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亲密》

第一章 出狱（1）

一堵高墙仿佛把头顶的蓝天都分隔成了左右不同的世界，一面云朵，一面阴霾。 站在高墙下的身躯显得那么娇弱无力，打开的大铁门，像一个巨兽的嘴，吞噬的是，自由。十年的光阴，巨兽把她吐了出来，从阴霾到云朵的距离，只是脚下的几步路，门里门外，左边右边，却仿若隔世。

从十八到二八，如果这世界上有什么比生命还珍贵，或许就是少女最美好的这十个年岁。娇容绽放的十年，爱情肆意的十年，她被禁锢着，与黑暗，绝望和冰冷的意念纠缠，瘦弱的身躯里渐渐养出了黑洞，无底，探究不到光亮，可明明她的眼睛还在闪烁，可明明她的肌肤还白如白雪，如明镜，折射出耀眼的阳光。

“千美言，有人接你吗？” 狱警问她。

“不知道。”她低着头，很小声，似乎没人接的话，她又要被关起来。然后，她拎起一个几乎没什么重量的小行李包，一步步离开了巨兽，这不长不短的一路，她似乎还嗅到了巨兽口中的血腥味，还有那低沉的气息，一点点把她吞噬，又释放，像是一场猫抓老鼠的游戏。

她想奔跑，拼命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逃脱了，为什么不跑呢？但似乎又跑不起来，她的双脚可能还撑不起四十公斤的体重，是心太重了，重的她要用手托着胃，不然就不能呼吸了。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出了那扇门，一直低着头走路，直到被一个影子拦下。

“美言。”

她差点撞到了这个唤她名字的人，她快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如此好听的名字。

抬头看看，他还是那个模样，和十年前相遇的时候一样。没有胖一斤，也没有瘦一斤，没有高一分，也没有矮一分，岁月太不公平，这个当年的少年即使经过 了十年的光景，也还是那样的少年，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可无论是什么样子，她已不再是那个叫美言的少女。男生的十年是成长，女生的十年却是挥霍，谁也逃不脱的时光魔咒。

“哟，好久不见。”她像是反应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才终于抬起头，望向那双眼睛，她只希望此刻自己的眼眸中还能有当年的那般清澈，哪怕只是残留一丝半点。

看到她的脸，来人的身子微微一颤，她的淡定和坦然并没有减少他心中的负罪感，似乎把他推向了更深的深渊，他自己爬不出来，又不敢伸手让女孩救他。

“我们回家吧。” 他拉起女孩的手，那双手消瘦的只剩下皮肤和骨架，他似乎都能明显感受到手掌里细微血管里血液的流动。那些流动着的血液仿佛又联通着心脏的能量，他感受到女孩微弱的心跳，若不是总是装作若无其事的去看地上拉长的影子，他会害怕。

无论是哪个地方的监狱，似乎总是被建在与世隔绝的边缘地带，不知道是为了防止犯人的逃跑，还是理解了被送进去的人的羞耻心。美言坐在车的副驾位置上，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从荒芜到空旷，从空旷到绿荫，再从绿荫驶入生活。

“回家先洗个澡，然后我带你去吃饭吧。”

“嗯。”

“我订了你最喜欢的那家餐厅，你最喜欢的那个座位。”

“嗯。”

“吃完饭，你最喜欢的那家甜品店还有”

“古城，没有最喜欢了，如果是最喜欢的，不会十年不去。”女孩不知怎的，还是说出了一句类似抱怨的话，这样的话，是她咬破了自己无数次嘴唇告诫自己不可以说出来的话。

人终究是脆弱的，抱怨不是责备别人，而是责备自己，你所想抱怨的一切终究是自己的选择，终究是自己承担不起选择的经历，所以最后，你要用责备别人来救赎自己，这就是脆弱，其表现形式就叫抱怨。

“对不起。”古城不再说话，他看着前方的路，很难走，明明没有车，没有信号灯，一路畅通，但脚下的油门却怎么都踩不动，仿佛被堵在了北京的二环，从来就没有开过这么难开的路，他觉得。

