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海上来

文/青鸟的耳朵

1

张晓峰是高一下学期才转到我们班上来的。高高大大的个子,“披着一身黝黑的人皮”——这是后来熟悉了,我打趣他的话。一看那架势,就知道他是体育生,后来也证明果然如此。体育生转到我们这所成绩至上的重点高中,实在有些让人摸不着他的父母大人打的什么算盘。来这里的第一次“周清”,他便露出短板,勇夺倒数第一。

然后,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班主任把他安排到我的身旁。为此,班主任还对我作了一番语重心长的劝勉,理由是张晓峰原来是他们那个海滨小城的优秀运动员,曾被国家队相中,没顺利成为国家队员的原因是他的父母重视教育,想让他先念书。这也是他转到我们学校来的原因。既然来了,就要让他的成绩能够在这里立住脚,像目前这样肯定不行,所以要身为学委的我多多帮助。摸清他的基础,再对症帮他补习。

好吧,老班都这样说了,我也只好尽力而为了。

他坐到我身边来的那天阳光很好,因为挨窗,朝阳直接打到桌上来。我停止朗读,转头瞟了一眼在老班指挥下坐到我左手边的他,正好与他的目光相撞。他朝我咧嘴一笑,算是打招呼,露出一弯炫目的白牙。这让我的脑筋瞬间有些穿越,以为见到了故人。

本来,我对他与我同桌这事,是有轻微的排斥心理的。我的旧同桌是班长。我们的成绩旗鼓相当,且因为性别的差异,经常从不同的思维角度作各种有趣而深入的探讨,所以我们虽然是对手,却仍然结下深情厚谊。他被老班调离,我的内心是有些不舍的。

但是,这些微妙的情感波动,竟然因为这个新生的一口与他的黝黑皮肤形成鲜明对比的牙齿,而有了转变之机。什么转变呢?至少我没有最初那么排斥他了。

他还是挺虚心的,这么大的个子,居然在向我请教作业时,把声音压低到恰恰好的调子上。可是他的知识储备之少,让我忍无可忍。很多明明已经在初中小学就应该掌握的知识,他居然到现在还像没听过,至于对很多知识的一知半解,那就更是“罄竹难书”了。

当然,他也很为自己的程度低和因为他的程度低而给我造成的困扰而抱歉,所以,每天都会带零食来安慰我随时可能风起云涌的心。最初我还客客气气地接受他的歉意。但是,等两人相处时的新鲜感过后,互相之间的拘束便烟消云散,我对他的语气就变成了这样:“张晓峰,你这辈子是不是投错了胎,居然连一个四合运算都算错!我看你还是回小学去镀一下金吧,这样你看不到我的红脸,我也看不到你的白脸了,OK?”

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带着尴尬的笑等我发泄完,气消得差不多时,又陪着笑脸向我讨教。这种契而不舍的精神很让人无奈,带着察言观色性质的笑也让我偶生恻隐之心。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格式化在怒气冲昏头脑时一些口不择言的誓言,继续做他的辅导老师。

月考逐渐来临,我们之间的磨擦日渐减少,我甚至对张晓峰的月考成绩有了一些小小的期待。

然而,在这个关键时候,张晓峰突然旷课了,而且不止一天。

几天后,老班告诉了我一些情况:他做房地产商的父亲似乎出了事,估计张晓峰深受此事影响,老师问我有没有时间陪他一起去家访。

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一抹弯弯的,像月牙儿一样炫目的白牙,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们家在市区西山那一群隐藏在迷蒙雾气和蓊郁树木的别墅群里,独栋的房子前,一条倾斜的长路与外界相通。看得出来屋主的雄厚实力。迎接我们的是他漂亮的妈妈,披着一条丝质披巾,看上去比张晓峰大不了多少。一握住老班的手,她就捻起披巾的一角拭泪。

坐下不过几分钟,张晓峰就从外面进来了。见到我们,愣住了。

老班借机要我找张晓峰聊聊,以便她和张晓峰母亲单独交谈。

我们一走出厅堂,来到后花园,张晓峰便瓮声瓮气地说:“别来劝我,我是不会回学校的。”

我的确很想劝劝他,但是看着他低着头,神情黯淡的样子,我一时无从说起,只好程式化地劝道:“不管你爸爸处于什么境地,他都希望你赶紧返校。若你不好好读书,岂不让他痛上加痛?”

