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练树镇的女人

京杭运河水在流过马家湾桥洞后向右手转了个湾,并入頔荡河,朝着苦练树镇流去。站在镇子口那棵粗大的苦练树下的坡子上,能看见那细细纤纤的河水缓慢且扭捏地绕着苦练树古镇向东边淌去。——摘于我的《游记》。



那时,也就是九五年左右有段日子,由于老房子拆迁,我租住在杭州郊区某个村民家里,约有三年多点的时间。同样在这个村子里租住的还有几户收破烂的人家。我曾作过观察:这些收废铜烂铁人家不同于那些走街串巷骑辆三轮车或拉个平板车到处叫唤收破烂的。他们的生意颇具一定规模,主要是收集那些串街小贩三轮车上的东西,然后打包装车运走。这些人分二拔:一拔台州的,以收购电器设备、笨重机械为主;另一拔就是那批苦练树镇出来的老乡,以收废铜烂铁、书本报纸为业。

三年多的租房子日子里,我就记住了这拔老乡中的一位,——四十出头点年纪的一位大姐,我只记住了她姓施,叫啥还真记不得了。我叫她施大姐。

说来也是凑巧,晚饭后我在租住屋里整理旧书旧报,加上孩子几年前的小学课本,满满的一大堆,拎了就去隔壁旧货老板家过秤,想换几个烟钱。

接手的是个大男孩,动作熟练,过秤报价,完了拎了磅上的旧书往墙边报纸堆里一掼,扭头朝屋里大声吆喝:姆妈——!隔壁老伯伯书本报纸一炮,三块六角!大男孩将个“炮”字音拉得高且长,听上去蛮有韵味。

“哦,”屋里有女人回应:“——好咯!好咯!就来,就呀出来。”闻声就见了被称作姆妈的妇人出得门来,笑嬉嬉的着条齐膝大花短裤:粗实的一支金项链搭在肥肉鼓出有二圈深深皱折的脖子上,十分显眼。——暴发户?这是我第一印象——。肤黑,水桶腰,齐耳短发,胸口肉肉极腰且晃荡 ,还趿双黑布老头鞋,啪啪有声。——不修边幅,与生活的社会层面相适——。这是更进一层印象。我如此不着边际想着时,妇人已走到我面前:“喔唷喔唷,个勿是隔壁刚搬过来咯大阿哥嘛!难得难得。”说着递了几张毛票把我,口中还叨叨着:“呶,三块六角洋钿,致细了拿牢。谢谢,谢谢照顾我生意。”她客气地说着,同时别过头去对边上的儿子道:“快点,快去搬只长凳出来,让老伯伯坐坐,憩息。个点东西拎过来到蛮着力咯——来来,憩息咯点。天嘛又热煞个人!吃力煞咯。”

在妇人的一大串说话声里,很快被我捕捉到了我家乡的韵味,忙好奇问:你们哪里人?你们苦练树人?

“个妠哪哈就听得出来?”妇人也有些目光惊奇,瞪了眼睛看着我:“——我就是苦练树人吆,呶,”——我见她用手在空中划了个圈——“个爿地方收书本报纸的全是我们苦练树镇上出来的人,蛮多的。大阿哥哪里人?勿要也是苦练树的?勿要是同乡哟!”

我哈哈笑出声来,点头算作回答。

“哈哈哈,咯吆是今天碰着同乡了。我看妠出来杭州应有年头了?凭个头人样,肯定混得不错!文绉绉模样,还戴付眼镜,到蛮登样子咯,一股读书人相道,是个教书先生?已一点点都勿像我们农村里出来的人哩,文文绉绉咯。看妠个点旧报纸拎过来到蛮难为妠了。”她笑得肥腰乱颤。

听闻,许是受了她情绪感染,我不禁跟了哈哈笑了起来:“还好还好,勿算太重。说说我是个教书匠,个点力把子还是有咯!”我用乡音回应她,意在更进一步拉近距离,实际上距离已近了许多。

“是咯是咯,到底还是男同志吆,个点力气肯定还是有咯。我是意思想讲下次,隔壁邻舍住嘞旁边,妠有事情定勿要客气。以后有点啥用力气的生活,——屋里头的——,尽管喊一声,可以叫我大儿子帮帮妠咯,搬搬抬抬,叫一声好了,就过来……”妇人说。

用家乡话聊了一会后,我告辞出来,知道了妇人姓施,苦练树镇边上的某个村的人,有三个孩子,大儿子、二女儿帮她照看生意,小女儿还在附近读小学。

由于有了老乡这层关系,平日里门口碰着彼此之间就能聊得上几句,家长里短、阴晴冷热的,关系热络了出来。有次我托她相帮带几斤家乡土产“薰豆”,没几天她拎了东西就过来了,死活不肯收钱。这我是绝对过意不去的,好说歹说一顿后,她推却着先转了话题,意思是说小女儿读书跟不上,自己圈子又都是呒啥文化的户头,婉转言辞。我听出音来:想要我帮着教教小把戏。我当然一口应承了——于我,这点小事是算不得啥的,况且又是同乡,客气客气也是必须的。她听我应了后,转身领了小女儿出来,欢天喜地,必定让孩子叫我老师:“谢谢你,真当谢谢你的,我三个小把戏里,总希望弄嘎一个读书人出来,有点文化,好撑撑门面。总勿好一门人家大大小小、一生一世以后都靠着收购垃圾过日脚的,被人家看勿起勿讲,今后嫁嫁老公都被婆家人看轻三分。”她接着又说:“他老伯伯,喔,勿对,要喊老师咯,他老师,呶,这个事吆,肯定不会让妠白白相帮的,我们苦练树人个点规矩是拎得清咯,场面上的事情顾得顾来的。”这个施大姐,言里言外的意思总使我觉得有点在与我做小生意的味道了,心里不是滋味。——可能是穷文人的楚酸秉性。

事后我也细想想:这个施大姐平时与我有事没事熟络也是有点目的的,门坎蛮精明。想到这里,我心里不免有些苦笑——文弱书生碰着只老甲鱼。

此后,施大姐的小女儿放学后就来我家的租屋里做功课,而我在数学语文作文上进行适当的点拔,并且,周日还进行一次绘画辅导。

半年后的一天,施大姐拎了一包东西过来,见了我马上笑容可掬:“唷!老伯伯嘞屋里头呢。来来来,送妠点东西吃吃,呒啥好货,乡下头屋里的土产,晓得妠蛮喜欢的。”顿了顿,她接着说:“搭妠讲一桩事情,我刚家长会回来,老师表杨,小囡儿成绩在班里头轧上去了,我面孔上蛮有光咯!今番就特地跑过来谢谢妠,也呒啥准备。”她将东西放了桌上又接着道:“要嘛?——还是这样好勿好,明天夜饭妠过来吃酒,我弄几只乡下头菜把纳尝尝?过来好好讲白相点。实话实讲,说说是老乡,又是我小囡儿的老师,嘎长辰光隔壁邻居做落来,一直呒不功夫坐落来搭妠好好讲白相点。妠明天板要来!讲定了!。”她最后用手指点点我,脸部表情严肃,以便加强肯定的语气。说完,更不等我应诺,背过身再从衣兜里摸个信封出来,也掉在了桌子上,转身笑吟吟飞快走了。我都没能把她叫住。



我一直有类似将“来而不往非礼也”这种孔孟之道顿悟出自己理解的能力。既然施大姐来过了,并要请我吃饭,我必须照去,礼品我照收,信封我也照拿。拆信封时我看见的是一沓钞票,二千。当时心里咯噔了几下:这种在校外私自“扒分”的行为,如果被学校里知道,后果是肯定严重的。——但最后还是收于囊中——首先我抵不住这个花花绿绿的纸币的诱惑不说,光说我的现状,我确实太需要这东西了:租房、开销、孩子、日后回迁安置时……。清高避不开现实。还好我至少已在渐渐改变自己所谓读书人的某种脾性了。这个改变或许是来自环境刺激、与旁人的比较;更或许是几十年来生活对我磨砺后产生了新的认识。

