准在她们能听到的任何地方拉,楼下的小树林也不行。

这让我很苦恼,也很无奈。我只能走得远一些,走到学校最北面的围墙边上。那里是个垃圾场,我只能捡一块平整的石头当座位,坐在垃圾堆旁边,演奏着民间最著名的经典乐曲。

苍蝇蚊子嗡嗡嗡地陪伴左右,刺鼻的混合臭味无法阻挡地窜进我的鼻腔。王燕拿一块废纸板,站在我身后,一下接一下地上下左右挥舞着。

尽管这样,我还是难逃厄运。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从家返回学校,却莫名地看到我挂在墙上的二胡断了一根弦,那根细细的弦,就像我养了多年的长发丝一样,被人狠狠地折断了,没精打采地耷拉在床上。弦上的松香末亮晶晶地闪着光,像是孩童脸上的泪滴。

我把书包扔在地上,一条腿飞快地跪到床上,一把扯下二胡,心疼地摸着断了的弦。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床单湿了一大片。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一步,没制止住。”我的身后传来一句怯怯的道歉声,我听出来是王燕。

“谁干的?”我怒吼道,整个床随着我的怒吼晃动着。

“是、是、是郭芳。”

郭芳是宿舍的老大,蛮横霸道,拉帮结派,嫌弃我最厉害的一个。前些日子还因为跟男生打架背了处分。要说那事可能跟我还有一些丝丝缕缕的联系,但我在那件事中,绝对是无辜的。

郭芳喜欢班里一位男生,追求了好久,但是那个男生有一天却对她说,喜欢我这样有文艺范又安静的女孩,于是她先用武力收拾了那个男生,又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扯断了我的二胡。

郭芳对王燕怀恨在心,也是因为这件事。

那天,郭芳第一个返校,一进宿舍,屋里没人。她四下看了看,发现了我的二胡,顿时心生歹念。她把我的二胡取下来,拿在手上左看右看,还试着拉了几下,那声音别提有多刺耳了,她自己也听不下去。

她一赌气,用手扯了一下琴弦,不曾想,细细的琴弦竟然把她的手指划破了,一阵生疼涌上心头,还流出了鲜红的血。她的怒气也随之升腾上来。她抓着二胡用力砸向床头,刚砸一下,王燕进来了。

“你干什么呢?砸小馨的二胡干啥?”

“你管呢?又不是你的?我想拿就拿!”

“你给我,这是小馨的宝贝,你不能动!”王燕伸手去夺。

“我偏要动,我还要砸坏它。”二人在宿舍撕扯起来,王燕的个子矮小,郭芳却身形高大,力大无比。她把二胡举过头顶,从床头柜里摸出剪刀,恶狠狠地瞪着王燕,“咔嚓”一下剪断了我的琴弦。

我心爱的二胡,像一个受尽屈辱地孩子,被郭芳丢进王燕的怀里,王燕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擦拭着二胡,又小心翼翼地挂回墙上。

然后,她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眼睛似要喷出火来,双拳紧握,卯足了劲,向郭芳冲过去。

她的头重重地撞在了郭芳的肚子上,郭芳猝不及防,蹬蹬蹬连续往后倒退了好几步,直接撞到窗台。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于是,她暴跳如雷,对着王燕拳打脚踢。王燕被打得鼻青脸肿,缩在墙角不敢动弹,直到其他室友回来才得救。

我回来的时候 ,她们带王燕去校医室了。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之间,虽然不太和睦,但也没有深仇大恨,王燕被打,她们还是给予了应有的同情和帮助。

我转过身,看到王燕头上缠着纱布,两眼乌青,本来不大的眼睛,现在更小了。鼻孔里塞着棉花,脸上脖子上青一块紫一块,左胳膊上吊着绷带,右脚也缠着纱布。我心疼极了,这种心疼,比心疼二胡还要强烈。

“傻不傻呀?干啥跟她硬拼?你哪能打得过她呀!”我从床上下来,轻轻扶着她坐在我的床上。

“我就是气不过,她凭啥弄坏你的二胡?”

“没事,二胡坏了可以修,也可以买新的,可你被打坏了多受苦啊!”