张晓峰抬起头,看着我说:“你也看见了,以我目前的成绩,难道不是浪费家里的钱吗?现在我爸出了事,这个家很快会败落下来,我还忍心败他的钱吗?”

“你有什么难处只管说出来,学校和同学们都会帮你的。”我说。

“我知道你会帮我的。”他突然笑一笑,但是完全不是平日那种一笑就露出一弯白牙的明亮的笑,而是抿着嘴,带着惨烈的味道,“但是我不想再麻烦别人了,就像这段时间麻烦你一样。你为我费尽力气,还弄得自己很不痛快,却只能证明我是朽木一块。我向你表示歉意!”

说着,他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张晓峰,悲伤、颓废,还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他似乎在堵着一口气,堵谁的气呢?是我这个平日对他冷嘲热讽的小老师吗?还是骤然陷入低谷的命运,以及其他?印象中的张晓峰原来那么乐观开朗,像牛皮糖一样,不断被挖苦讽刺还是会死皮赖脸地缠着我获取知识上的进步。

我知道我们暂时不宜谈下去了,他听不进,我也说不好。还是等冷静几天,事态有了转机再说吧。

于是我对他说:“不管你怎么想,我们都会等着你回来的。”在转身的那一刻,我又补充道:“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你是朽木,相反,我觉得你进步很大,我一点儿也不因为你的功课感觉烦恼,反而为你的进步和我的付出,深感自豪。”

2

我以为我和张晓峰的缘分到此为止。近一个月的朝夕相处,骤然而临的变故,便是他留给我的所有关于他的印象。我们以后可能会见面,也可能不会见面。不过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忘记他,因为他是我长这么大,见到的唯一一个与阿峰一样,拥有一口炫目白牙的男生。他和我的交往像阿峰与我的交集一样,很短,但是我会像记住与我有过长久交集的人一般记住他。

他的父亲牵涉到了一起非法集资案中,等真正宣判,已经是秋天的事了。在这期间,张晓峰竟然出乎我们意料地回来了,继续坐在我的左手边,继续问我各种难或一点儿也不难的题。通过上次的家访,我对他的态度缓和多了,碰到他十问九不知的状态,也不像以前那么抓狂了。

我没有问他返校的缘由,怕勾起他不愉快的念头,只是由衷地为他的回归高兴。

然而,张晓峰变了。他不再像牛皮糖一样怎么捏都行,也不像以前一样被挖苦讽刺都不气不恼,而是变得喜怒形于色。一旦有什么难题终于被攻克,他就会像跳大神一样喜得张牙舞爪,还会冲着我叫嚣:“杨小溪,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笨吧!”

看到他突然这么张狂,我很不习惯,忍不住想打击他一下,所以通常会翻翻白眼说:“是的。可是你比我想象的要嚣张多了!”然而,我自认为具有画龙点睛效果的这种话却通常会被淹没于他滔滔的笑声里。

当然,仍然会有我忍无可忍想生气的时候,要是换作以前,他定会死乞白赖地求我继续讲解,但是现在,他会将他总也听不明白的题从我手臂下抽走,堵着气再也不问我,除非我下次主动问起。

一场家庭变故,是不是让我迎来了一个假张晓峰?

好吧,先不管他这个人真假,他受到了命运的打击的确是真的。我也只好把他的这些异于从前的举动,解释为他受到了刺激,所以一次次地从他手里讨要被他堵气拿回去的题,再好脾气地一遍遍讲解给他听,直到他终于点头:“哦,原来如此!奶奶的!”

然后,露出我唯一熟悉的炫目的白牙。

张晓峰不仅喜欢问候祖宗——自己的还是他人的姑且不论,他还喜欢装疯卖傻。攻数学和英语难题过程中那些失常的喜怒哀乐都可忽略不计,因为它们比起他得知自己在第二次月考中,居然考到了班级第25名,比起他的第一次周清名次整整跨越了半座珠穆朗玛峰的高度时,他从红榜下冲到教室里,将正在座位上刷题的我一把抱起,连着转了十个圈。转得我头晕脑涨,差点当场呕吐,他则与看热闹的同学逐一击掌,以庆祝他史无前例的大进步。

这已经不是我熟悉的张晓峰了,当然,也许我现在以为的这个假张晓峰,才是真正的张晓峰。谁知道呢?我唯一知道的是,这个有一口白牙的男生,他的成绩上来了,他为此而高兴。老班和我直到现在才真正唤回一个差点辍学的男生。