古城带美言走进的家，是在市中心的一套豪华公寓，当然这个城市的十年发展太快，美言并不知道这是哪里，这里的房子值多少钱，她只知道这房子太漂亮了，比高墙里那个灰暗的小屋要漂亮很多。她小心翼翼的站在门口看着房间里的一切，似乎连光脚踩在地板上的勇气都没有，尽管她的脚很干净，白白净净的。古城从鞋架上取下一双拖鞋，他蹲下身子，正准备帮美言穿上，她低头，盯着古城缓缓移动的双手，突然惊恐的后退了几步，就是那么慌张的几步，让她几乎摔倒在门角，她环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古城被她吓了一跳，可是当他望了望手中的拖鞋，又似乎反应了过来。他小跑进房间，拿出了自己的一双袜子，像个犯错的小孩祈求原谅一样的姿态，他把袜子递给美言，说了一句，总觉得地板有点凉。

美言接过袜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套上。其实，她不太能感觉出来地板有多凉，美言总是渴望有一天她能触及自己的心脏，因为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大概也只有那小小的跳动着的心脏还带着温度，她太渴望温暖，却在十年的时间里，一次次渴望，一次次绝望。

“我去帮你放水。”

美言看着走近浴室的古城，他的背影，曾经她那么迷恋。她一步一步走向窗户，这是一个很明朗的窗户，轻轻一推，就能感受到天空上层吹来的清风，30层的空气，好像少了许多世俗的味道。她听见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她的脑海里能想象到古城用修长的手指帮她试着水温，放好的沐浴露和浴球，挂在一角的干发帽，她甚至知道洗发水的牌子，尽管她从没进过这间浴室。

过了几分钟，古城走到美言身后，告诉她，水放好了。

美言转过身，看了看古城，鬼使神差的拉了拉他的手，把他拉响窗户的方向。

“城”她叫他，她以前都是这样叫他。

“我好喜欢这样的窗户，你看，伸手就能推开的窗户。”说着，美言朝着窗外张开双臂，她那么瘦小，感觉整个上半身都探出了窗外。古城的脸色被刷白，他从背后环抱住美言，把头埋进了她的头发里。

“你知道吗，那里面，只有能抬头看看的窗户，手是碰不到的，我有时候抬起头久了，脖子就酸了，那时候我在想，我要是和你一样高，就好了。”

美言说完这话，感觉到自己的头发里有了温热的液体，她的心紧紧一缩，那种爱过的痕迹略过舌尖，又把心软的话咽了下去。

古城抱起美言，慢慢走进浴室。他替她褪去衣衫，把她放进浴缸里，双手划过她的肌肤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她是个孩子，他就像在帮自己的女儿洗澡一样，轻柔的抚摸着她的脸，她的头发。他用浴球打起泡泡，拂过她的锁骨，她的后背。

古城帮她准备了好多套新衣服，偌大的衣柜里从上到下，一年四季的各种衣服，整齐的摆挂着。如果不是衣服上那些玲琅的吊牌还没有被剪下，美言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哪个女孩留下的。

“每次路过女装店的时候，总想着帮你买几件放着，好像你就住在我身边一样。”

美言随意拨弄开几件衣服，从S到L的码数都有，恐怕是他不知道经过多年，自己到底是环肥燕瘦。

第二章 出狱（2）

美言窝在沙发的深处，这是一张很柔软的沙发，像一个可以触底的沼泽。美言说她并不想出去吃饭，于是古城就在厨房里忙碌了起来。美言看不见他做饭的身影，但是却可以听见锅碗瓢盆的声响，每一次打破这房子的寂静的声音，都是那些厨房用具。十年未见，有很多想说的话，又有很多说不上来的话。

餐桌上，摆满了美言喜欢吃的菜，西红柿炒鸡蛋，青椒肉丝，排骨粉丝汤，都是再家常不过的菜式，古城好像记得美言的每一个习惯，再微小的习惯，被古城刻意的，无限的放大，变成了他一往情深的证明，像一个强大而有力的拥抱，欢迎着美言的回归。

“美言，你多吃一点。”

“嗯。”

“汤有没有淡了？”

“没有。”

又没人说话，又是安静，古城曾经想过无数次美言出狱后重逢的场景，他们可能会相拥而泣，可能会给彼此一个深深的吻，可能会有无数的关于过去的回忆，但他从没想过，是无休无止的安静，美言再不是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她安静到令人害怕，安静到让人不喜欢。但是古城只能受着，他安慰自己，或许美言只是不适应。