事物总是螺旋上升的,认识也是如此。

第二天晚饭前,施大姐的小女儿跑过来,拉了我去了隔壁她家吃饭。

从而,揭开了多时以来一直蒙着的有关施大姐的一段故事……。


酒过三巡,我的话明显多了起来,施大姐也同样,她完全是一种被酒精戳着神经后的兴奋模样。我借酒问她何不见你家男人?施大姐醉眼迷离,瞄了我几下,哈哈大笑起来,站起又坐下,端个酒碗在空中断断续续说起话来,我已明显听出她的舌头是僵硬:“勿要讲起!我爷触煞妠娘咯!男客啦呒一个好东西,良心嘞啦坑缸里,被狗拖嘞去了!”说完,我见她把酒碗往桌面上一顿,面孔阴沉,眼睛里射着狠光。我感觉到了她有种需要强烈倾述一下内心深处某个事情的诉求,而这个事情却却又是久未被碰触过的,引起她无限痛恨的。以至于她的恨劲瞬间写满了眼眶里、鼻子上、额头间、下巴尖。然而,……然而,我等来的是她的潸然泪下,悄然无声,却张着嘴巴。显然,她被我的问话点着了深处的痛点,但我是绝不想上去宽慰她的。

人有时需要情绪发泄。

我深知一个女人,长得又不怎样,拖儿带女,能独自出门闯出一爿天地并非易事。今天,可能是面对了同乡,也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更可能是我的问话,反正有了触极了灵魂深处的契机,使她情绪反应上出现了把控不住的举止。

我坐在饭桌前,静待她这一波情绪平复、结束。几分钟后我见她抽泣着在边擦眼泪鼻涕边叽哩咕噜了,心里估计这波情绪缓过去了。在这等待她平复的时刻,我脑子是空白的,时间也是静止的,我没想太多的东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经过了身心的起落,她终于又回到了现实空间,回到了饭桌子前面。我听她叹了一声笑笑后郁郁道:“——哎!难呀……。妠讲一个女人家。”



九十年代初,施大姐的男人跟了一批苦练树镇上人出来闯荡世界,最后在杭州落脚,开始了全城收废品的生意,走街串巷,合伙成帮,推举了领头,划了地块,人多势众,赶走了一些其他省市地区的零星小贩,慢慢有了根底,日子渐渐好过。

那时,施大姐一人在家务农照看孩子,还没有小女儿。不多久她第一次收到了男人外地汇来的钱款,着实开心了一阵。

由于她已是二胎,被罚了不少钞票,手头上没有多少余钱,一直欠着村里几百块罚款的余额。村计生干部还再三上门催款,让她钞票早点交来!

“我到要看看妠再敢生一个试试看?看我敢不敢扒妠房子去!真还当我吃素食大起来的?”

说要扒了房子,村干部的话使施大姐着实吓得不轻。

汇款第二日一早,施大姐急急就去了镇上邮政局取了钱,割了点肉拎着回村。路过计生干部屋里时,进去补交了罚款,并再三强调:“勿欠妠了!现在勿欠妠了!”等收了计生干部开好的单据,往口袋里一放,拍了拍说:“钞票今天总算还清了。个件事情压了我胸口头几年了?如今二女儿都要读初中了。今早交了把你们了,总算是完了一桩心事。钞票付出去,肉痛是肉痛咯,但啥人家屋里头怕人多咯?二个!我儿女双全,福星高照,想想身子骨头就轻松!。”说着瞄了眼计生干部又道:“要吆?今早开心,——想请妠夜饭屋里来吃点酒?我弄几个菜待待纳?随带便叫一声村长一道过来?呶,”——施大姐扬了扬手里拎着的猪肉——“刚镇上去切回来的,新鲜着哩!”

计生干部听得出施大姐交了罚款有点示威来寻事的味道,冷冷地回了她:“勿要骨头呒不三两重!男人外面赚了呒不几个铜钿就勿晓得姓啥喊啥了?轻飘飘路也走勿像腔调了!勿去!我看妠到还有几个苦胆,再敢生一个我看看?看妠!”

但,施大姐的第三个小孩还是不期而至。

施大姐的男人,这一路过来生意、手气统统蛮好,加上杭城规模性的旧城改造,拆迁搬房,废铜烂铁、书本报纸收购量非常大,腰包日渐丰厚,不时往家汇钱,并商量着扒了旧屋盖新房。

有天,男人抽个空闲,回了趟苦练树镇上。夜里,将腰眼里的打算建房的钱票给了施大姐。坐在床上,面对花花绿绿的一大沓钞票,彼此心花怒放,相拥了要高兴一次。

男人问:“要吆再生伊一个?”

施大姐马上应了:“好呀!”随后一想,节育环还在身体内,忙讨教男人:“环还在身上哩?”

男人咬咬牙道:“取了!”

“可能要犯王法的?”施大姐将信将疑,迷惑看着男人。

“管伊只卵!明早天勿亮我便托了私人去弄掉!打听过了,现在镇上我们收垃圾的个班硬鬾,好几个都叫‘屋里的’弄掉了。裤裆里的事情,只要自家嘴巴封牢,勿讲出去,呒不人会晓得。老子现在有铜钿了,想再弄一个出来有点啥了不得的大事!不就是难为几张票票,罚几块铜钿吆?出事男人家顶着,无所谓的!”男人在上面语气显然有些澎胀。

施大姐在下边听了,信心倍强,咿咿呀呀应诺一阵。是夜,俩人缠绵有加。

第二日,男人领了施大姐,去了邻乡的一个私人处所,花了三百铜钿,完事。

男人过后,对造房子心思全无,趣味全在制造小把戏身上!每月一到关键时刻回苦练树镇一趟;一到关键时刻就回苦练树镇一趟。没几时,施大姐报信:有了。

男人大喜,更加勤快走街串巷收购废铜烂铁,更加紧急打钱汇款。三四个月过去后,施大姐看看肚皮,心想纸难包火,迟早要被人识破了道道,便寻了个借口,跑杭州找自家男人去了。

男人见了自己女人,喜上眉梢,商量定当:女人暂留杭州待产,做饭洗衣,等出了老三,再回乡下也还不迟。说话间,男人见天色渐暗,又有半壶烧酒落肚助力,见施大姐半倚在床上,便关了门,早早定要熄灯高兴一次,被个施大姐一把推开,怒道:“勿要性命啦!妠勿来管我性命到勿要紧,肚皮里的小东西妠也勿管了?真当勿是腔调!死旁边头去!去去去。”说完旋转身子,屁股对着男人管自己睡去。男人闷闷不乐。

这样男人早出晚归,推辆板车收购废品,女人在屋里做些家务,洗洗补补。小日子在相安无事里过了半月有余。

但近日,施大姐男人几乎有点打破常规,作息不太正常。时常昼伏夜出,但每次凌晨三四点总能匆匆回来,纳头便睡,更不多语,但神色举动上总常露出郁闷慌乱之色。施大姐见状,也不去多想多问,总以为是男人做生意吃了累或者在盘面地块上有碰着个不顺心意之事。

有日,施大姐做好夜饭,就等自家男人回家吃饭,可左等右等,一直到第二天天亮还不见他的人影,心里有点急了!——是勿出啥咯事情了?要不搓麻将去了,忘记了时辰八字?左思右想,毫无原头,就急匆匆出门拿公用电话打了传呼,只是半天不见回音,便低头心事重重回到屋里,却见了几个汉子早围在屋前,其中还有一个民警同志。——“出怪事了?”施大姐心里咯噔一下,忙抢了几步进屋,就见着了自己男人埋了头坐在一堆废报纸边上,脸孔煞白。

施大姐看看自家男人,又望望身边民警,还没开口,听得民警问她:“你姓施?是他老婆?身份证出示一下?”

