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座城

致郁,慎入



001

  她说:苏,你应该学会把自己暴露在阳光下,而不是一整天躲在室内,被灰尘包裹。你不会觉得孤独吗?

  苏想说:一个人就很好,可是你呢,情,你孤独吗?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情是她喜欢的女子。于是她应允执行。

  选择出行的时间是在14号,天气晴好,大把的阳光如金针洒落。她是不喜欢太过喧哗的地方的,于是尽力躲进一处偏僻的咖啡厅。门前寂寂,空气冷清,正是她想要的。

  她坐进角落里的一桌,没有阳光渗透,能瞧见门前经过的各路声色。侍者询问她要喝什么,她随意点了一杯咖啡。

  情,你会孤独吗?一个人的时候。

  为什么我应该孤独的,可是我却感觉不到。

  她的家庭并不完整,是精神上的不完整。母亲在她脸上留下的第一个印记是在她十六岁生日之时。素日里她都是冷眼相对,可那日却像是发了疯。她的手指修长美好,却毫不留情地掌掴在她的脸上。讽刺清越的声响,辛辣的风声,以及她被打碎的发。

  都留在了她十六岁那时。

  她同母亲的关系不好,也不喜欢父亲。记忆里的父亲就是一个少言寡语,面色冷峻的中年男人。他习惯性用拳头来制服冷漠的母亲。家里被他砸掉的家具不计其数。其实他不是一个暴戾的人,可母亲总是有办法教他发狂。他发疯的后果就是母亲的脸被摁到地上,以及所有的东西都被粉碎。

  她恨,非常恨。恨冷漠的母亲,恨阴晴不定的父亲。他们不爱她,她也不爱他们。可这三个人却被联系在一起。明明本应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三人,却偏偏彼此憎恨,见面之后犹如修罗。假如是憎恨,是厌弃,那当初又为什么要让她见到光明,给了她生的希望又把她独子抛弃在黑暗中。

  情,你知道吗?我曾经剧烈地讨厌他们,就连平时和他们的对话我都表现出巨大的厌恶,我多么想让他们知道我的愤怒。

  那么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她的呢?大概是她偷偷拿走安的日子本的时候。那些被父亲珍之重之的,泛黄的纸片,终是被她一点一点毁了个彻底。纸页的碎片散落在潮湿的空气里,像是纷沓的雪花,每一枚裂痕,都是她愤怒并且畅快的引子,亦是她灾难的开始。

  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伪装现场,父亲就已经推门而入。他看着满地残骸,眼睛瞪得如同受惊的小兽,周围的空气却瞬间凝了起来。然后他拎起站在一旁冷漠淡然地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的苏,劈手就给她一耳光,这一耳光比母亲打的要重的多,苏的脸瞬间肿起来。可他并没有停止,他接着给了她第二掌,第三掌第四掌。手心上的皮肤和脸上肌肤相触,碰撞出剧烈的响声。

  苏感到疼,很疼,脸上像是被烙铁炙烤,疼痛在感官上跳跃。她想求父亲停下来,可是她的脖子被死死握在父亲的手里,她喊不出来,只能默默承受父亲所有的愤怒。她的眼睛死死望着门口,她在等待下班回来的母亲,她奢求母亲能够救救她。她奢望母亲能阻止这场仿佛没有止境的暴力。她奢望母亲的一点慈悲。

  可是她怎么那么傻。

  没有慈悲,没有怜爱,什么都没有。母亲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她推开门,径自走向房间,甚至吝啬于给她一个眼神,如此冷漠。

  苏突然感到绝望,母亲冷漠的背影,像一把利刃拉开她的心脏,只有血腥味,感觉不到疼。但是若能有人看到她的心,就该晓得,那里有多满目疮痍。她对母爱所有的奢望,都死在这个午后黄昏,死在母亲那高高绾起的发髻上,死在她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叩出的声响上,死在神的审判上。

  可母亲还是成功解救了苏。因为母亲的冷漠太过尖锐,像是爪牙一下一下刺激的人眼睛生疼。父亲向来喜欢征服她,于是父亲放开她,尾随母亲进了房间。卧室的门被大力关上,里面发出巨大的声响。

  获得自由的苏就像泥鳅一样紧紧贴在墙沿,脸上已经麻木,喉咙处被扼得像针扎一般。她听到房间里母亲的咒骂声和父亲的拳头一下一下落在她身体上的沉闷声响。她应该也是疼的吧,身体会替她疼,心脏会替她剧烈反抗,但那都没有用。

  苏靠着墙壁滑下去蹲下,手抱住膝盖。终是落了泪。那是她的生命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落泪。泪渍砸在地上,像精灵一样跳跃起来,像是在挣扎。最后还是被蒸发。

  她想:安,你是不是也曾经这样无助,你是不是也曾经感到孤独而绝望挣扎?可你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是吗?

002

  苏回到家已是十点半,情还没有休息,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做饭,听到她的关门声探出头来朝她笑:饿了么?我在给你做饭。

  苏点头,放下包往浴室走。热水放满浴缸,蒸汽填满整个房间,镜子上已经沾满水汽,它们相互拥挤,然后齐齐滑落,留下蜿蜒的痕迹。苏一件一件脱掉身上的衣服,把自己放进热水分子里,拥挤的炙热一下子填满她的细胞,一颗一颗地舒展。

  房间里的雾浓的几乎看不见她的脸。朦胧的。她感觉到累,想就此睡去。情却推开门走进来,用浴巾将她包裹起来,她纯黑的眸子将她看着,手抚上她的脸,温声说:怎么在这睡了,很累吗?

  嗯,是有一点。苏回答。

  那去休息吧,如果半夜饿得话再吃饭。

  好。

  她在情的搀扶下回到卧室。两个人相拥而眠。情是温柔的女子,就连睡觉都十分柔软。她像蚕丝一样地搂着苏,将她包裹进她的怀里。

  情,你是不会孤独的是吗?否则怎么会敢于接纳我这样一个连上帝都放弃的女子,而我又怎么敢于这样全身心地把自己交给你。

  情对苏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苏,你知道吗?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把你放进我的子宫里好好守护。

  为什么?

  因为你的眼睛太哀伤,哀伤到只剩下黑暗。苏,你的心里有个洞,呼呼地往外冒冷气,这样的冷会吞噬掉你的一切。你感到孤独么?