“你，现在是医生吗？“美言终于开口。

“哦，不是。我做了一家生物科研公司。“古城回答道。

美言暗自嘲笑了自己的问题，明明自己也是学医的，当然知道一个小小的医生怎么能买得起这么贵的房子，怎么能买那么多的名牌衣服，怎么能开那么好的车。

“为什么不做医生？”

“我想等你出来，就可以给你最好的生活。”

美言缓缓的靠近古城，她的周身还是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让古城不寒而栗，他的心跳得很快，却不是因为曾经的恋人此刻对自己的接触，他的男性荷尔蒙几乎被美言的冰冷冻住了。

“你怕我？” 美言缓缓的问，靠近他的唇，几乎就要贴了上去，两人的气息很近，就像十年前在操场上的那个初吻一般。

古城突然握住了美言的肩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就要爆炸了，他以为他能，无论是肆意的拥抱，还是缠绵的亲吻，他都能，毕竟，美言是他爱过的女孩，但当美言真的这样靠近，他却不能给任何的回应，他在闪躲，本能的闪躲。

“美言，好好吃饭，晚上，我抱着你睡。”

美言挪了挪身子，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所有的饭菜都索然无味，和监狱里的一样，吃饭只是为了活下去必须做的事而已。

床上的枕套和被套都是美言喜欢的颜色，美言不知道，如果这十年她不是在监狱里，这些喜好会不会改变，比如她可能不喜欢蓝色了，而喜欢绿色。

古城从后面环抱住美言，轻轻的搭上被子，美言背对着他的时候，古城的内心会平静一些，他不能看她的眼睛，她的脸。古城的身体很热，渐渐温暖了美言的脖子，后背和双手。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伴着秒针滴答的走动声，美言闭着双眼，她努力回想着初初认识古城时候的感觉，十八岁的古城像是火热的太阳，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他说，他要做自带光热的医生，永远有微笑，永远照顾他的病人。那时的美言，和医学院里其他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对古城近乎痴迷，十八岁少女的心，炙热懵懂。他们第一次接吻，在深夜学校的操场上，那个小小的角落里，古城轻轻的吻了美言，然后从舌尖到系带，美言仿佛被点燃了一般，急切的，顾不上去想任何，那种第一次想要的感觉。

此刻，美言就在努力的想着，那个感觉，在入狱前两年，她还时不时的能够想起，慢慢的，被禁锢，被绝望包围，直到万劫不复。

也许是灯光，也许是暗香，也许是夜的习惯，古城的手开始在美言的小腹游走，转圈，上下。他用力的抱了一下美言，仿佛是给她一个暗号，二十多岁的男女，多么轻易就可以释放自己的爱恨。美言没有动，她任由古城的手越来越大幅度的抚摸，她在努力的说服自己去接受，她多么想找到那个感觉，她冰冷了十年，多想让自己的身体热一次。

但是什么都没有，无论是多么敏感的部位被触碰，美言都没有一丝半点想要转身去拥吻这个男人的冲动。她受了十年的牢狱之灾，本以为一切都苦尽甘来的时候，却发现监牢夺走了她的时间，而时间夺走了她的一切。

古城的吻已经游走到了美言的颈，耳朵，发丝，他试图翻转她的身体，好吻向她的脸庞，她的唇。美言死死的环抱住了自己的双臂，身体僵硬的像一块石头，她像刺猬，乌龟，蜷缩着，不妥协。古城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他已经被妖娆的夜晚迷惑，他以为她就是十年前那个千美言，那个他一个深吻就可以征服的女孩。

“我不想。”古城的手放到了美言的胸部，正准备有所动作，美言淡淡的说。

古城有点愣住了，他还从来没有被拒绝过。他的心里突然有一团火，这个十年前还来不及得到的女孩，过了十年，她应该是他的。

古城停了几秒，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势。

“你在逼我？” 美言还是没动，只是这样问他。

这一次，古城彻底松开了她。他默默的转过身去，睁眼看了看垂直落下的窗帘，那层薄薄的纱幔遮挡了窗外的好月色，这样静谧的夜晚，古城多久都没有感受过了。

她到底还爱不爱我？我到底还爱不爱她？这个问题，伴着古城入睡。

而出狱后的第一夜，对美言来说，注定无眠。

第三章 反目（1）

古城，毕业于这个城市最好的医学院，本来他的人生轨迹就应该是读完本科，接着考研然后进最好的医院实习，然后接着读博士，他应该可以成为一名很优秀的医生。但是十年前的事，让他放弃了学医，改学了生物，匆匆毕业，他成立了一家生物科研公司，好几年的拼命工作，有了现在的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古城生物科研集团。