施大姐照着做了,心里着实无底,怕是出了大事,手有点发抖,声音发涩,头皮更是一阵阵发麻,脚跟软软发怵,以为自己肚皮里的事情露了馅子,赶紧上前去讨饶认错:“民警同志,我肚皮里已经五六个月多了,我晓得逃出来是破坏了政策,明天保证就去医院做掉,保证……”

“谁问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正式告诉你,你丈夫嫖娼宿娼!还有,伙同他人偷盗电信电缆及偷盗附近建筑工地上的钢筋夹头等事,有待进一步调查取证。今天来是通知你,这出租房里的东西暂时不可移动转卖,你所知道的事情尽快要向公安机关报告,房东和村里要做好配合工作。你如隐满,后果自负!……。”

施大姐朝着民警嗯嗯啊啊一阵后,眼看着自家的男人被带走了。她先是听了一席说话后,头脑怦的一记朦,过后目瞪口呆地立在门口的水泥地上,看了远去的他们的背影,良久,终于朝天发作了开来:“妠个天杀的,勿要面孔的老东西精,有嘎憋勿牢?要到外面去弄婊子,妠个吃枪毙的东西呀,叫我还有面孔回到村里去呀!叫屋里的人以后还好做人呀!叫儿子囡儿今后还有啥面孔做人啊!真当面孔都没了,祖宗的面孔都被你剥得精打光了,妠个只寸短棺船(材)里钻出来咯青头鬾啊……我前世到底欠着你啥了呀?……呜——。”

施大姐扒天扒地,跳脚拍手,寻死觅活地在空地上哭喊了一顿,渐渐体力不支,塌软在地上,左右同乡同行众人见状,忙上去劝住,软硬拖抬进屋里后散去。施大姐一人独坐到天亮。



一月半后,走完所有司法程序,法院判决下达:盗劫通信电缆加上嫖娼,再加上收赃销赃,团伙作案,数罪并罚,施大姐的男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没收赃款,罚金二万。

施大姐也晓得了事情的真相。日子一长,情绪没了原先那般激烈了,想想也是没法,唯有气出肚皮外!怨只怨自己没有管牢男人,从而出了糗事:

——出事那日,前半夜,施大姐的男人准备动手去切割水漾荡东弄里新铺架好的一段电信通讯电缆,伙同了几个同道中人,先去踩点打向。一看弄堂里还不间断有些过往行人,算了下为时尚早,就无聊地在弄堂口游荡起来。此时,却在弄口路灯下碰着了几个站街女子,风骚举止,百般挑逗,几个男人,尤其是施大姐的老公,可是多日没吃着了荤腥,那里还经得了面前女人的扭捏作态,再加上女人身上散过来的雪花膏香气,着实刺激了神经,当时性起。看看时候还早,便说好价钿,一前一后径直往就近桥洞下钻去。

俩人你来我往,急煞煞事毕。站街女裤带还不成系实就来讨要铜钿,施大姐的男人忙从腰兜里摸出一把毛票全给了。站街女快速接过毛票铜钿,估计有些生气,用不屑眼神斜了他一眼,彼有些看他不过的意思,并在鼻腔里“狠狠”掼出二声,明显带着怨愤地走去几米,借个光亮处点起毛票来。没半分钟头,这里男人还在地上拾搡晚上要用的工具,刚将一把大力钳拎起来,那头站街女火冒冒就已赶到身后,一把将男人的衣领提了:“你个不要脸的,还是算男人吗!说好三十块的,如何就少了我三块钞票?”

“是吗?不会的唷?我如何就少了你钞票了?你再点点?”男人有点将信将疑,以为站街女要黑他几块铜钿。边想边就徒手去摸自己的口袋,想想多给几块于她也无妨大事,反正近来腰包有些鼓胀。但这一摸让女人大失所望:他口袋空空。

“呒不了!”男人二手一摊:“就你手上个点了。”

黑暗里,站街女立马火气梗上,手里毛票往胸口里一塞,直挺挺扑了上来,一把抱住男人腰眼:“你妈妈的皮痒?是不是哪根骨头犯着贱,要正一正!是不是?你先不要走!妈的,想得了便宜卖乖?天下没这般好事。今天不算清了你不要想走!敢不给钱,老娘我报警你看!反正东西还在我身里。”

“我袋袋里真呒不了,不信你搜!”一听报警,男人不免有些慌乱,说着急急翻开了腰兜:里面只有一个记帐小本和夹在本子上的一支圆珠笔。男人想了想说道:“是勿是呒不骗妠的?真摸不出钞票了,不然肯定不会少妠一分洋钿的。——要不我出个欠条把妠?妠先放开我,我出个条子,多写几块上去。明天肯定还你?你先放开!”

站街女想想也是再无好的法子,便允了。

这里欠条刚写就收好,那边暗处就有几条汉子斜刺里冲了过来,亮明身份:工人纠察队!孵你们小样的多时了。干得什么好勾当!

“工纠队员”也不等了他们各样狡辩,双双被一把拿了,带进派出所里。分开一询,名字住地,职业电话,各不相合,漏洞百出,牛头马嘴。所里同志连夜再去现场取证、釆样,又有欠条佐证,卖淫嫖娼座实。

所里同志又依据施大姐男人随身携带的大力钳,小撬棍等工具,再次突击,深入挖掘,破出了当时辖区里的几个偷盗电信电缆大案。保了一方平安。

此为题外话语,按下不表。



那日,房东来收月租,施大姐面有难色,拿出平时积攒的仅剩的几十块钱给了房东,见施大姐哎声叹气的,便问她男人有消息不?施大姐听问,声未出到先哭了出来,抽咽着说判掉了,有七年哩,我个女人家日后也勿晓得日脚过勿过得落去呢?房东连连宽慰,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见了施大姐还在啼哭,摇了下头,等了些时间后说道:“房子要不你先住着,不可性急,性急吃不得热豆腐。生意吆——你大了个肚皮我看是也吃不消出去做的,要不是不是先把眼面前房子里的货物托个同道熟人盘了出去?先弄点现铜钿,过了这关,活过去再说。再要不也可以先回了农村老家,等肚皮里的伢儿生出来再寻活路,到时候出来不迟。……你看如何?想好了先告诉我一声。要不你看还是这样,你先回老家去,这几天先将货物盘出去,弄弄干净,长时间垃圾东西堆在屋角落里,气味不好闻不说,还招蛇虫百脚、蚊子苍蝇。等生好伢儿再来?我是随时欢迎的,你如心思定了下来,这个月房租我可以不收,还了给你。也算是你我邻舍隔壁一场!不要哭了,当心身子骨头哭伤。哎——,男人不在屋里了,有啥难处你尽管说来,千万不要客气哟。”

施大姐闻言,立马听出言里言外的音色:逐客了。便就收了眼泪,笑着说道:“这恐怕勿太好的,住别人家房子,租钿肯定要给的,到勿是啥咯客气勿客气。尽管我男人进去改造了,日后日脚到是没了着落,女人家吆,嫁个男人吃男人的,但房钿是一定要给你的,桥归桥路归路。我到是要谢谢妠帮我出的一个主意,蛮听得进咯。也好,明早一早就去托熟人帮盘货色。真当谢谢妠了!”

房东拿了钱退去,施大姐重重关上房门,心里恨恨道:“呵呵,真是的,啥咯人呀!又勿见得欠过你一分铜钿。尽里些落井下石的货色!”随后便心里头沉沉地躺在了床上,细细地起了日后如何过日脚的心思:……明早先去寻堂兄,问问伊看……看有没盘货……的……?想了没多时便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清早醒来,施大姐赖在床上又细想了一下有关盘货的人物钱账等细事,一骨碌起来,跑公用电话call了堂兄的传呼,不多时回应来了,说是下午二三点钟准来。放下电话机时,施大姐明显感觉肚皮里有东西在蹬她,她摸了摸肚皮,理了下衣角,自言自语骂了句:“娘卖咯东西,来的勿是时光。”付了话费走了。

堂兄来时带了几位帮手,清点了货物,过磅算账,作了交接,金属归金属、书本归书本的装了几三轮车,临走说道:“妹哎,本来妠个些东西是勿值几个钿的,我也是看了你确实眼面前碰着了难处,肚皮又要快达月的,加上大家亲戚半边的,更是看勿落去,妠落魄在外面,此时我如勿来帮你,讲到老家屋里,村里厢人家要戳我祖上背脊骨头。今后我回到家里见了邻舍乡亲也呒啥面子,妠讲对哇?良心肯定要摆嘞当️!所以,三轮车上个点货色吆妠也不要多讲多想,就值了二三千洋钿,今日我就多给了妠几块,算了拢共三千五百块拉到!我反正稍稍吃亏一点也是无事,都是近亲近邻,反正日后还有往来,多出点钞票妠就当养小把戏时我与你嫂嫂的随礼份子了。”说完付了钱,推了三轮车就走,临走还不忘强调:“我是看中你家男人的盘面才来盘货的,上午接了电话我特意去会了下盘头老哥,难为了我好些铜钿的。江湖码头规矩吆,礼数上也是呒办法的。老大点过头了,从今后我就不客气啦,连货带盘面,我接了!”