  我不知道。

  不要孤独。我的姑娘,不要觉得孤独。

  苏从家里逃出来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情。

  北上的火车上,两人是邻座。从初初地遥遥相望她便看得分明,情一定是一个让人艳羡的女子。她的眼睛很亮,亮的甚至看不到一丝杂质,像琥珀,像安日记里描述的所有晶莹洁白的东西。

  她们在火车上相识,苏不知去往何处,于是和情一起前往北京。她住进情在北京的房子。情是宽和明了的女子,她看得出苏内心的空洞,所以她愿意对她好。

  情,你到底当初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把我容纳进你的世界。

  苏,她抚摸她的头发。我曾经说过你的眼睛让人心疼,眼睛里浩淼的黑暗容易吞噬你自己,我如果不救你,你一定会被淹没。苏,我没办法不管你。

  情和苏不一样,苏在出版社做编辑工作,偶尔也写文章,靠版税养活自己。基本上可以不出门。但情不行,她是上班族,需要朝九晚五。

  情不在的日子里苏便喜欢一个人看书,看各种类型的书。她很爱在书里看到的一句话:如果人可以不孤独,那么爱就会腐烂。

  偶尔她也会出去走走,僻静的咖啡厅和被人遗忘的篮球场,是她最好的选择。她爱看的就是蓝天大雁,还有洁白以及污浊的云。墙面上有各类人留下的印记,从告白到谩骂,形形色色。回到家就可以看见情已经回来,并且已经做好饭在等她。

  情是她爱的女子,是她全部感情和空洞安放的地方。她没有想过要离开她,她想和她一辈子都在一起,却没有问过情的意愿,她没有问过她是否愿意。

  她和情第一次吵架是在情第一次把路白带回家的时候。苏正从外面回来,她看到他正坐在沙发上,穿干净的白衬衫,十指修长而美好,眼睛里微带了笑意。见她回来,冲她挥手示意。

  苏愣了一下,静默一瞬然后走进卧室看着在卧室里整理床铺的情,她问:他是谁?

  情走过来抱住苏的身体,像是抱着一堆骨架,那么硬,硌人的疼。她抚摸她的头发,轻声说:苏,这是我的一个同事,他今晚回不了家了,在我们这借宿一晚。

  她的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安抚,可却是火上浇油,这把火烧的很烈。苏狠狠推开情揽着她身体的手臂,手劲冲力将她甩到一边。她的大腿根撞到墙角,被边缘尖端拉出一条口子,很快便起了殷红,情抬起头,看到苏纯黑的眼睛泛起微微的婴儿蓝,瞳孔过于黝黑,于是衬得皮肤特别白。她站在原地对她说:情,他是你男朋友?你要和他在一起?

  情疼得有些站不起来,于是只能坐在床上望着她:苏,你怎么了?

  苏摇摇头,眼睛空洞的毫无光彩,却在她面前蹲下,双手使劲地抱住她,语气里隐约含了哭腔,却没有任何泪意。她说:情,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

  离开那个男人好吗?

  苏,你别这样。

  情,你爱我吗?

  是的,我爱你。可是我不能为了你放弃所有东西,我需要家庭。我也需要温暖。

  我可以给你。

  苏,你给不了我要的温暖,你连你自己都温暖不了,你在一点一点吞噬自己,并且想要把我拉进其中。你心里的洞太大,没有人能填的满,苏,你太孤独了,我已经承受不起。

003

  安,你曾经是否也曾这么孤独,就这样被人放弃,然后连心都凉到谷底。安,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被上帝放弃的,孤独的人。

  那之后苏连续两个星期没有见到情。她带着路白一齐消失在她的生命里。那样的决绝又蛮不讲理。恍若当初她走进她的世界。

  可情毕竟是世间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她闻得到她身上的芳香沁鼻,却承受不起她的辛辣刺激。她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放在她的身上,带着倾尽所有,毁灭性的快意,她自然承受不起。

  她想起情消失前留给她的话:苏,你曾经问我为什么能够极尽包容地将你容纳进我的生命,其实我容纳不了你,是你在吸引我,你的寂寞,你的孤独,你的渴盼,在一步一步牵引我走进你的生命,我迫不得已。其实我早已无力承担。我无法看着你被自己啃噬干净,却能够逃离。

  能够逃离。

  苏给路白打电话,电话响过一秒之后对方接起。她听着他好听的男声响起,于是她说:我要见你。

  对方沉默一会儿,回答:好。

  苏,有没有人曾经告诉过你,你不说话的时候尤其美丽。路白说给苏的第一句话。

  没有。她低头喝咖啡,发丝落到桌面上,不浅不深地扫着。路白深深地看着她,突然笑了。窗外是霓虹灯海,远处只能看到金黄光晕,夜色像是波光粼粼的湖。她问他笑什么。他不回答。却又问:苏,你觉得自己寂寞么?

  苏顿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看到你就觉得你很孤独。苏,你的心里有个洞,快要将你自己吞噬。

  苏突然想到情,于是伤感起来。抬起头看着他,她看得很专注,连他的毛孔都看得入了眼。她平静地问他:你凭什么这么说。

  他没有回答,将自己脖子上戴了多年的舍利子取下来挂到苏的脖子上,手指碰到她脖颈的肌肤。他说:苏,不要孤独,永远不要觉得自己孤独。

  安,为什么所有人都看得出我们的孤独,却没有人能够将我们拉回来。

  苏跟着路白回到他的公寓。他脱掉西装外衣挽起衬衣袖子,笑着对她道:刚刚没怎么吃东西,我去厨房给你做点吃的,我手艺还不错。

  苏沉默地看着他,不说话,就只是看着他。他便当做她已经应允。于是转身。苏却突然抱住他,她的脸放在他的蝴蝶骨上,有点疼,但她坚持要抱住他。

  路白,你喜欢我么?