本来他是一个从来不请假，甚至都常常住在公司的男人，为了美言的出狱，他特地推掉了一周的工作，就为了陪着美言。但是，美言从来不说想出去，一直都是窝在家里的沙发上，偶尔看看电视，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窗外发呆。

古城从一个CEO变成了家庭煮男，一连给美言做了三天的一日三餐，除此以外，两人几乎没有什么过多的言语。到了第三天，古城实在是有几件紧急的公事要处理，他叮嘱了美言一堆事，仿佛她就是个三岁的孩子，没办法一个人待在家里。

“你为什么不带我去你公司呢？”美言问。

古城有点吃惊，他以为美言不想出门，更确切的说，他的确不想带美言去公司。

“我以为你不想出门。” 当然，古城不会说出他真实的想法。

“我想去你公司看看。”美言看着古城有些闪躲的眼睛，突然有了她出狱以来的第一个兴趣，她很好奇，古城在这个十年里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成绩。

古城没办法推脱，现在美言那么敏感，任何一点点的拒绝都可能伤害她，或者，引起她内心的波动。

“那你去换衣服，我们一起去。”古城轻抚了一下美言的头发，说道。

美言走向房间，看着她纤瘦的背影，仿佛可以投射出强大的威力，令古城心惊胆战。但是这个背影，也是他不能抗拒的，人总是这么矛盾，所以爱恨才能交加。

美言挑了一条浅黄色的连衣裙，衬托出她雪白的肌肤，一朵绣球花饰随意点缀了她的头发，这一刻，她好像回到了少女的模样，比起任何漂亮的女孩都毫不逊色。

她终于有了一些耀眼的样子。古城看着她，心里却不想她如此耀眼的出现在自己的公司里。越是耀眼，就越会引来瞩目，他希望美言能活在他的身后，他可以保护她，照顾她，给她所有她想要的，只是不想她那么显眼。

古城开着车，这条从家到公司的路，开了无数次，唯有这一次，心事重重，每踩一次油门都不安一次。

“生物研究，就和我们在实验室一样吗？“ 美言问他。

“有些一样，又有些不一样。“古城回答，他转头看了看美言，女孩一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高楼大厦，一切都变了模样，这个她原本熟悉的城市，变成了最陌生的地方。

“我其实不太管技术，大多都是管理工作，我读完本科就创业了，科研做不了，略知一二，在公司做科研的都是博士。“古城接着说道。

“嗯，但是，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美言竟然夸他了。

古城的心里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窃喜，这好像和他预想的情景吻合，美言出狱，看到他的成就，为他感到骄傲，而他，也能用这十年的努力带给这个女孩所有的美好，当作补偿。这样，他的内心就不会那么纠结，这样，他就可以为自己找到借口。

“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一切你想要的。”古城信誓旦旦。

“就像那句话说的，只要我要，只要你有？“美言反问道。

“对，只要你要。“

古城把车停到地下车库，带着美言坐电梯上楼。古城生物的总部在这座高楼的顶层，除了实验中心被安排在郊区，公司其他的所有职能部门都在这里。从最初的一家小型创业公司，到今天的顶层办公室，古城花费了太多心血和努力，他想把这样的辉煌展示给美言看，但是他也害怕美言的出现，摧毁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电梯稳稳的停在39楼，古城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的美言，此刻的她安静美好，全然不像一个刚从监狱里刑满释放出来的人。十年过去了，无论当年的事有多轰动，现在也早已经过了新闻有效期吧。

古城双手插在口袋里，这个细微的动作在美言看来多么的讽刺，到了他的公司，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也许是害怕自己突然拉住他的手，又或者，自己这样一个坐过牢的女人，是不配以特殊的身份站在他身旁吗？

美言不想为难他，她也从没想过向任何人宣示自己与古城的关系，事实上，他们的关系或许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断了，她失去的时间，古城正在腾飞。