施大姐点头诺诺称是,看着堂兄和三轮车远去后篡了把手里的钞票,心里很不是味道,——自己心里估估少说也值了五千六千,如何只有三千多了?我估错了?他算错了?百思不得其解。闷闷不乐回到屋里,看看四壁,已是井空甏空,呆坐着越想越来了气,却又没地方撒。想着想着就觉着有种无助的情绪断不了地在胸口头翻滾,不免生许多伤感来。此时突然感到肚皮里又被蹬了几脚,马上用手抚触了一阵,眼泪也随着无声地挂了下来:“——哎,这个日脚过得。真当是叫天天勿应叫地地勿灵,要死死勿了,活又活勿落,苦相摆出呀——!”

粗粗算来,肚皮里的小把戏也有九个月勿到几日了,应当作些打算:回老家镇里卫生院是不可能了,又是超生又是没有计生指标。在杭州大城市医院生产更是没有可能, 不光需要计生指标,还要出示七证八证,麻烦不说,手头上根本没有这些东西。想来想去,想到了房东大妈,明早先去探探口风,问问有无路子,试试有无法子。那晓得,大清老早开门便碰着房东在扫院子。施大姐挺了个大肚皮急急上前一问,房东大妈脸色立马阴沉了下来:“你个女人家,苦胆真算大的,我还一直当作你是头胎身子,真不晓得你肚皮里的是第三个伢儿!你们外地佬个胆子真当不小哩!这是要犯法的事情你们也是吃得消做得出来的呀,我看你是要吃官司去为止的。”房东一直喋喋不休数叨时,把手里的毛竹扫帚地上一掼,转头转脑四处一望,见大清早上,周边无人,便放缓了语态问道:“几个月了?”

施大姐清清早上吃了一记数落,闷了头,抬也不敢抬起来,那还顾得了回话。样子看上起被房东的一席说话吓得不轻。见了房东再次轻而短促地问了一遍,才勉强回道:“马上要生快了,九个月不到几日。这不是没了法子了吆,你也看见我的日脚的,这几个月在过啥个日脚也只有鬼晓得了。天上菩萨保佑,活勒啦世间上我自己觉得已蛮勿错了。我这勿是实在呒不法子了,就想出来先问问妠看?”施大姐边说边抹着泪来。

这房东大妈见状,先是陪出不少眼泪,同样抹了下眼睛,劝慰道:“你先不要哭了,这个样子过日脚我看看是以后苦头有得吃的,再说哭哭也解决不了事情,急吆也不要急的,船到桥头总会直的,是不是?先不要哭,我帮你下半日去打听一下。我们村里东头原先是有个外地接生婆的,就是不知道现在弄不弄了,况且你的情况她肯不肯弄就不一定的。放心我马上就过去问问。但,我有屁放在裆里;有话讲在明里,明人不说暗话——你小伢儿万不可生在我的屋里,生产前立马搬地方!村里对这种超生事情盯得紧,我是吃罪不起,拜托帮忙!”说完房东捡起地上扫帚往墙角一放走了,边走边一路埋怨:“什么女人?一个劳改一个还偷生超生,我真眼乌珠日瞎了,弄这种房客进来,是风水不好还是前世作孽!……。”硬是将施大姐一个人留在了院子里,呆呆的全听进耳朵里。

傍晚边,房东领了个六十来岁的老妇人见了施大姐后先退了出去。老妇人道:“杭州这边依你的情况要想生伢儿是不可能了,况且你房东意思她也是有些忌讳,怕是血气太重,又不晓得做产顺利不顺利,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果有个万一,房东老太婆是绝对不肯应承了事的,毕竟人家是新造没几年的房子。所以你如要在我手上生了这个伢儿,须另寻数块,又为稳妥之宜,你看这样行不,我与你一道进山里去,越远越好,待伢儿出世你再回来或随你作其他安排?”

施大姐头点同意。

老妇人又道:“那既然同意了,这个盘缠铜钿算一算。”说着妇人伸出食指在空气里划了一划:“一千,暂定。多还少补。”

见施大姐有些肉痛的样子,老妇人立马补充说,这不算贵你铜钿的,你想车马费、住宿费、吃饭接生等,不贵你一分洋钿的。“如果同意,我下月初来接你过去,最多也就住一个月左右吧。”老妇人最后说道。

施大姐无奈只好全都应承了老妇人的意思。当问了声去何处生小把戏?老妇人不耐烦地冷漠说道:“不会把你卖掉的!问来问去、问心问肝的。放一百个心,过几天到地方你就会晓得的,离这里三四百里路,山里头!说了你也不认识。”说完收了定钱走了。留施大姐一个人心事重重坐在空荡荡的屋里,不免又难过起来,眼睛湿湿的:今后的日脚……?

第二日一早,施大姐见着房东,急急走上前去,把要进山生孩子的事吱吱唔唔说了个大概,最后提出要退了房,等生了孩子后就回老家去了。房东爽快答应了:“好好,生了伢儿如果要来可以再来,随时欢迎。”说完冷了脸转身就走,边走边三步一停地高声喊:“你过一会马上屋里去拾一拾,我是立马要租出去的,铜钿银子的事情等不起的,一日是一日的钞票。喔,还有,这个月你到是没住了几日,我就不收你钞票了,算作你养伢儿的随礼份子了。邻舍隔壁一场。就是欠我的水电费是要算一算的,都是你自己用的。”

“嗯嗯,谢谢你了。”施大姐应诺着,眼见了房东的这副腔调,苦笑着摇摇头,朝着房东背影嘟嘟几声:“面孔比书还翻得快……。”



可能是路途颠簸,也可能是由于水土不服,或者是因为施大姐心里紧张、害怕,反正到了山里没几天生了个女孩。次日,老妇人过来说话:“我的事情完了,过一会就先走。你好好养着,反正你付的是一个月的钱,吃住应该没问题。只是,只是如果月子里你要叫人单独服侍,我可帮你叫人,二十块钱一日,月付的话五百起步,要不?人有的。”见施大姐没有回响,老妇人看了看施大姐身边的小毛头,夸了几句顺风顺水的说话,还关照施大姐月子里不要见风不碰冷水后,突然话峰一转,神秘兮兮地压底了声音道:“是这样子一个事情,你如肯,价钿可以商量。反正你也算是超生,违反政策的,你们老家农村知道了也肯定没个好果子吃,将来小伢儿养大肯定落得个没户口没田地没口粮的结局,还要罚款。现如今,你口袋里又没有多少铜钿去交得了这个罚款。一个女人家,养个黑市户口小伢儿,我看看是今后落去的日脚苦头有你吃了。还不如听了我?”

听了老妇人的一番说话,施大姐心里马上明白了怎么会事,很是紧张了出来,头摇得货郎鼓似的:“勿勿勿,个是勿来事的,我自家身上跌落的肉肉!勿勿,勿肯的!亏妠想得出?再苦再难都是勿肯的。如果万一日脚有一日过勿落去,我们娘与囡儿俩死也死在一道!”

“你再想想,再好好想想?不要马上回话掉。有人家肯收,尤其是这种血毛头,价钿大的。你再好好想好了告诉我。我也是为你好。我赶车,先回杭州去了。”老妇人寻个台阶,拉上门走了。

施大姐与同样在这边山里私生的三四个女人挤在一间屋里过日子。半月多点的一个上午,老妇人又带了个大肚孕妇来到这间屋里,等安排妥了后径直过来问旋大姐,上次提起的事情有想好没。见了施大姐坚决地摇了头,老妇人就转了话头:“也好,不难为你。这里你日子差不多了,算算也有小一个月时光,要想再住也是可以,就是要交钱了。不过,不是我要紧要慢地赶你,我看你气色蛮好,人也白胖了出来,还是准备准备早点回去算数吧?”