  路白低着头沉吟了片刻,然后点头:嗯,我喜欢你。

  那么路白,跟我做吧。

  安,我曾经感觉到自己无限孤独,可是遇上情。她是我感情的终生寄托,我的孤独和情感无处安放,于是悉数交付与她,她始终是温柔宽和的女子,我相信她对我的爱一如我对她的。只是她承受不起了,只是她累了。

  安,她从来没有选择背叛,我却要背叛给她看。

  身下是白色的床单,头顶上方式白色的天花板。城市车水马龙喧嚣不止,城市上空却如同被安静的鬼魅盘踞。她躺在路白的身下,她看到他眼底的光,像是最原始的火炬,至真至纯,明蓝和亮红交映,闪痛了她的眼。

  于是她闭上眼睛。

  那是她的第一次。结束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和着她自己都陌生的浓郁的她自己的血腥味,床单被染的瑰丽。她的身体很干涩,她感觉到疼,是真的,如撕裂般的疼痛。可她还是拼命抱住他,似乎只有以这种方式紧紧相拥,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事后她从他的床上站起来,艰难地穿上衣服。身后是他赤裸温暖的身体,他伏在她的耳边,轻声呢喃:苏,我喜欢你,和我结婚。

  她浅浅地摇头:别开玩笑了。

  路白叹气:苏,你的内心太过干渴太过孤独,心中感情却太过浓郁,这样只会毁了你自己。你的生命正在被你无处安放的感情吸食,苏。我爱你。我会为你准备一场婚礼。

  她呆在原地,最终还是推开他:路白,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结婚。

  可是苏,我想好好守护你。

  路白,你的人生不需要我这样的女子,你过不起我的生活。她穿上宽大的衬衣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着他,眼睛幽深的像是黑洞,几乎与房间里的黑暗融为一体。你应该找一个温柔贤惠,懂得你的思想,甘愿与你平行,默默站在你身后的人,我不是。我的棱角太锋利,我会毫不留情地割伤你,而你无力反击。正如你说的,我内心的孤独太甚,它不只会吞噬我自己,也会吞噬你。路白,我是你承担不起的。

  她走了。是毫不犹豫地转身。背影孱弱地几乎就要坍塌,却锋利地像一把刀。

  安,我最终是舍不得放弃的。

  回到家后苏便开始发烧,她额头烧的滚烫,身体却冰凉彻骨。她把自己扔进被子里,没有情的床榻。她只能狠狠蜷缩起膝盖,用双臂缠住。被子裹在她身上,她像是躺进了妈妈的子宫里。

  安,原来我们都是没有母亲的小孩呢。

  知道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那年就是遇见情的那一年。她与父母的关系彻底决裂,母亲对她的冷淡和漠视已经转变成指责和谩骂,她大声控诉她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要存活于这个世界上。她说她的存在毁了她的一切。她听不明白她到底再说什么,只觉得心里一阵麻木,隐隐泛酸。她问她:这个问题不是应该问你么?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明明你一点也不爱我。

  母亲声泪俱下地大力掌掴她,十指纤纤,打在脸上并不十分地疼,但是她晶莹的指甲却在她的脸颊上划下血痕。她甚至听到皮肤被拉开的声音,响彻她的世界。然后就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声音:不,不是的,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根本不是我生的。你是你父亲在外面跟野女人生的。你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之后她便收拾了自己的行李从家里逃了出去。那么的慌不择路。

  北上的火车上,她还没有认识情之前,她把头靠在深秋的玻璃上,轻轻呼吸便吐出大片大片白茫茫的雾气。映在她的脸上仿佛连同她的眼睛也是微微湿润的。其实她的眼里并无泪水。她已经不会哭泣,泪腺永远干涸。可是心里还是难受的几乎呕吐。没有人知道,其实她曾经有多爱她的母亲,她曾经固执地爱着她,以为她心里也一样爱她,但其实她的心里只有憎恨,她甚至不是她生的。

  是父亲毁了她的人生,然后她也毁了苏的人生。

  安,是不是报复让人感觉这么的,妙不可言。

004

  苏醒来时情已经回来,她坐在床头,目光悲悯地看着她。看到她醒来,她说:你发烧了,苏。

  我知道。

  现在好点了么?

  嗯,好很多了。

  苏,我回来了。

  嗯。

  情伸手拥抱住苏,把她的头抱进自己怀里,手指穿过她的发,苏一语不发,却更紧地搂住她。两个人的骨头踫在一起,相互摩挲,有点疼,但谁也不松手。情说:苏,你瘦了。

  苏闭上眼,回答:是么?

  情抱着她躺进被子里,把她紧紧圈在怀里,她的锁骨单薄如少年,眼睫微微透明。双臂抓着情的衣服睡姿宛如婴孩。鼻尖能够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她说:情,你说我给不了你要的温暖,说我内心的空洞太大,你害怕被吞噬。那么你想要的温暖究竟是什么。情,告诉我,是不是你真的很累了。跟我在一起你可曾快乐过?情,告诉我你心里的想法。

  情抚摸她的长发:苏,抱歉,那都是我的一时气话,你知道的,我没有可能不管你,你太孤独了,如果我不管你的话你的世界会崩塌。苏,你需要我。我无法离开你。

  情,你爱我么?

  是的,我爱你。可是苏,你要明白,不管我再如何爱你,我终究没办法代替你。终究也没办法一生陪着你。你的孤独终究需要你自己去化解。我只是你的一段路程,你我终究是会被遗忘的。苏,你得学会照顾好自己,你不能被内心寂寞所吸食。苏,你要明白。

  情,你想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好好睡吧,我回来了,我现在会陪着你。

  情,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了。

  不要多想,苏,好好休息,我会陪着你。

  苏突然推开她,坐起来眼神幽深地瞧着她,她亦与她对视。然后苏开始意味深长地笑:情,你不用再骗我了,你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了。苏,你是否要与路白结婚了。

  情沉默良久,然后终是点头:是的,苏,我要与路白结婚。路白是我多年来遇到的第一个沉迷的人。我们都是适合对方的人,无论如何我不能错过。

  那么路白同意了吗?

  情顿了一下:他还不知道,但我想他会同意的。我们向来默契,他亦对我十分有好感。

  他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的人,是我。

  安,报复果然是一件,那么妙不可言的事情。我伤害了我爱的女子。安,她是那么温柔而宽和的人,她亦是爱我的。

  情亦坐起来与她平视,异常平静地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又重复一遍:情,路白不会同意和你结婚,因为他的婚礼是为我准备的。情,他爱的是我。

  你们做过了?