我向张晓峰提出抗议,说我作为他这次翻身仗的功臣之一,不仅没有享受到不是功臣的同学们那种与他普天同庆的待遇,还差点殒命于他等同于一分钟120次的疯狂转动中,所以,我决定中止对他的辅导。

“当然,你现在也不需要我的帮助了,你学习的翅膀已经硬了,可以在学海上快乐地翱翔了。”我一边啜着奶茶,一边举起双臂,作飞翔状。

彼时我俩面对面坐在奶茶店,是张晓峰邀我来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庆祝这次月考,反正他不说,我也懒得问。被甩晕的后遗症还未消散,喝杯奶茶可以稍微压压惊。

我的手突然被握住了,一抬头,发现对面这个人目光晶莹,瞳仁似乎泡在水里,不真实得让我笃定这是假的。

“杨小溪,如果我的父亲还像以前那样有钱,我一定会请你去我们老家最豪华的朵吉布拉餐厅。但是现在,我很遗憾,只能请你坐在这里喝奶茶。”他用另一只手捶了捶自己的胸膛,“我想告诉你,我很感激你。你一直都没问过我为什么会返校,那我现在告诉你,是因为你说了不管我怎么想,你都会等我回来。我不管你是为了安慰我,还是出自真心,我都要为了这句话回来。其实你说得对,我父亲失去了事业,如果我也失去了学业,那不是把他所有的希望都掐灭了?经过了这次变故,我对得失开始重视了。以前我对什么都不在乎,成绩不好不在乎,有没有书读不在乎,别人对我是否尊重也不在乎。现在,我失去了父亲这个后盾,失去了那些我即使不付出一点努力也可以保我衣食无忧的父亲的财富,我开始懂得珍惜了。我知道后面的路还很长,可我已经有信心一直走下去。你呢,你有耐心让我继续麻烦你吗?”

奶茶店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柔和的小黄灯,照着灯下这个眼神晶莹的人。我不知道我这是第多少次要格式化自己的决定了。只知道这一次,他的目光是真的,他所说的话是真的,他的巨变,以及他这个人都是真的。当然,我也是真的,包括我重重点头的动作,还有脸上冰凉冰凉,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来的泪水。

3

我和张晓峰继续并肩作战于高中生涯里,整整两年半。后来,他考上了老家的一所大学,而我,去了北方。

留在老家那座海滨城市的他,在我大学毕业不久,已经成为当地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九层之台,起于垒土。”这是我实习期间到他那里时,他对我说的话,不显壮志,但可以看出他的雄心。

彼时我们坐在朵吉布拉的窗前,阳光透过窗户洒到大理石台面的餐桌上,柔和的音乐声中,餐具偶尔相碰撞的声响,像细碎的风铃声。此刻相距他当年在老师的带领下,坐到我的左手旁正好七年;相距他当年说如果他有钱,一定要请我来朵吉布拉吃饭,正好四年半。我们的友情,走过了七年之痒的距离。我很庆幸,即使经过了那么多变化,我俩依然可以来到这个他承诺过的地方,相视而笑。

我们没有如很多人猜测的那样,成为恋人。是因为感情不够深吗?或者不具有男女朋友那样的怦然心动吗?我想都有,又都不够全面。实际上,那次在朵吉布拉会面,他是问过我的,他说:“杨小溪,我们连七年之痒都挺过来了,你可以考虑一下我了吧?”

可惜那时候的我,正陷在一场足以让我毁灭的情感里。我深爱着一名居无定所的艺术家,并且难以自拔,没有人和物可以在我的眼里停留,哪怕是世上最美的风景。

多年以后,虽然我从那段情感里走了出来,但是对于我和张晓峰的错过,我没有丝毫的遗憾。相反,我还满心庆幸。因为走过那么多路,结识过那么多人之后,我已然明白,这个世界上最短的关系是爱情,最长久的关系,则是多年好友活成亲人。

我和张晓峰,便在慢慢往这条路上走。

说了这么多以后,我又想起和张晓峰同有一个“峰”字的阿峰叔,他仅在我的童年里昙花一现,可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有着一口皎洁白牙的他一直活在我的脑海里。对他的喜欢和怀念,成就了我对异性的审美观,也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我和张晓峰的交情。

我想,这样的情感,会一直存在我的岁月里,让我有足够的故事对你们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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