“嗯,好,就这几天,马上走。”施大姐很清楚目前她自己的状况,袋袋里所剩无几,根本没实力再住下去的。就是想不好到啥地方去,还有啥地方好去。于是神情黯然。

老妇人也是多少知道一点施大姐眼前的情况,看看施大姐呆木在床上的样子,到不免起了恻隐之心,想了想,态度柔软地问:“你的情况我多少晓得一点,非常不容易,加上还要养伢儿,又没有了正常的来源,一个女人家过日子,我理解的,非常难!我上次劝你手头上伢儿弄弄掉变几块现的又死活不肯。这些我统统能理解,我也是女人吆,身上跌落来的肉吆。要不这样,你看好不好?——我娘家有个兄弟,剃头匠,四十多岁,一直没有女人成家,平日走村串乡给村里老头小伢儿理个发刮个痧什么的,生活过日脚是没问题的,就是想寻个女人,烧烧洗洗,知个冷问个暖的。剃头佬人模样还行,人性格也老实巴交,就是两只脚有点长短,走起路来感觉看上去路不太平整似的,就这缺了点,脑子也蛮好的。肯还是不肯,就你一句话?”

走投无路的施大姐略一想就爽快应了:“我先搭妠讲好,不好白去,没这种道理的,多少要拨几个钞票把我。他能给我几钿?”

“这个当然有的,应该的。但说好,明人不说暗话,”老妇人这边一看施大姐答应了,也变得爽快出来:“你到底不是啥黄花大姑娘,又抱了个毛毛头过去,价钿肯定没有大姑娘多,我们这里风俗,一般嫁女儿,彩礼定礼见面钿加起来是一万一,讨万里挑一的彩头。你肯定是没这个数了,但一千零点肯定有!这我明天就去说了,尽量多要点给你。你等我几日。”

施大姐又问:“男家,——就是你说的剃头佬啥地方人?”

“不远,翻过二条岭就是。这里去的话当日可打来回。明天我就帮你去打探了这事。好事情哩。”

老妇人不日就领了个跷脚男人来见施大姐。三人一五一十,三头六面将事情讲清楚后,跷脚佬推了辆自行车,将施大姐的换洗物件往车子上一装,要施大姐坐了车扛子上走了。临走,老妇人将施大姐拉到一避人处,摸出一沓钱给她,说是彩礼什么的:“一千八,收好!男家先起只肯出一千五的,我好话丑话说了一顿,将你的情况摆了摆,最后总算肯加了点,……。”

听了这话,施大姐心里边反到有些过意不去,忙在手里的钱里抽出二张要谢老妇人:“廿块铜钿,你拿牢,算我谢你!”

老妇人是死活不肯接手,一个劲推托,要施大姐好好过日子。边说边推着施大姐到门口,嘴里客气道:“要不吃了早中饭再走?”

那跷脚剃头佬笑咪着回道:“不了。要是我脚头子快点,路上推推骑骑,还能回家赶得上烧夜饭哩。”说完带了施大姐走了。



施大姐在剃头匠屋里过了半年日子,身体将息也已差不多了。也别说,俩人在同一个柴火灶里吃饭,到生出许多情感来。男的早出晚归,女的扫地抹桌,再种点地里营生,日脚到很是滋润。况且,跷脚佬待施大姐真心不错,平日里晚饭时点回来,手里总拎点荤腥油食,说是今天什么村堂杀猪,明天那里赶场喜事,少不了理发刮脸修面,东家也就顺便送些棒骨猪肚,油饼米糕。半年来,施大姐确实胖出许多。

——按当时刚生了小把戏后的现状,听了接生老妇人的一套说辞时,施大姐有自己肚皮里的一番心思的:着实是应该寻户人家安顿下来再说,过了难关,看看情况,三月半年后,卷了这一千多元彩礼定钿,逃掉再说。

但现在,这个跷脚男人,对她也是确实不错,象是要同她过日子的样了。如果不是想着了老家儿子女儿,她是不会提出要回去的。

那日,施大姐做好饭菜,还从酿酒缸里打出一瓶米酒,就等了剃头匠回家。半个时辰,听院里狗叫,知道人回了,捋了捋头发,迎了出去。打水洗脸一番,坐落桌边准备吃饭,剃头佬见了酒瓶,忙问今天什么日子?还有酒吃。

施大姐笑咪咪不语。

剃头佬见她不语,也只顾着自己吃起酒了,半碗酒落肚,却总不见施大姐动过碗筷,心里纳闷出来。便又问:“你如何不吃?看你模样,你今日心里一定有事。”

这被️一问,施大姐推了推眼前的碗筷,吱唔一阵后道:“你先管自家一个人先吃,我慢慢再吃,有点事想先说把你听听,听听你的想法?”

“嗯,说吆。”剃头匠抬起头来,等施大姐下文。

“个事情是这样咯,我也来了半年多日脚,小把戏生出到现在名字还呒不取过。你走南落北见的事多,我一直想给女儿起个好听点的名字。就是想问一声,有没有你认得的有点文化的先生,我小把戏的生辰八字给你,叫人家帮起个名字,吉利讨喜一点。出点铜钿也可以的。”

跷脚剃头佬听了此言,以为是什么大事,紧张的神色放松了七分,不免笑出声来,大口吃了一口酒,说道:“哈哈,还当是啥大事情,小事一桩️。我看后岭子那个小学,有个男老师,每月寻我剃一次头,明天我就过去,托了他帮起个名字。这个到也是要紧的事,以后落户口,分地基,读书统要用着。明天我一早就去,来,今天先吃了饭再说,你也吃点米酒吧?”

“嗯,好呀。……”施大姐欲言又止,剃头匠没能看出。

剃头匠问施大姐:“你这女儿听接生婆说早产的,早了差不多一个月?要不我给她起个名字?其实我有事没事的也想了多日,就怕说出来你不高兴,反到弄个没趣。你看看叫‘九月’,如何?。”

思考了一阵子,施大姐觉得很是合式,最主要的是:——“九月”这个名字到是记着了自己的一段经历。 于是随口道:“蛮好,就叫‘九月’了。你到是脑子蛮活络,这个名字好听!”

剃头匠见施大姐开心,呵呵着厚道地跟着高兴:“你觉着好听就好。”说完看了施大姐还带幸福的脸色,忙试探着问:“其实,这事我也是想了许多时候了,就是一直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你看一下,小孩有了名字,这个姓氏是否能随了我的姓?这事如成,我日后必定好好待你们娘俩!可以插香起誓!”跷脚佬很严肃的样子。

施大姐一听,领悟了跷腿佬的心思。再加此番俩人言来语去的,到了比较顺汤顺水托出自己底牌的时候了:“这个到是可以商量,况且这半年以来,你确实对我们娘俩不错,我这边心里头是早已感激不尽的。不过,这种事情我想我应该与我屋里头的人去商量一下,看看行不行?你也是晓得,为生九月这个小把戏,我也算是吃了不少苦头,又在外面过了有半年多时光,老家屋里还有儿子女儿,是死是活都勿晓得,。他们更不晓得我是死是活,不晓得我在哪里。所以我定要回家一趟。再说,你真要我同你过下去,我还要去牢间里打个离婚官司去。”

跷脚佬一听对方提起要回去,马上警觉起来,口气一变道:“这个不行!你不能回去!去了你肯定是不再来了。我除脚不灵外,脑子还是好的。你这如果一走,那是洋炮洋枪都打不着的事了。不能去!”跷脚剃头佬态度坚决,说着站了起来。

“我一定会再来的,事情办好就回来,与你过日脚。”施大姐有了肯求的味道。

“不不不!你不许走。实话实说,为了你我花了许多钱的,连头夹尾,彩礼谢媒,八千多钞票,八千多哩,全给了你才请了你这娘娘回家。我实话相告,我是一生的积蓄,一剃刀一剃刀赚来的,省吃俭用。不容易。你今说要走,肯定想一走了之。我这边不就是落了个人财两空?笑话!我还活什么活!”

“啥咯八千多块!屁!你放啥咯屁?我只到手一千八!我告诉你。”听了剃头匠的言语,施大姐不免性子急躁起来,音色高了八度。

俩人僵在饭桌前,心里都明白了钱被谁黑了。

剃头匠先说话:“既然如此,也行。知道你也是吃了大亏,没捞着多少好处。我放你回去,可以!但你也起码不能让我人财两失,人总要良心放当中。你要不把九月留下,跟了我姓;要不跟我生了一个后再走。答应了,以后海阔天空我绝不拉你。不然,休想!”最后几个字,剃头匠一字一顿,硬生生挤出牙口。

“你想要作啥!”