  是的,我们做过了。

  情的那一巴掌来的特别快。苏甚至没有看清楚。脸颊上麻麻的,并不疼。情的泪水也来的飞快。在她的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苏看着她,她说:苏,你真恶心。

  苏在心里想,是的,她真恶心。情走了,没有再回来过这间房屋。苏跌进被子里,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房间里充斥的黑暗,空荡荡的能听见寂寞的响声。就和她心里的那个洞一样。

  安,我弄丢了情。

  情再没有联系过苏,她彻底从苏的生活里面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但即便这样,苏也还是找到了她。

  她站在她的面前,望进她浓黑的眸子里:情,你去了哪里。

  情亦回视她,却仿佛不认识她一般:苏,不要再来找我,我就要结婚了。她看着她震惊的面庞,走近她,额头和她相触,手在背后轻轻摩挲她的长发,轻声道:你放心,不是路白,我不会和路白结婚。

  苏问:为什么。

  情松开她:不用你管,你不要再来找我。她倒退着走开:苏,你已经开始吞噬了,我是时候离开了。

005

  还是上班时分,凉则却听到办公室外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哄吵声,像是在耳朵里撒了一把针,刺激着他的耳膜,些微地疼。他打开门,想训斥两句,却在目光尽头看见一个长发凌乱,眼神空洞的女孩,于是他的训斥全部变成喉间问候。他快步走至她的面前,问她:苏,你怎么会来。

  苏看了他一眼,又错开视线,轻声道:家里钥匙不见了,我来等你一起回家。

  苏和凉则相识在大片大片的血渍里。那时候她正用刀片割开自己的动脉,血顺着指尖淌进水里,热水源源不断,稀释她鲜红的血液。伤口处没有疼痛,整个房间里只有血腥味弥漫,越来越浓。她渐渐睡去,阖上眼睫的时刻她仿佛听到了来自天堂的挽歌。她在那个时候看到安。她从大片大片白色的雾里走出来,望着她,柔和的笑。她听到自己喊,安,安。

  安经常能在梦里听见母亲的声音,温和的,像是端午节吃的软糯粽子,她轻轻地对自己笑,叫她:囡囡,囡囡,过来妈妈这边。她朝她飞奔过去,她却立刻消失不见。每每从这样的梦里惊醒。

  醒来看着窗边的寂寂夜色,心里便空落落地疼起来。她从柜子里找出香烟,是万宝路,她只抽万宝路。点上,胸腔被烟雾填满,她终于稍微心安。于是掏出手机给洛名打电话,两人相约见面。时间是半夜十一点半。

  洛名是安的邻居,干净温和的男生,永远只穿白衬衣,头发永远打理地规规矩矩。他是开在温室里的向阳花,却偏偏对她这朵地狱之莲感兴趣。

  他和她在咖啡厅里见面,他给她带了巧克力。他说:睡不着?

  安点头,又要头:算是吧,只是又梦见了我妈妈。顺手将他带给她的巧克力拆开放进嘴里:你送的巧克力永远是甜的。

  洛名沉默一瞬,拍拍她的头发,笑笑:你今晚去我家吧,我妈蛮想你的。

  安也笑,眼神却落寞起来,她低下头,头发遮住脸颊:不去了,阿姨太像我妈妈了,对我太好。我受不了。我这人就是欠。成了,今天谢谢你,还专门跑来陪我。

  她站起来转身就走,却在门口停下来。没有回头,头发在咖啡厅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晕染了大片光渍。她说:洛名,你为什么要固执地待在我的身边呢?

  因为你需要我,安,你太孤独了。你的眼睛太过空洞,空洞的让人心疼,安,你的心里有一个洞,呼呼地往外刮冷风,最终会吞噬你自己。

  对母亲的记忆只停留在十四岁时,她是一个奇女子,爱画画,爱音乐,爱舞蹈,爱世间万物,却独独不爱她。安从来没有感觉到母亲对自己的爱。她时常在想,是不是她爱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她便忘了爱自己。她没有父亲,她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托付给了母亲,她没办法接受母亲对她的不爱,她无法忍受。

  于是她站在母亲的面前,睁大眼睛看着她说:妈妈,您爱我吗?

  彼时母亲正从外面回来,衣服上面沾满了红酒的腥气,还有落拓的残留的灯光气息。她看她一眼,目光淡淡的不带感情,她忽视她的殷切表情:大晚上的发什么神经,我累了,要去休息了。

  她固执的叫她:妈妈,请你回答我。

  母亲打断她:你再啰嗦就滚出去。

  风一阵一阵地吹进来,是窗户忘了关。玻璃在冷风里叫嚣,好似破裂时的尖锐。安蹲在地上,终于落了泪。妈妈,你从来都没说过你爱我。那是心碎时的最后挣扎,可是我爱你啊。

  她对母亲的奢望死于那个冷风倒灌的夜里。她的母亲爱很多东西,可是她知道,她永远不会爱自己。她不再和母亲说过多的话,却养成写日记的习惯。她将自己所有的经历全部写进日记,可以随时打包带走。

  她在日记里表达了自己对父亲的所有猜测和思考。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亦不知晓自己父亲是谁,身在何方。她不会再傻到去问母亲,家里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录,她能做的,只有臆想。母亲无法接受的爱,她悉数安放进了素未谋面的父亲身上。她十分想念他,十分想见他。

  可是她注定是见不到父亲了。

  她十八岁的时候,母亲传来婚讯。她要结婚了,对方是大企业的公子。母亲本就长得好看。一米七的个子,因为艺术而不俗的气质。她想要结婚简直太简单。尽管对方比她小上好多。可是安无法接受。她没办法爱自己,却爱上了别人。她要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她要离开她了。

  她去找母亲即将要结婚的对象。比她想象的还要年轻许多,说话做事却都异常成熟。她来到他面前时清晰地看到他眼里的怔愣。

  安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儿,她遗传了母亲高挑的个子,脸虽不及她那样精致,却深邃又大气。她对他说:你好,我是安,寻的女儿。

  他回过神对她打招呼:你好,我是何。

  爸爸,我还没有看到你,怎么可能让母亲离开。

  她开始频繁地同何见面。她知道其实何喜欢她,她亦对他十分欢喜。他身上成熟男人的魅力像父亲一样吸引着她,她想靠近他。她其实也爱他,

  她和他一起去过海边,坐在金黄色的沙滩上讨论过艺术,经济,还有她自己的幻想。安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也和她一样,有着极高的艺术天赋。她对经济和数字也有一定的敏感度,甚至能在何的工作上给出一定的见解。他们也时常出去旅游,去了很多地方,很多城市。

  何曾经对她说:安,你知道你不笑得时候有多迷人吗?这就显得你笑得时候有多落寞。安,你可知晓,初次见面我就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内心巨大空洞的女子,你早已容纳不下自己,你需要大量的感情,否则你会毁灭。

  安,告诉我,跟我在一起你可否快乐?我是否让你感觉到快乐?