“古总，您来了。” 前台的小姑娘看到总裁驾到，自然不敢怠慢，马上起身打招呼，眼睛的余光却紧紧盯住了美言。

“肖总到了吗？” 古城问道。

“到了，肖总说他在大会议室等您。“

“好，我知道了。“ 古城准备去会议室，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去吧，我自己转转？” 美言问的有些试探。

“当然可以，我让前台的小姑娘带你到处看看吧。休息区有咖啡，蛋糕，你如果饿了就去吃一点。” 古城说着，示意前台的小姑娘接待好美言。

前台的小姑娘并不知道美言的来头，但是她知道自己做好老板布置的事，闭紧自己的嘴巴就好了。

“我叫Vicky，你呢？“ 到底还是年轻的女孩，没什么城府，见美言迟迟没有说话，她只能自己打开话匣子。

“千美言。“

”好好听的名字啊，和你人一样有气质。“Vicky 适时的说起好话。

“谢谢。你多大了？” 美言看着她，虽然穿着职业套装，但骨子里透出的开朗活泼，朝气蓬勃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看到了十八岁的自己，向往成熟却又天真烂漫。

“我啊，刚刚大学毕业，22岁。”

“真好。”

“你看起来也好年轻啊，是不是和我差不多大？”

美言听着Vicky嘴里时不时冒出的赞美之词，就能大概猜到她生活的无忧无虑，只有没有经历过挫折，没有苦难的人才能这样没心没肺的流露出美好的情感而显得娇柔做作。

“Vicky，你去忙吧，我自己去休息区坐一会儿。“美言不能和以前一样，回应这个小姑娘的话，就算出于礼貌，她也强装不起自己的快乐。

“哦哦，好，那我去前台了，那边就是休息区，你有事再叫我。”

美言不会用咖啡机，她从冰柜里拿出一瓶果汁，尽管她一点也不想喝冰冷的东西。餐台上摆了各种各样的点心和小零食，美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越是看到这些美好的东西，她就越难过，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后悔的感觉萦绕着她的身体，从头到脚，然而后悔两个字显得那么无力，无力改变任何的事实。

休息区的外面有个露台，美言想去看看这顶楼的风光。

“诶，咱们公司上市计划如果成功了，你会不会把所有家底拿出来买公司股票？“

说话的是古城公司的员工，许是两个人工作之余随口聊天，声音还挺大，美言看到露台有人，准备转身离开。

“也不敢多买吧，毕竟还有林氏这个强劲的对手，股价说不好。”

“林氏是厉害，可是古总有北雄财团当后盾，也不是省油的灯。我还是很看好咱们总裁的，人又帅，又有能力，再加上和北雄的千金珠联璧合，林氏未必动的了他呢。“

“啪“，满满的一瓶果汁从美言的手里滑落到地上，冰冷的果汁溅到了她的小腿上，美言蹲下身子，捡起了空空的果汁瓶，却忘了擦一擦自己的裙子。

第四章 反目（2）

美言走到前台，看到Vicky正在忙着整理文件。她努力的压制着心里的怒火，但是哪怕一刻，也无法停留，整个古城公司的灯光像是剑一样刺进了她心里，她告诉自己，那只是女员工无聊时候的八卦而已。但是，就算告诉自己一万遍，也终究抹不去脑海里已经想象出的画面。

“千小姐，您有事吗？”Vicky看到美言。

“嗯，我临时有点事要先回去，麻烦你帮我和古城说一声。”

“哦，好的，那要不我现在就去会议室告诉古总。”

“不用，额，不用打扰他处理工作。你有没有现金，我可能需要打车，回头让古城还给你。”

“有有有，您先拿去用吧。”Vicky听着美言口中的“古城”，已然知道了他们俩不一样的关系，一点小钱，她恨不得把自己的钱带着信用卡一起借。她从包里拿出好几张一百递给美言。

“谢谢，我会和古城说的。”

美言的手里攥着钱，恨不得揉碎了他们。她用力的，用力的呼吸，只是为了让心不那么疼。她或许已经不爱古城了，但她却不能想象古城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画面，尤其，是在过去的十年里。

她要知道，这十年，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既然已经走了出来，就不能一直沉浸在过去的阴霾里，那些丢失了的光阴，要飞速的补回来，未来的每一天，她都要牢牢的抓在自己手里，再也没有人可以让她放弃。