“鱼死网破!”剃头匠把还剩半碗酒一饮而尽。


但,剃头匠最终还是没能留住施大姐。半月后的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施大姐事先给了跷脚剃头佬无限的温情,留了个“你是个好人,钱我会还给你”的字条,抱着九月,翻山越岭,逃出山区,向县城急急赶去。

哪知等施大姐在县城里转了几个大圈,寻着汽车站,刚要排队买票时,跷脚剃头匠带着几个村民,开辆拖拉机赶来,在车站里候个正着,一把扭牢!

双方推搡时,被站里值班民警发现,带进值班室,一询问,施大姐一五一十说了个透彻。就此,民警发觉问题严重,走了个流程,挖出了县里一个拐卖妇女儿童犯罪团伙,老妇人锒铛人狱。按下不表。

过后几日,施大姐被县里收容所遣送回杭州集中,第二天一大早,又被遣送回了原户籍——苦练树镇。



推开苦练树镇家里那扇虚掩着的柴木旧门当处,施大姐猛的就觉着有股子胃酸泛了上来,直顶喉咙,头皮发麻,呼气不顺,人不能自主。从自家男人被捉开始,多少日脚里这段人世间的冷热,算是尝着了滋味。又想到以后日脚还长,九月还抱在胸口里,这扇柴门也挡不住冷热风霜……想着想着腿脚就软了下去,意识里她马上抱紧九月,坍坐在了地上,身子没力地背靠在土墙上。

屋里有大女孩出来看动静,一看地上抱个小把戏的妇人是自家姆妈,立马变了神色,尖叫了一声便扑了过去:——姆妈!

施大姐努力抬头一看是自己大囡儿,无力问:“你阿哥人呢?你脚头子快点去喊伊过来,我立不起来了,脚骨头发软发木,快点去喊伊回来,妠先让我再地上坐坐,妠拉不动我的。快去!”

不多久,施大姐儿子囡儿飞扑进院子,拖脚抬手将她拽进房门按在竹椅子上。渐渐地施大姐站了起来,她儿子囡儿急忙上去扶住。儿子喉咙里带了哭腔,紧拽了施大姐的手臂问:“姆妈,你到哪里去了呀?”

施大姐大致上说了一通这段时间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后,三人再次抱头痛哭!她搂了儿子囡儿,边哭边抚摸着并轻轻拍着他俩,声音呢喃:“对不起,姆妈对不起你们呀!让你们吃了苦头了。”

……。

那一夜,屋里的灯亮了一晚,三人说了一夜的话。唯独九月安静睡在二姐姐的怀里,神态娇甜。苦练树镇上宁静的星空下,偶尔传来几声村狗的吠声。

施大姐告诉我,她的命运转机也许是那一夜开始的。要吆是天上菩萨保佑,苦头吃到了尽头了;要吆是自己儿子成人了,有男人家模样了。

儿子那天晚上告诉她说:“姆妈,自阿爸出事后,读书升高中学校里勿要我了,看看钞票又差勿多快用光了,我就想去镇上做做临时工,做做小工,根本没有人理睬,劳改犯家属,都避之不及。没办法,只好摸摸螺蛳,捉捉小鱼,再种点营生,变几个铜钿。但长时下去都勿是办法。所以我是一直想,我们是勿出去自家做!”

听了这番话,施大姐心里宽慰起来,知道儿子长大了,有了男人味道。着实心中有了依托似的眼睛亮了起来!象看见了希望般地捏住了桌子上的一个搪瓷杯子,语气坚定:“对,我们自己做。我到是真勿相信了,一生一世会苦日脚过到死为止!一生一世会做勿出点名堂来?”说完,放了杯子,看看自己的俩个尚未完全成熟的孩子,有点放心不下,便关照道:“等天放亮,我先去杭州寻寻活路,牢间里吆要去一趟,把个离婚手续办了,从此一刀两断!我闲话讲在前面:从今往后屋里没有这个人!妠俩个也譬似从来没有过这个爷(爹的意思)。任何场合再也勿要讲起这个勿光彩的事情!先影响了子女前程不说,到真是坍了全家门的台,滴了老祖宗的卤!”

天刚放亮,施大姐急急就要出门,在跨出破旧柴门时,她立住了,拿出了一沓钞票给了儿子:“这点钞票来的不易,省着用,眼面前就这点了。要懂事,勿要出去闯祸。共总一千八百洋钿,我留三百,妠好好照顾妹子。我出去安顿了就写信来叫妠。妠俩个进屋里去,去去,先去困一觉再说。我要先快点走了。迟了村里要来寻着我又要罚铜钿咯。”说完抱了九月慌慌离去……。


到了杭州,施大姐先去了老的租屋处见着了房东。房东一看是她,只是冷冰冰告诉她,房子租完了,让她另寻他处。最后头也不回说:“你以前留下的被子铺盖我都打包堆在楼道里,你拿了走吧!”

施大姐听了也不再说啥。原先打算求了房东留她几晚,等寻了落脚地再走,现在看来是没有了可能,也就默默地在楼道里寻了自己的包裹,漫无目的地走了。天色将暗时她进了立交桥下的桥廊里,放了行李,在水泥地上坐了下来,顺着打量了一下四周:不远处有几个流浪汉模样的人围着地上在打牌还是在干啥?他们的身边搭着二三个破旧不堪的塑料蓬子,零零碎碎,花花绿绿。地上散落着几个乌黑破烂的锅子——他们可能在此烧饭?——这里可能是他们的家?——施大姐胡思乱想了一阵。一想到烧饭,她到是想起自己一天没有吃过东西,肚子觉得饿了起来。想想抱个小把戏,再背个包裹不太方便,再想想旧东西不会有啥人要后,就单抱了九月出桥洞寻吃食去了。那晓得,等再回来看时,刚才的行李包服早就没了影子——偷了。好在钱票贴身放在身上。暗自庆幸着紧紧抱着九月迷迷瞪瞪地靠在桥柱上。估计是后半夜时光,朦胧里她被人腰眼里不重不轻地踢了一脚,醒了,开眼一瞅,三四个流浪汉围了她要她站起说话,问是谁同的意让她睡在这里?三把二把将她推出了桥廊。施大姐边踉跄退出边拼命护了胸口的九月,百般解释,自己被服铺盖偷了,没地方去,桥洞里暂住一夜。几个流浪汉死活不肯,逼着施大姐离开了桥洞,在街道上毫无目标地走了。好在天渐渐放亮,她寻了个公用电话拔了堂兄的传呼机。

自从盘货时堂兄黑了施大姐一笔后,施大姐心里是真不太愿意再与这个堂兄联络的,现在也是真正的到了万不得意的地步了。

电话铃响,施大姐拎起话筒。

“哪个?嘎早!”堂兄。

“我呀。”施大姐。

“妠呀。妠一个大清早有啥咯事体寻我?”堂兄。

“阿哥呀,我真呒不办法了,晦气连连,走投呒路……”说到这句,施大姐终于憋不住嗓子眼里强力顶起的悲伤,嚎啕起来。想想也是,这一路够心酸的。




在堂兄的农租屋里暂住了没三日,堂嫂出话就难听了起来,早上晚上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刺激旋大姐:又勿是养只鸡鸭,鸡鸭吆白吃白住还养几个蛋出来。

施大姐听了也不去理睬,自管了洗些衣服,喂个九月,抽空再去扫扫院子。

有天中午,堂嫂看了自己女儿洗头,自来水没关紧,便指桑骂槐,摆了和尚骂起贼秃,声音很是难听:“我们屋里又勿是旅馆客栈,洗个头发想用多少水?自来水勿晓得关关紧,只当是勿要钞票是勿是啦?水要铜钿,电要铜钿,啥都要铜钿,妠爷一个收购垃圾的货色,哪有咯许多铜钿银子来养妠。自家日脚都过得苦煞,赚点铜钿刚够吃穿,还有心思做起好事来?空管人家闲事,真是吃饱了呒事做,去白养了一帮子闲人,白吃白用勿讲,还铺张浪费。啊!我自家都日脚过勿落去着,到是想出去讨饭吃了。”