  是的,何,我很快乐。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是一个内心寂寥的女子,有时候我甚至看不到窗边渐渐升起来的光明,因为我自己太过黑暗。你知道,我没有父亲,我把自己的感情放置给我的母亲,可是她不要,于是我只能自己默默背负,可是我知道,我承受不了太长时间。我需要同等的感情来与我平衡。何,我很爱我的父亲,你明白么?

  我当然明白,安,可你未必是把我当做你的父亲。你爱他,是因为你内心的感情需要容器盛放,你的孤独和感情无处安放,于是你把它放进了你素昧平生的父亲身上。可我不同,安,你需要我,我亦无法离开你。

  安抱住他,轻轻地说:是的,何,我需要你。

  何向寻提出了分手,原因是他爱上了别人。寻欣然接受,哪怕当初她找寻这样一份有价值的婚姻费了大劲。她向来是一个洒脱的女子。她可以开始找寻下一段感情了。

  安依然随着何四处游玩,她其实爱上了这种类似流浪的日子。这段流浪的日子里,何开始接触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布满少女独有的芬芳气息,辛辣又低沉。何抱着她睡的第一个晚上说:安,你的身体让我着迷。

006

  凉则没有带苏回家,带她在公司周围吃了顿饭,然后在天黑之前找了间旅馆。旅馆是复古的风格,墙上挂满相框和小小的类似壁画的横幅。软白色的床,看着是十分的舒适。苏打量一下四周环境,对凉则道:为什么不回家?

  因为那里太悲伤,我不想第一次发生在那里。

  苏静默: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把她搂进怀里,安抚地抚摸她的头发:我们的第一次。

  事后苏从床上坐起来。一个人走到窗边抽烟。她抽红色的万宝路,喜欢看烟雾四散进空气分子里。天完全没有亮,黑暗盘踞城市上空,车水马龙仿佛血盆大口,吞噬一切。夜风吹得她很冷。她抚摸自己左手腕上凸起的疤痕,月形的,是她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第一道疤痕。她是属于她自己的。

  情,我真的,失去了你。

  苏醒来时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凉则,他坐在她的病床前看报纸,面容干净的像是孩子。她望着房间里刺眼的白,明白自己没有死。她抬起手腕,纱布包裹下的皮肤像是被风干的残垣断壁,丑陋不堪。而右手背处有冰凉的液体顺着破落的皮肤落进心里。她问他:你是谁?

  凉则用漂亮的眼睛微微看向她,静默一瞬,回答:我是你的新室友,我叫凉则。

  她被如此救下。苏看得出来,她和凉则是一样的人,他的眼睛同样空洞而黑暗,看不到一丝曙光,他们一样的孤独。

  身体突然被包裹进一个宽阔胸膛里,可凉意还是不断涌上每寸皮肤,无一点暖意,她转过身搂住他。凉则说:苏,你的背影让人心疼。

  苏说:凉则,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安的故事。

  安的第一次亦是给了何。何的身上有一股浓重的安和气息,像是父亲的味道。他把自己深埋进她的身体,她感觉到疼。她紧紧抱住他,像是看见了支离破碎的星空。

  半夜安醒来。何还在熟睡,年轻英俊的脸错落在白色的被单里,微微发出金黄色的光。她下床穿上衣服。她的身体里还残留着她自己冰冷的血液以及何的精液。那些粘稠的气味扑鼻而来,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拖着步子回到家里。以为母亲不在,入目却是她披头地坐在阳台,察觉到她回来,微微对她说:回来了。

  她一向高贵而优雅,何曾这般落魄过。安点头。母亲转过身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件雕塑,如同艺术一样着了迷。她垂下眼睫,轻声喊她:妈?

  母亲走过来,脸上挂着梦魇一般的笑,将一本厚厚的本子扔到安的怀里。安一瞬间就恐慌起来。她的日记本,锁在柜子里最深层的日记本,就这么赤裸裸地,到了母亲的手里。她抬头和她对视,说: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

  母亲劈手就给她一巴掌,异常响亮。掌风带起的细小涟漪,在空气里微微泛出波浪。安的头被打至一边。深夜没有开灯的房屋,如同鬼魅般对峙的母女。浓浓的黑暗裹紧她们。良久,母亲终于开口:安,你迟早会毁了你自己。

  安冷笑:妈妈,你从小就不爱我,可是你不爱我,也便不允许我爱别人么?

  可是你要知道那个人是谁。

  你在乎么?你在乎何么?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你不是已经有下一个对象了么?你连父亲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意何,你也不在乎我!

  安,你就该去死。母亲扼住她的脖子。往日优雅的形象此刻悉数被毁。她冰凉修长的手指抵在她的脖颈,尖锐的指甲几乎陷进她的皮肉。安清晰地听见她的血浆被撑开的声音以及母亲胸腔里烈火焚烧的感觉。

  是啊,我就该去死,可是妈妈,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你大约不知道,其实我时时刻刻都想去死。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安被母亲赶出家门,她打电话给何。何还未醒,听到她的电话却匆匆赶来接她。他把她青肿冰冷的脸扣进胸膛上,解开大衣将她裹进去。他温暖她,直到她再不涩涩发抖。她似乎是天生没有眼泪的人,在冷风里独自走了那么久,明明心里特别委屈,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就仿佛天生泪腺就是干涸的。

  何抱着她,说:安,跟我走吧。

  他只字不提她的遭遇,心里却比谁都要清楚。他亦是十分心疼这个女子,他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看出来她是一个极其寂寞的女子。

  安将头深埋于他的怀里,点头:好,我跟你走。

007

  安随着何一起去到美国,大洋的彼岸。她再未见过洛名,也没有母亲的消息。她仿佛消失在了那个世界。直到四年后,她接到母亲的病危通知书。白血病,骨髓细胞坏死,找不到合适的骨髓。

  洛名虽再未见过安,却和她一直保持着联系。病危通知书下达的瞬间他便告诉给了她。那是她唯一的母亲,她最爱的母亲。她曾经感情安放的地方。

  时隔四年,安再度踏上中国领土。她与从前并无太多变化,依旧是凌乱又落拓的长发,穿着宽松的衬衫和宽大的牛仔裤。眼睛黑而空洞,潋滟地好似哭泣。她站在母亲的病床前,看着她脱落的头发,和白森森的头皮。昔日雍容的面孔此时恐怖如罗刹。面部苍白,眼窝深陷。手指因为化疗而浮肿,安几乎握不住,收不陇。