古城公司在这座城市的中心，从大厦里走出来，不远就有商场，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但是美言的脚步却迷失了方向，可以去哪里呢。她甚至没办法准确说出古城家的地址，她也没有钥匙。

美言看着马路上穿行的一辆又一辆车，忽然觉得一阵眩晕，差点站不稳。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可笑了，好不容易熬过了十年，从围墙的里面走了出来，却在这一片辽阔的天地间迷失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原地停留。

她或许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适应这个全新的社会，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适应已经不是自己的自己。

“你好，你知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网吧，我着急查信息。”美言拉住一个路人问道。

“网吧应该没有的，你要么去那边的苹果体验中心吧，那里有电脑可以查资料。”

“哪里？”

“苹果店啊，就在那里。”路人指了指苹果明显的招牌。

“我不买苹果，我要上网查资料。”

“是啊，你用苹果店里的电脑查不就好了？”路人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美言，就好像她是从外星来的一般，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苹果店？

美言受不了那种眼神，她大概明白了路人的意思，匆匆道谢，匆匆离开。

美言走进苹果体验中心，才知道这里并不售卖水果，而是卖手机，电脑。这些电子产品的样子都太好看了，比起她用过的小灵通，真的不知道要好看多少倍。

“小姐，有什么可以帮您？”店员走过来问。

“我想看看电脑。”

“好的，您这边。对配置有什么要求，需要我帮您推荐一下吗？”

“不用了，我自己先看看。”

“好的，您慢慢看，有问题叫我。”

美言站在一台电脑前，呆呆的看了好几分钟，她甚至不敢去触碰鼠标，这就是我错过的吗，她暗暗问自己，那个白灰色苹果标志，仿佛走高速她答案。

美言在百度里搜索“古城生物的总裁”，跳出了许多的新闻，有他获奖的新闻，有他接受电视台专访的视频，有他捐款给灾区的善举，美言一条一条看，她多羡慕，古城做了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

“古城公司总裁夜会北雄财团千金，或促成古城公司上市计划”，一句看似普通的标题，“夜会”二字却显得额外扎眼。

美言又百度输入了“北雄财团千金“，那个映入眼帘的带着月牙弯弯儿笑容的女孩，一下子就扣动了美言的心弦。从小生活在美国，毕业于美国著名的常青藤大学，拿到了金融学硕士，环游世界出了自己的旅行日志，最近刚刚回国，帮父母一起打理北雄集团的各项业务。多么光鲜，令人称赞的履历，这应该就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她的确，和古城相配。

但，古城怎么可以喜欢别人？

如果没有了古城的痴情，美言就像自己打了自己一耳光。她真的不算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内心的纠结像是一条逆势而生的藤蔓，勒住了她，喘不过气，她急切的想要证明，证明古城是爱她的，非常爱，爱入骨髓，只有证明这点，她才能稍稍的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

古城从会议室里走出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两个小时，他也不想把美言丢在一边那么久，但是积累了几天的公事，说也说不完。

“Vicky，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小姐呢？”

“古总，千小姐说她有事，要先离开。”Vicky连忙回答道。

“什么？！”古城差点没有跳起来，这样反常的古城着实让Vicky吓了一大跳，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怎么能让她自己走呢？！”古城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短短几个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美言没有手机，没有钱，到哪里去找她，她又会去找谁？

“古，古总，对不起啊，我不知道千小姐不能走。她刚才问我借了几百块钱，说要打车，然后就走了。”Vicky说话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了，闯祸了。美言说要走的时候，她就应该马上去会议室报告古总的，猪脑子，她暗暗骂自己。

“她还说什么了？她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她没说什么，我带她参观了一下公司，然后她就说要在休息区待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她就来前台找我说要先离开。“

“刚才休息区都有谁在？“

“没人啊。我带她去的时候，休息区一个人都没有。“

古城几个快步，坐电梯离开了公司。美言会问Vicky借钱，就说明她还很有理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也许只是在公司等的无聊了，想在周边转转，她被监禁了十年那么久，对外面的一切充满好奇是很正常的，附近找找看，也许很快就能找到她了。

古城刚到一楼，就看见了一个浅黄色的身影，站在公司楼底下的花圃里，微微的风吹起了她的裙边，肆意摆动，她的背影那么安定，忽然就变成了这个城市的中心，像是从电视剧里走出的女主角。