骂到这里,还意尤未尽,更难听的说话突口而出:“想想妠也是大人了,旧社会是老早做娘做新娘子了,还一日到夜赖在屋里白吃白用,要点面孔勿?死逼样子!勿好半夜里厢出去立嘞电线木头旁边去弄点生意做做呀?白虎逼!我蛮好份人家都要丧嘞妠手里了,是勿是想把屋里迟早弄了倒灶为止?笤帚星!……。”

施大姐听了只能暗暗咽了泪水。心里就盘算着必须要先出去寻个活路落落脚,再作长远打算。于是就将堂兄拉到门口,将自己外出打工的想法说了。“妠肯帮帮我忙哇?”施大姐问。

堂兄顺水淌船,顺毛撸狗,满口应承:“妠晓得咯,妠个堂嫂脾气一惯勿大好,气脉蛮小的。妠也勿要摆嘞心里,骂几声就骂几声,只当放屁!你的事情我会放嘞心上,明天就去帮纳问问,应当呒不问题。不过,——不过吆现在托人做事要有点花费,买点香烟送些点心啥的。妠看……?再说,妠又没几个文化,生活勿太好寻。”

“晓得晓得,就要你费点心思了。我袋袋里钞票到是还有点,勿多,亏得没放在行李铺盖里,勿然老早被贼骨头偷️精光。你看看,我要不自己留咯廿多几块,余下交待把你?”说着,施大姐给了堂兄二百钞票,又不好意思地说:“就个点钞票。若有得多余就算了我这几日的伙食钞票。”

堂兄接了钱,口里推托道:“呵呵,哪还可能有多?几块伙食费到是万不能收妠的。啥人没个落难时光?再加上统是自家堂屋兄妹。妠勿要听妠堂阿嫂瞎三话四。”

施大姐苦苦一笑。


不几日,施大姐在一家“物资再利用金属回收公司”开始上工:搞卫生、烧饭。抽空可以剥剥铜线,算作额外收入。老板答应包吃包住。

却说这老板,是施大姐隔壁村堂的同乡,也是苦练树镇上出来的人。与施大姐年龄相仿,光棍一条。早些年时,领了几个乡邻出来寻生计,左冲右突,拳脚相加,盘下一爿区块,又被众乡邻举为盘主,也就类似协会会长之类的职务。他领了众乡邻走街串巷,收购废铜烂铁,渐渐生意做大。由于脑子活络,人又精明,不久开了公司,成了一级收购企业。腰包鼓起后为人处事到反而调门低了不少。盘内手下兄弟有点难处是极力相帮,众人很是服他。那天,施大姐托堂兄过来开口,老板一口应承:“自家人,可以!搞搞卫生烧烧饭,还可以住在公司里,反正房子多的是,都空着。”

“就是还带了个小把戏,还抱嘞手哩?”堂兄试探着问。

“勿搭界咯!烧烧饭不会有多大影响。女人带个小把戏还要出来寻生活做,肯定碰着了啥咯难处,能帮帮伊就帮帮。好了勿多讲了,明早来就是了。”

这样,施大姐一做就已半年。随着日脚渐渐稳定,她就常常想着在家的儿子囡儿了。

这日一大早,施大姐菜市场回来,一进公司,就看见老板在堆货场边上抱着九月玩耍。施大姐知道老板是真心喜欢九月,言上言下、半真半假地多次说要收了九月做干女儿。施大姐也只是马虎眼打打敷衍作答。

施大姐上得前去与老板招呼,老板笑眯着问她今天卖点啥菜后,将九月地上一放说,今天开始妠少烧二三个人的饭菜。施大姐点了点头问:“又走掉几个帮工?”

“嗯。哎——,招帮工真吃力。我们的行当,人员流动性太大。也没法子!……”

这下施大姐见了机会,立马抢过话头:“要人勿?妠要人勿?我儿子女儿好来帮帮工的。儿子抬抬扛扛,女儿帮你过过地磅记记账目?”

老板一听,来的是苦练树人,心里暗自开心,想也没想,要施大姐立即通知。

“那有嘎快,人都还在苦练树哩,我今天空了就写信去叫他们过来。老板也真是,妠还当是打电灯呀。性急的。”施大姐是由衷的开心。

不几日,施大姐全家终于聚在了这家杭州城郊的物资回收公司里。

日子在不经意间悄然过去,转眼二年过去了。这期间,施大姐去牢间里看了一次丈夫,告诉他小女儿可上幼儿园了,但学校问了情况后不肯收留,原因在他的身上。

“离婚吧!”施大姐说:“在你身上已没有啥咯盼头了,已经影响了儿子囡儿的日脚了。小女儿我是一定要好好培养的,不能长大后像我一样成天与垃圾坯子打交道。你纸上签个字吧。”说完将离婚协议递了给男人。

男人签字落款。施大姐心里一阵轻松。从此不提。


冬季来了,雪悄然而至。堆物资的场院被雪花埋了,一派纯白。远看过去,高低起伏。年关将近,员工已经基本回老家去了,院子里没有了往日的繁忙。昨天开始放工的施大姐难得睡了懒觉,临近中午才开门出来,见了这个宁静而空旷景派,心里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感觉。她瞥见大儿子在雪地里陪着九月在玩堆雪菩萨。九月跑来走去,非常开心。施大姐没见着大女儿,喊过去:妠大妹子人呢?

“烧中饭哩!我关照伊昨日的冷饭头热热。老板出去买东西,说是要回苦练树去过年,中饭勿回来了,估计要夜快边来了。就我自己一家门吃吃,简单点。”

“嗯,好咯。”施大姐应着向厨房走去,半道又喊过去:“当心点,管牢九月,当心伊掼跤。”

“哦。还有,——姆妈!老板问我们明天回勿回苦练树过年?说是好搭伊便车?”

“勿回去!”施大姐头也没转就进了食堂大门。她早上躺在床上就想好了,决定要在年前把自己的计划与老板说一说。

说来也是巧了,晚饭后,老板拎了一大包东西进了食堂,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对施大姐说:“明天跟勿跟我走?”

施大姐告诉他不打算回去了,反正一家门统在公司里,就杭州过年了。

老板听了之后说那也好,顺便相帮管管公司的门窗,又说,火烛当心,平安是福后指着桌上的东西说道:“给九月的,买了点小把戏的新衣裳,算过年的礼物了。还有一些小把戏的吃食。”

施大姐接了东西,难为情地说:“又要你给九月难为铜钿了,买了这许多东西,真过意勿去了。你待伊真当好,我是看得见眼里,也算是九月福气。”

老板听了,眉笑眼开,哈哈乐了起来,见施大姐收了礼物,起身想离开时,施大姐拉牢老板的手转递一个向下要他再坐下的力量:“妠坐,我有事体讲。”

老板重新坐下。施大姐接着说:“想与你讲九月的事情。眼看伊就要可以上幼儿园了,又在大城市里,我一直想应当让伊从小好好培养。勿好再同伊的俩个阿哥阿姐一样,读书读到半当中勿读了。将来长大好有个文化在身上勿吃亏,勿能再像我一样吃煞苦头。我前几天幼儿园跑过去问了声,外地户口要赞助费,顶要命的是要户口证明,这个你也晓得,九月是三胎,超生勿讲,还要回苦炼树去罚钞票,落勿落得了户口也勿一定。黑户囗今后读书肯定成问题的。想想实在呒不法子了,就看你平时认识的人多,又蛮喜欢九月小把戏的,是勿帮帮通通路子托托关系,费用不够我想办法出去借。”

“小把戏读书的事情确实儿戏勿得,应该帮的。不能因了户口问题长大后呒不书读。”老板沉思片刻后说:“我社会面上朋友兄弟多吆是多的,但都是生意狗肉朋友,要文化上的一个没有。但我能帮一定帮,好托一定托,尽管放心。”说到这里,老板顿了顿,咝地抽了口气说:“你看这样好勿好,如果你应了,所有问题都解决掉了。当然,你不肯也勿要紧,譬当我勿成讲过……”说完老板看着施大姐的神色,等她反应。

“妠讲,大家同自家人一样有啥咯勿好讲!”