  似乎是感觉到安的气息,母亲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漆黑冷森的视线在她的脸上逡巡。然后她用力握住她的手,手背肿的发亮,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但安还是读出了她的意思,她在说:囡囡,囡囡。

  她抱住她肿胀脆弱的身体,轻声说: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就此去世。安晓得,她只是在等她回来。她一生高贵优雅,现下却让自己在这样不堪的境地死去。她是为了等她。

  妈妈,所以,你也并非不爱我是不是。

  安收拾了一下母亲的遗物,然后住进了洛名的家。母亲的家因为化疗的昂贵费用而抵给了银行,现在已经不能住。如今在中国,她认识的人也就只有洛名。

  洛名将主卧让给了安,自己去了客房。半夜起来喝水却发现主卧开着灯,于是推开门,看到安正坐在窗前抽烟,面前的烟灰缸已被填满,密密麻麻的烟灰正在快速湮灭。安看到他,回过头来对他笑了一下,说:你居然还没睡。

  洛名在她身边坐下:起来喝水。

  嗯。

  你还好么?

  你是指哪方面?

  你过得好么?

  安笑了,顺手又点上一支烟,烟雾朦胧,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却看到她黑如子夜的眸子,一如往常的亮,却空洞的没有边际。还不错,什么都好。

  那么,他呢?他对你好吗?

  谁?何么?

  是。

  沉默,突然如死一般的沉默。安垂下头,凌乱的长发悉数落进了她的脖颈,她的眼睛亦被挡住。而洛名看着她,固执地要她给出一个回应。良久,她摁掉手中快要燃尽的香烟,眼睛好似泛着水一般地瞧着他,她说:你到底是有多厉害呢?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呢?

  他其实并不厉害,他只是想要了解她的故事。于是他靠近她,轻声说:他对你不好是吗?告诉我,安。

  何对安好么?自然是好的。他带着她去到她从来未有涉足过的世界,竭尽全力想要填补她内心的空洞,可是他只是平凡男子,承受不起她内心巨大的吞噬力。他听得到她心里的那个洞并未有丝毫减小,它在不住地往外冒寒气。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无能为力。

  于是他开始厌倦。他开始彻夜不归,就算回来也是满身酒气。他的脾气开始变得暴戾,会动不动地就朝她发脾气。严重时还会打她。

  他有时候半夜突然就会惊醒,看窗外寂寂夜色和身边安静的人,然后心头之火就会顿起。他揪住她长而浓密的发,将她甩到地上,然后一下一下地揍她。揍到最后又回趴到她的身上痛哭,然后扒开她的衣服开始做爱,他可以和她做到她的身体出血为止。安是没有眼泪的人,不管身体有多疼,她都不会出声,她就那样静静地瞧着他绝望的眼睛,然后露出悲悯的神情。她知道是她毁了他。他本是英俊谦和的男子,她却将他逼至旮角,无法动弹。

  他和她无尽地争吵,每天都会互相殴打,却从没有任何一方提分手。终于有一天何在一次喝醉酒之后抱着安哭泣,他的头发软软的搭在额头上,皮肤白的像是未经世事的少年,眼睛却沧桑破裂得让人心疼。他使劲抱着她,说:安,我真的累了,我坚持不了了。你的寂寞让人心疼,我却没有办法拯救。安,从前我以为我可以填补你内心的空洞,可是如今我自己都已被吞噬,我无能为力。你的孤独仍旧在,而我的世界已经坍塌。

  安抚摸她的头发,任他抱着自己哭泣。长发垂下来扫到他的脸上,她说:可是你当初说要带我走,你自己说的不会离开我。你现在坚持不下去了就想抛弃我。何,你是想要离开我么?

  他突然愤怒,站起来狠狠甩她耳光,他把她摁到床上扼住她的脖子,身上全部的力气都放进手腕的脉搏里,他的眼泪啪嗒啪嗒滴到她苍白的脸上,他痛苦地嘶吼:你想怎样,你到底想要怎样,你为什么不放我走,为什么不让我走!

  安就那样躺在他的身下,看着他的双手抵在自己的喉咙处。紧致感包裹住她的感官,辛辣的疼痛从喉间蔓延至脚尖,她却不吭声,就那样看着她。她的感情和孤独早已无处安放,迟早有一天会变成巨大的浪吞没她自己。现在如果可以这样死去也是好的。

  她的意识逐渐丧失,她甚至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她想她终于可以放弃。可是醒来却还是在自己的房间。漆黑的夜,没有星辰。何跪在她的床头,泪流满面,冰凉且疼痛。他对她说:安,寻快坚持不住了,她在等你回去。

008

  洛名问她:安,为什么你不让他走,你明明知道自己留不住他。

  安重新点一支烟,似笑非笑地看他:洛名,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有一种生物,它们互相取暖,却又在互相伤害,其实他们都需要彼此,离不开彼此。

  不,不是的,安,不是这样的。你只是自私,如果没有何,你会毁灭,没有何的感情你会坚持不住,所以你无论如何不会让何走。你不是在取暖,你只是在苟延残喘地活下来。安,其实你早就坚持不下去了是么?

  嘘,洛名,不要轻易说出这些,你知道的,我的心里有个洞,它会吞噬你的。

  安,我不怕,你相信我,我愿意被它吞噬。

可是洛名,我不相信你。我连自己都相信不了如何来相信你。我谁都无法相信。

洛名颓丧起来,他知晓安说的是实话,她的眼睛是黑而通透的,骗不了她,她也从不会骗他。她需要大量的感情,却不需要他。

  在母亲的所有遗物里安只留下了一本日记,其他的悉数放弃。抽完身上的最后一支烟,她翻开母亲的日记本。封面是普通的牛皮纸,厚且精致。像是母亲的人。

  “有些感情就是需要器皿来盛放,有些孤独就是需要自己来背负。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安也不需要。

  做我的孩子,如果无法承受孤独,就干脆不要诞生。安,你要知晓,你的父亲从来没有远离过我们。他虽然去世多年,但是他一直陪着我们。

  有些人需要一辈子孤独,否则心底的爱便会腐烂,如你,如我。”

  安终究是离开了洛名的家。何已经从美国回来,并且给她打过电话。她会去找他。这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会纠缠下去。