04

我自然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师,郭芳的家长也自然用人民币赔偿了我。可这还不算完,郭芳并不认为自己有错,而是固执地认为是王燕坏了她的好事,因此对王燕更加变本加厉,明里暗里百般刁难。

不知什么时候,王燕上铺的床栏杆被人偷偷卸掉了,我们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宿管老师说第二天就给安新的,可是当天晚上,王燕就从上铺翻了下来。

夜深人静,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突然,很大的一声响,清脆的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王燕的身体砸到了地上的脸盆,一滴冰凉的水,吧嗒一下溅到我的脸上。

我猛地坐了起来,扭亮了床头灯。同室的其他四位舍友也都惊慌失措地从床上爬起,探着脑袋,揉着眼睛,惊恐地看着地上的王燕。

此时的她正四脚朝天躺在地上,五官拧到了一起,嘴里发出“哎呦!哎呦!”痛苦的呻吟,倒霉的脸盆被她的脚踹翻到门边,咣啷咣啷晃动了几下,终于静止不动了。

我急忙跳下床,顾不得穿鞋,就去扶她,一拉她的胳膊,她叫得更厉害了。

宿管老师来了,可是王燕不让碰,碰哪里都喊疼。宿管老师请示了值班校长,叫来了救护车。王燕被呼啸着的救护车拉走了,宿管老师嘟囔了一句:“怎么一天也等不及?”

王燕的家长来了。正当她的妈妈跟校长交涉,是应该追究卸掉床栏杆的淘气学生的责任,还是应该追究没有及时修理床栏的宿管的责任时,她爸爸打来电话,王燕手术失败,造成高位截瘫,胸骨以下失去知觉,未来的日子里,一位十四岁少女,只能躺在床上,再也不能站起来,再也不能走路了。

这个消息,像一枚钢针,深深刺痛了我。我头皮发麻,眼冒金星,喉咙发紧,心口绞痛,两腿发软。我站不住了,赶紧扶着墙,大口地喘息。我欲哭无泪,头脑空白,不知如何是好,无助,自责,恐惧……

外面正在下雨,咔嚓一个大雷,仿佛炸碎了我的心,瓢泼大雨不住地敲打着玻璃窗,也敲打着我身体的每一粒细胞。

我记起,在王燕给我当跟屁虫的日子里,她偶尔跟我说起她的家里。她家在山区,爸妈都是地道的农民,省吃俭用供她和妹妹上学。

她的理想是,好好读书,将来考师范院校或者农口的大学,因为这两类大学都是减免学费的,能够减轻家里的负担。

她也有业余爱好,她喜欢唱歌,她的嗓音纯净而甜美,像甘甜的山泉水。她给我唱过《泉水叮咚响》,我觉得那首歌就是为她而作。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傍晚,我俩在垃圾场,她眼睛一眨一眨地说,“你给我拉个《泉水叮咚响》,我来唱,怎么样?”

我记起开学第一天她就说过让我伴奏的事,无奈地给她伴着奏,但是我必须坦诚地说,我的伴奏简直就是画蛇添足,还没有她清唱好听。

05

十四岁的我们,还无法承受这么重的打击,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她,更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助她,只是为她感到心痛不已。为她再也不能上学,不能陪着我练二胡,不能实现自己的远大理想而惋惜。

在我心里,总觉得她是因为捍卫我才落得如此地步。每次一想到这,我的心里就一阵阵绞痛。我知道,我永远都不能抛弃她,不能放弃她,我暗暗发誓,只要有空就去看她。

去她家,需要乘坐两个多小时公交车,下车还要步行半小时羊肠小路。而每次见到她,都让我的心灵受到震撼。

她每次看到我,都在努力地发出灿烂的笑,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但我分明能感觉到她笑容背后藏着的痛苦、悲伤、无奈、心酸。她身上的衣物虽然干净整洁,连发丝都一根根清爽服帖,但我依稀能闻到发自她身体的异味。

“气色好多了,阿姨把你照顾得不错。”我给她来了个标准的熊抱。

“这些年多亏我妈妈了,我这辈子恐怕是报答不了她了。”王燕的脸上突然蒙上了一层雾色。她低下了头,但是很快就恢复过来。

“谢谢你啊,又来看我了。”

“我想你了呗,不来受不了了。”

我拿出了带给她的礼物,智能手机,坐在她的床边,教她使用。她身体不能动,但是脑子并不笨,很快就学会了。

我给她下载了唱歌软件,告诉她,这个软件可以伴奏,可以评分 ,还可以跟其他歌唱者PK。她的眼睛放出了久违的光彩,眉梢轻挑,嘴角上扬。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跳下了山岗,流过了的草地,来到我身旁……”

她的歌声像一股甘甜的山泉,流进了我的心里,流进了我的血液,融进了我的每一个细胞,甜甜的,凉凉的,润润的。

王燕,就像这歌里的泉水,叮咚叮咚,永远伴随着我,让我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都充满了阳光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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