老板见了施大姐反应积极,便提高了兴致,要边上的施大姐的儿子女儿领了九月到院子里去白相一圈,支开了他们,还关照顺便将门带上关实。

食堂饭桌边就剩了两个人了。施大姐静听了老板下面的讲述:

“当时我还年轻,带了老家镇里村中的几个赤屁股兄弟来杭州混日脚,困过桥洞钻过墙角,没钱了,兄弟几个偷鸡摸狗,捡废收烂,到是吃着过苦头。城里的几个垃圾桶,在什么地方,朝什么方向那叫一个门清。日子久了,发觉这个收拾废旧的行当是分人头地盘的。有次我们几个就被其他省份的一帮人堵实了,结结实实吃了顿生活。现实告诉我们,要分得地盘,只能拳头说话,余下都是空话。于是为争地盘,为争几只垃圾桶,我常领了众兄弟晚上出去干仗,渐渐打出点名堂,有了自己的一点地盘,派出所也没少去。想想能混到今天也是不易。

“我刚才把你儿子女儿支开,着实是一件难开口之事,但今天勿讲又是勿来事。

“事情是这样的,也是干仗械斗时留下的祸根,——我无法生育!你看看我四十来岁,钞票也有几张,应该讨个老婆成份人家不是难事,到并不是没有女人,我是考虑到不可误了人家,更不可害了人家,所以就一直单着。”

听到这些,施大姐对比了自己,心里苦痛了出来,陪了好些眼泪,还不免叹息道:“哎——,你到是真的不容易呀!哎——活嘞啦做人真当大家都是难呀!”

“我近几年来。”老板接着说:“近年来总觉到身子骨头吃力,夜里头困不着,瞎想西想,就想了最好身边有个小把戏。当时你堂兄来说,我一听还带个小毛头,当即就应承了。说来也是缘分,这九月小把戏我是越看越喜欢。所以,——所以,其实我勿讲穿你心里面也应当已经晓得了?是勿是?

“你想,我爷娘还在,只有一个妹子,早嫁出去,人在江西,老公是挖大煤的矿工打炮眼师傅。千年逢顺月回来一趟看看爷娘。所以,平常只有我孝顺孝顺爷娘。但你也清楚,苦练树老家是‘无后为大’,千好万好,呒不后代再好也是勿相干的。

“你如果答应,九月随我,落了户口,今后养大,她认不认我为父都无所谓;叫不叫我亲爸(我家乡对养继父的称呼)也呒不事体。只要有天我躺嘞床上时能端个水倒个尿就行!”

听到这里,施大姐想再不表态是不行了,就抹了下眼泪,站起身来说:“好!就这样讲定!”

俩人大喜,讲定年后立马回家落实户口。说完老板快步出去从车子后备箱取了一瓶红酒,叫了外面九月他们回来,将酒顿在桌上,豪迈道:“吃酒!”随即摸出西服口袋里的红包一并散了!


纵观整个九月落户事情,在我看来——大有精明生意人早已在肚皮里算计好的游戏。无非就是得着个契机,让都是高手的双边人物共同演奏出一个如似水到渠成的乐曲。但无论如何,就算是周瑜打黄盖,对于九月来说,或者对于两方面的人来说,人生命运的转机开始了。




故事讲述到这里,其实应该收尾了。因为后来的事情我在开头讲的时候已有了表明,——施大姐脖子上已挂了粗实的黄金链子。但她的传奇式的发家史我想是极有必要再淡淡地在她的身上着些水墨的。

九月的亲爸,也就是上述的老板,签于公司的发展,出资让九月的姐姐去成人学校考取了“会计证”,统抓公司的财务进出。这样,施大姐一家生活在公司,吃住在公司,老板明显觉得了不便,于是和九月的姐姐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施大姐知道后,同儿子一说,儿子非常简单直接说我们自己出去弄。

“好!自己弄就自己弄,苦呀苦过来了,大不了再吃场苦,有啥大不了的。明天就辞工,勿做了!”施大姐口气坚定。当然这与现在有儿子撑腰不无关系。

第二天,施大姐早上一提,老板是左右高低要留人,施大姐是苦口婆心,好话说尽硬要走人。老板就顺坡️下驴,还摸出几百启动资金给了施大姐,并一再关照,有难处随时来讲,混勿落去随时回来,这里烧烧洗洗肯定少妠勿来。施大姐听了是满口应诺,这说是的是的,好的好的。

这施大姐的灯也是省不出几两油的货,一再叫了老板放心,此番出去,一定勿在老板门口抢饭吃,饭店门口摆粥摊。言毕彼此大乐。施大姐推托几下后收了钞票离去。

好一出人世间“活剧”收场。

施大姐与儿子辞工出来后,在城东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创业,每日早出晚归,推辆平板车,收购废旧物品。

旧城大规模改造拆迁在城市东边掀起,再加上有了一定的生意经验积累,施大姐的眼光是越来越好,算盘是越来越精,日子是一天好过一天。

那日,施大姐将车上的废品往墙角一放,在废铜堆里拎出个铜的圆盘,等儿子回来让他看了。毕竟儿子读过几天书本,平时又喜欢翻翻收来的古旧书本,只瞄了一眼,就惊了眼色:“姆妈,好东西!可能是好货色?古董——好像是从前富人家的嫁妆里的东西?镜子啦。

“亮光都呒不,照也照不着,啥镜子?”

“叫铜镜,古代有铜钿人家用用的,官家皇宫里的,要是真货,姆妈,发财了!”儿子好奇、开心、压不住喜色地说着:“先藏好再说,千万勿要去动啊水呀的,明早我勿出车了,就去了九月亲爸公司里,伊比我们见得多识得宽,问问伊看?”

施大姐不知可否:……。”

后来,在九月亲爸的指点下,施大姐与儿子去了趟北京,铜镜变现。那一晚,施大姐在人防地道的旅店里,抱着胸口的一大布袋钞票,根本没有睡过。当然,回杭州后,她径直去了公司,谢了九月亲爸二万元。

还有一次是施大姐在收来的旧书里发现了夹着的许多邮票,好些是当时比较行市的猴票。变现。

据她自己后来告诉我说,有块玉璧,赚了廿万。她还不无得意道:“眼光,完全是眼光,我十块洋钿收来的一块东西。完全是眼光!”

当然我知道这些东西背后少不了她挖坑游说蒙圈的勾当……。

三年后,我回迁安置,施大姐和九月他们也就淡出了我的视线,渐渐地到有些忘却了。我的日子恢复了过往的平淡,教书读书,考点上班,铃响回来。在平常的生活中迎来送去了好几级学生。

那天,放学铃响,我刚出校门,有姑娘喊我,我一看,亭亭玉立的一个,以为是某个曾经的学生,再细一看:——九月。

“……,你——九月?这么大了!”

“老师,我考上美院了。姆妈老早就关照我过,上了大学一定要来告诉你的。说是不可忘记贵人。”

“哦。”我点头赞许:“不错不错,有出息了。想不到你绘画一直坚持着,好的好的。今后你定要再坚持,这个东西无论怎样都可换口饭吃,不可荒废。什么专业?”

“水粉。”

“哈哈,还是小辰光学的东西呀。好好好。就是要坚持,要博采众长,西洋油画,国画,甚至指画,要结合,要取人家的优点,结合自己的,走一条路。比如,专门可画画你家乡的风俗人文,讲他们的故事,用水粉色调来表示、来描绘。”一提绘画,我便涛涛不绝,口若悬河起来。完全是一个酸穷文人的嘴脸。

“老师,我会记得的。”

我顺便问了一下九月目前的情况,她告诉我说,姆妈前年帮我们分了家,农村的习俗。她跟了亲爸过,亲爸在杭州买了房子。家里的人都已经不做了,哥哥姐姐回了老家。

最后她说:“可能近几年旧城改造差不多了,他们生意没前几年好,所以把公司关了。”

“哦,难怪这几年在马路上很难碰着苦练树的人了。”我说。

说到这里,我就不免想起施大姐,忙问:“你姆妈呢?”

“出家了。”九月非常平淡道:“分了家后就出家去了。说是有什么事情要先去了却,带了十来万去的,说是去我出生的山里……。”

“……”

愕然、惘然、惊诧、悉然。这是我站在校门口当时的心境,但没露在脸上。



站在那苦练树下的坡子上,偶尔能看到练树的果子掉在地上,顺看坡地落进河水里,激出几个细小波纹,晃几晃便没了。我想,一定是河水合了它一并向东边流走了……。说是这个练树果味道苦的。——摘于我的《游记》。



2022,5。  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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