  离开之时洛名的母亲掉了眼泪。她十分喜爱这个看起来就异常孤独的女子,可是却无法帮到她分毫。安拖着行李箱离开,背对着他们挥手告别。那是一个灰尘满天的盛夏,她的背影消失在模糊的光影下,凌乱的长发最终失了焦。

洛名,我们都是孤独的人,没有孤独,爱就会腐烂。我是一个注定孤独的人。

  洛名从此以后再未见过安,是真正意义上的再未见过。安和他断了联系,彻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他来到她住过的房间,看到她遗留下来的日记本,这是她留下的,他可以的,唯一的慰藉。

  再次听到安的消息已经是三个月后,这三年里洛名一如往常一般平静,上班,下班,喝酒,抽烟,浏览网页,看会儿新闻。和普通人并无太大区别。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左胸口,有一块叫做心脏的地方空了。里面透着凉风,冰的他自己亦瑟瑟发抖。他知道是安带走了。安是它的最终归宿。

  她的消息是在新闻里看到的,遍布各大网站,占尽头条版面。屏幕上她鲜红的血液染红她白色的衬衫,她躺在自己血液铺就的大床上,黑色长发缠绕在一起。床沿的手腕上是狰狞的口子。翻飞的皮肉几乎瞧见森森白骨。暗红暗红的血,与潮湿而黑暗的房间一齐拥挤进洛名的瞳孔,他几乎闻到那么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液腥甜。安死了。她杀掉了何,然后在自己的手腕上拉出了一条疼痛的口子。她放干了自己身体里的所有血,然后放弃了。她放弃了。

  这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纠缠了那么久的人,就像是两颗相互碰撞相互同行的行星,现在终于陨落。安的内心太过孤独,她将自己所有的感情放进何的身体里,可是何也不过是世间任何一个普通男子,他承受不起。于是她终于毁灭。就像寻说的那样,她被自己毁灭。

  安,我想我终究还是不懂你的,你放弃的那么彻底,我从来就不被你需要。

  安走之后的那几个月,洛名都没有刻意地去思念过她,他照常上班和生活。也有了女朋友。常衡是公司的女同事,爱慕他多时。他有时候会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枯死,再无任何源泉能让他重新活过来。他觉得自己需要感情,于是开始和常衡交往。两人交往了三天之后就开始做爱。他们都是第一次,洛名把自己深埋进她的身体里,内心空洞得看不到边。他的情欲似乎无休无止,几乎每一次都能让她的身体出血。他不曾晓得自己为何会有这么强烈的欲望。只是心底荒芜,有时疼痛难忍。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多出一个巨大凛冽的洞,他不会思念她,却在午夜梦回之时一阵又一阵,空荡荡的,疼痛。

  洛名决定和常衡结婚。他不觉得自己有多爱常衡,可是却需要她的感情。他需要救赎。但他的确也不是能被救赎的人。常衡和他结婚的第二个月便怀孕,又在同一时期流产。而他在外面有了一个另外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和安极其相似的女人,凌乱的长发,穿宽大而落拓的衬衣和牛仔裤,笑起来微微眯了眼睛。洛名以为他再一次见到了安。可两人毕竟不一样的。安是注定要孤独的人,她却不是。她的眼睛太亮,亮到几乎看不到任何一丝杂质,干净的宛如婴孩。不是安,安不是这样的。她叫那如,她不是安。

  那如生下一个女儿,在黑暗微微吐露白昼的时辰。苏。他为她取名叫苏。

  安,她叫苏,苏醒的苏。

009

  “安的日记里有我特别喜欢的一句话,有些人生来孤独,注定孤独。如果没有孤独,那么爱就会腐烂。她的日记里有太多关于她记忆里的美好,关于何,关于我父亲,这和我见到的完全不一样。我没有见过何,却知道我父亲。她记忆里的洛名是一个温和白净,眼眸微微敛着有弧度的光,干净得不太真实的男人,可现实并不是。凉则,你知道么,我的父亲并不是。我一度觉得这太不真实,于是我撕毁了那本日记。我知道那是父亲唯一的慰藉,可我还是毁了它,就像安毁了自己。凉则,我终究也会毁了我自己。”

  凉则的手臂宽和有力,带着沉默的力量。他的胸膛是火热的温度,熨贴在她的背上有异样的灼热。可是她的心脏冰冷,她觉得无力。心脏轰隆隆地沉下去,她的眼睛里落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第二日凉则要去出差,开车送苏回去。房子是苏以前同情居住的房子,那里有太多的回忆,她其实早就想离开,心却阻止她这样做。她还是舍不得放弃。安的放弃来的那样容易,可是她却做不到。

  她如往常一般生活,内心却衰败的那样快,那个巨大的洞像是沦陷的时光将人裹进庞大的绝望里。情,你过得还好吗?我曾经一度以为没有了你世界会崩塌,可是仅仅只是心碎而已,仅此而已。情,我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空荡,只是我无力填补。

  其实苏已经打算放下。刀片拉开皮肉的那一刻她的内心就已坍塌,现下她被凉则重建,她早已不是自己的所有物,而她的一切,她其实也无力承担。她知道凉则同她是一样的人,她承担不起的,不该拖累于他,可她还是悉数将自己的感情交付与他。汹涌而巨大,不管不顾。

  可是偏偏这个世界上还有情。苏从头到尾爱着的情。

  情的回归在一场大雪之后,这个城市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样的雪了。凉则踩着一地飞雪,推开门看到两个互相拥抱的女子。苏的头发长而漂亮,发尾遮住情的脸。这是同样消瘦的两个姑娘。他知道那是情。没有一个人可以让苏以一种毫无防备的姿态坐落在人前,除了情。她曾经把自己所有的孤独都给了她。

  凉则迅速关上门,趁她们还未回过身来转头离开。

  这座城市久违的一场雪。发生在这里,这个时间。他的心里开始空荡荡的疼痛起来。他的眸色纯黑,像是遥远而浩瀚的星际。

苏,终归是没有人可以代替她的是不是?

  情,你过得不好是不是。

  苏,那么你又过的好吗?

  我很好,情。如你所见,我过得很好。我是一个孤独成性的女子,内心里的洞庞大而冰冷,它吞噬的速度让我感觉到疼痛。情,我曾经以为没有你我会活不下去,可是情,没有谁离开谁就是活不了的。时间让我懂得,一切孤独都是可以被安放的。

  苏,你活的很好,你的孤独太甚,从你的眼睛里我几乎看不到光和亮,里面一团漆黑,漆黑的让人心疼。苏,你的内心已经不属于自己是么?你的内心早已被重建是么?