“美言。”古城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美言转过身，她手里拿着一杯星巴克，表情轻松的看着朝自己跑来的古城，咖啡杯隐隐的把温度传到她的手心，才能让她稳定自己的心性。

“你怎么突然离开了，我出了会议室，听Vicky说，我吓了一跳。“古城紧张的握住了美言的手，美言看着他的脸，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他或许是真的爱自己的。

“我不会用休息区的咖啡机，我又不想喝冷的果汁，所以”

“你可以让Vicky帮你啊，你自己一个人乱跑我会担心的。”

“我都被关了十年了，到现在，我连下楼买杯热咖啡的自由都没有吗？”美言的眼神忽然变得犀利，她就那样直直的盯着古城的脸，那张无言以对的脸。

“不是，我只是担心，我”古城语无伦次，不知道如何去回应。

“你们公司的前台小姑娘，借给了我六百块钱，你记得，替我还给她。“

“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我马上给你办银行卡，手机，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让公司的司机开车陪你，好吗？“

“我们回家吧。“美言不置可否。

两人一同走向地下停车场，经过一楼电梯的时候，美言忽然拉起了古城的手，十指相扣，她往他身边靠了靠，几乎要依偎在他的臂膀上，她将自己喝过的咖啡伸到古城的嘴边，示意他喝一口。

浓浓的拿铁气息扑鼻，古城全身都有些僵硬。他觉得楼里有无数的眼睛盯着他们，美言突然的亲密举动让他不知所措。

“你不想喝吗？还是，你嫌弃我的口水。”美言略有撒娇。

“怎么会。”古城勉强的笑了笑，喝了一口咖啡，电梯终于到了。

电梯门打开，几个走出来的人几乎全是古城公司的员工。看着古城和美言十指交扣的手，所有人都惊呆了。

“古总好。”大家礼貌的打了招呼，就快步闪开了。

第五章 反目（3）

“你很介意吗？”上车后，美言问古城。

“什么？”古城明明知道美言在说什么。

“你很介意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当然没有。”

“还是，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美言，你在说什么？我们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是我女朋友啊。”

“是可以结婚的那种吗？”

美言问我，闭上了双眼，她不想听到答案，如果听到了，就当是在做梦吧。古城没有回答，他知道，美言下楼，绝不仅仅是买一杯热咖啡，有些事，总归很难瞒住。千美言不是一个可以糊弄的女孩，她也从来不受控制，她不懂得逆来顺受，也不懂得委曲求全，她不会为了利益就放弃自己的风骨，她从来都是骄傲到骨子里的人，就算现在的她看似一无所有，看似已经是劫后重生的人，但有些品性，无论经过多久的时间，都改变不了。

美言没有听到任何的答案，这很好，有时候无声比较不伤人。无声总好过谎言，更好过拒绝。

回到家里，美言说，晚饭她来做。古城没有反对，都顺着她。

厨房里很快飘起了香味，美言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十年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还记得自己学做的第一个菜就是西红柿炒鸡蛋，还是美言的妈妈站在灶台边一步一步教她的，而那件事之后，美言的父母和她断绝了往来，听到自己的女儿亲口认罪，看到对方父母声泪俱下的控诉，一辈子教书育人的美言的父母，几乎无法原谅自己的女儿。

饭桌上，美言将小青菜夹到了古城的碗里。

“我的问题，你想好答案了吗？”美言问。

“美言，这十年，发生了很多事，“

“这十年，你还有机会发生很多事，而我，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你受苦了。“

“所以呢。你不是说，只要我要，只要你有。“

“当然可以结婚，只是等我处理好一些事情然后“

“什么事情？“

终究，古城实在说不出口自己和北雄财团何秋影的事情。

“是和那位千金小姐吗？”美言替他说了。

“美言，你听我说，这是商业上的合作，公司现在计划上市，这背后有许多事情，”

“你要和她结婚？”

又是沉默，又是沉默，美言恨不能将手中的杯子，眼前的盘子全部砸碎，去发泄自己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的情绪，她在克制。

“古城，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

“当然，我怎么会不爱你，我怎么会不爱你，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那我们结婚吧。”美言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勇气说出了这六个字。