  是的,情,我不是属于自己的,现在我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我的洞从来没有减小,我的世界早已崩塌,在你离开的那一刻。情,我是注定要孤独的。我没有办法抗拒。

  苏,对不起。

  不,情,永远不要说对不起,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谁欠了谁的,我只是因为孤独太甚,而你只是因为承担不起。情,我曾经那把我自己所有的感情都托付给你,可是后来发现这不该是你承受的东西。

  苏,我要离开了。

  你要离开这里是么?

  是的,苏,我可能不会再回来,我是来告别的。

  好,情,再见。

  情走了。再一次离开,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离开。她离开这个国土,离开这个空间,离开她们曾经共同呼吸过的蓝天,那不是大洋彼岸,那是世界的另一端,她生命的另一段。再见,情。

  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凝结的水汽堆积太甚,沿着窗划出轨道。视线所及之处全是大片大片的雪白,整个蓝天都被晕染亮堂。凉则还没有回来。她想,其实她并非独自一人孤独。

  她还有凉则,他们是一样的人,一样孤独又空洞的人。只等他回来。

可凉则终究是没有再回来。从他离开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像是情那样消失一般,彻底没有音讯。苏没有去联系他,就像对待漂泊的浪子,给他岸,亦给他帆,给他爱,亦给他自由。凉则是第二个。苏将自己的感情悉数交付与他。她本就所剩不多。可她还是承担不起。她需要一个盛放她感情的地方。她的孤独无处安放,她会死。会被毁灭。于是她将她为数不多的感情交到他的手上,她需要他的感情,需要大量的感情。

  苏在她和凉则居住的公寓里等了整整七日,可是凉则没有再回来过,她抬起头望向如洗的天空,苍白的没有一丝阴影。远方像漏风的空洞,连阳光都无法照射。她闭上眼睛,心里如同轰隆隆碾过的碎片,带来巨大的疼痛。

  凉则,原来你们的放弃,都如此的轻而易举。

  苏开始过一个人的生活。她习惯情的拥抱,后来情离开。她习惯凉则的怀抱,然后他放弃。现在她习惯黑暗。

  安,我本就是应该生活在黑暗里的人。

  你眼里所有的美好,都是我的黑暗。

  安,你曾经怎样撑过你连上帝都放弃的生命呢?你的放弃,多么的不容易。

010

  苏收拾行囊,打算离开。她注定孤独,无可厚非。没有人可以一辈子守在她的身边。可是凉则却突然回来。

  苏大概能猜到凉则为何而来,不日前她得到的消息,他已经结婚,在他离开她的这段时间里。苏提着箱子,略带婴儿蓝的目光瞧着他,她说:你回来了。

  凉则点头:是,我回来了。

  嗯。

  我结婚了。

  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

  是。

  那么你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么?他突然愤怒。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向自己,手劲大的几乎捏碎她。他隔着那么近的距离瞧着她,眼眸纯黑。苏,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是的,不在乎。

  他的吻带着疯狂的恨意落到她的唇上,如同炙热的火焰,烫得她发疼。那些细密的吻蔓延到她的脖子上,她感觉到他的贝齿碰撞到她脖颈的皮肤,凉意一点一点渗进去,冷透她的骨髓。

  纤维被撕开的声音,骨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心底的风,眼底泪水奔涌出的绝望,全部冲刷进冰冷的空气里,在呼吸之间湮灭。他彻底进入她的身体,毫不温柔。每一寸骨头都是冰凉。她的身体开始麻木,尖锐的疼痛和血液腥甜都让她感到疲惫。心底的洞被无限扩大,扩大,终于吞噬了她。

  安,我终于,也该放弃了。

  苏的放弃来的异常顺利,她用水果刀在手腕的同一个地方拉出一条新的口子。血浆顺着翻白的皮肉一点一点落到地板上,如同妖冶的火。她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心底有伤终于愈合。她已被吞噬,她甚至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她只有一个念头,毁灭,毁灭,毁灭。

  可是凉则发现的那样快,他摁住她的伤口,拼命想让她感觉到疼,拼命想让她清醒,可是她的世界早已坍塌。他将她紧紧扣在怀里,声音几乎哑得说不出话来。他说:你就这么想离开么?你就这么撑不下去么?你没有情就活不下去么?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想呆在我身边么?

  她的伤口被他摁住,热到发疼。而她伏到他的耳边,轻声说:凉则,我有多么爱你,就有多么想放弃,我是个注定孤独的女子,被上帝抛弃的人生,我只有毁灭,你拦不住我。

  她将手中利刃狠狠扎进自己的腹腔。血肉被破开发出沉闷的声响。或许是生命滞留,上帝恩赐。她终于察觉到疼痛,在整个腹部绵延。却抵达不到心脏。左胸口那里,麻木得如同幻觉。

  安,放弃的感觉,果然如此妙不可言。

  安,我们的这一别,不是数年,现在,我来和你相见。

  和佩带着众多同事来到自己的家里为自己庆生,她的妈妈那如烧了一桌子的菜。大家吃的十分开心,但是她发现一个事情,凉则——那个平时在公司不苟言笑的老板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母亲看。眼神黝黑的几近迷醉。她回过头来望着自己的母亲。母亲已年过半百,可因为保养得宜,瞧着倒似四十多岁的女子,身段和风韵俱在。可是这应该不是吸引凉则注意的地方。她太了解她的老板。

  事后她问她的老板:boss,你能否告诉我我的母亲到底有那点吸引你吗?

  凉则一愣,然后笑笑说:她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眉眼,气质都很像。

  是苏么?

  他看向她:你怎么知道,你认识苏?

  是的,苏是我母亲的女儿。

  凉则下意识地睁了一下眼睛。他听到她说:苏和母亲分开多年,母亲一直很想念她。上次在公司瞧见她,我就知道她是我姐姐,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说不了。老板,我和母亲,都很想她。

凉则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窗外车水马龙。眼睛黑不见底,似乎空洞。阳光穿过细碎尘埃夹进风里。是初春的冷风,席卷进整座城市。他的背影挺拔而沉默,如同空洞的幻觉。

苏,一切都好,勿念。

  只是,

  春光如此,我却再也见不到你。



FIN


写于最难熬的那一年。痛苦且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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