是拒绝，沉默就是拒绝。

“美言，你先冷静几天，你刚刚出来，情绪敏感，我可以理解。我也愿意顺着你，照顾你的感受，但是你要看清楚现在的社会，看清楚现实，你为什么就不能做我身后的女人呢？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出国读书，买房买车买包，去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旅行，你不是最爱旅行了吗？“古城的这番话在美言对他轻蔑的一笑之后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如果我有十年的时间，这些，需要你给我吗？”

曾经的美言，也是医学院的学霸，她的优秀，她的出众，古城直到此刻，终于也想了起来。他们当年是学校里的一段佳话，古城的身边围绕了多少女生，美言的身边就围绕了多少男生，这，才叫珠联璧合吧。

“美言，我”

“古城，我不是在乞讨。你可以不结婚。“

古城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美言的眼睛，那眼帘里放射出的光芒，明媚如夜空的流星，黑暗中的星星点点。

“但你要把除了你自己以外的一切，都给我。“

“好，房子，车，现金，基金，都给你。“

“还有古城生物，公司，也要给我。“

这是美言心里给古城的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可以证明至少他爱她，或者爱过她的要求，如果他愿意，哪怕只是这一刻点头答应，美言或许就会将所有的事情在此画上一个句点，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乞求爱情的人，她只是不甘心，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十年光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公司，不能给你。”古城沉默了良久，缓缓说道。

美言倒吸了一口气，原来爱情里，男人果然都是骗子，女人果然都是傻子。

“美言，公司上下几百名员工，实验中心里几十个科研项目，小到每个员工的家，大到科研成果可以造福的千万家，你拿走公司，不就等于毁了他们吗？“

冠冕堂皇。美言没想到，古城竟然可以如此虚伪。

“没了工作，可以再找，你做不成的科研，有别人可以做。这叫什么毁？那十几米 高的高墙，电网，那种和杀人犯，抢劫犯，赌徒，黑社会关在一起，和父母决裂，和世界脱轨，剪掉最喜欢的长发，最爱旅行的我被禁锢在一个几平米的小房间里整整十年！这才叫毁！我的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你若可以还给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美言近乎歇斯底里的呐喊着心里的真实感受，人总是这样，回头去看自己做过的选择，走过的路，才会恨不得狠狠的揍一顿当年的自己，不，应该是讽刺和嘲笑，我们常常以为最难接受的是别人的讽刺和嘲笑，而事实上，最难接受的，是自己内心对自己的否定，对整整一段人生时光的全盘否定。

“我从没有逼你，替我顶罪。”末了，古城说。

“你给我滚！“

第六章 晚宴 （1）

古城将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留下了房子的钥匙，他说，房子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卡里的钱你随便用，密码是你的生日。

美言没有任何的回应，眼前的男人那么陌生，是她当初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还是眼瞎看错了人。

他既不愿意结婚，也不愿意倾其所有的补偿，他只是想花一笔在他看来不多不少的钱来弥补在他看来不长不短的十年光阴。

或许，有很多女人并不会觉得这是一件亏本的买卖，用十年换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不正是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求之不得的事情吗。但是她千美言不屑一顾，她根本不需要用这么黑暗的经历，乃至被所有人唾弃为代价，去换一笔丰衣足食，肆意挥霍的钱财。

十年前，在古城的眼里，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而十年过去，他只把她当成了和其他的女孩没什么不同的人。

你不仁，我便不义。

但我绝不会选择你以为的方式报复你，我要让你看到，我不是小人，我会光明正大的拿走我想要的，也应该属于我的东西。

只要我要，只要你有。

美言没有在意自己眼角流下的泪水，她打开电脑，开始搜索所有关于古城公司的资料。

古城生物最大的敌手是林氏集团，林氏是老牌的家族企业，国际性集团，旗下公司涉猎了许多的行业，最为出名的也是林氏的生物科研和国际联合医疗中心，古城刚开始创业时，林氏并没有特别看重中国市场，让古城生物分得了一杯羹，但是现在两家企业的竞争日趋白热化，而显然，古城并没有什么资本可以打赢林氏这样的超级集团。

弄清楚了这层关系，美言不禁冷笑，原来，那么急于抱住北雄财团的大腿，就是为了对抗林氏。美言宁可相信，他只是有对抗林氏的野心，对于那个笑容明媚的千金小姐，只是利用，就像当初利用自己一样。

不过，也不能说古城利用了她，古城的确没有逼迫，而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奋不顾身。

美言关掉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