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跟几年前一样的车子，坐满了人，堆满了篮子和蛇皮袋，还有村里人的家长里短。
“老四媳妇儿生了，据说是个男孩。现在他妈该认了这个媳妇了吧！”
“都快生了四个了吧，终于啊。”
……
“你这衣服挺好看，哪买的，下次让我囡也给我买一件。”
“这衣裳在新昌可买不到，这是我儿子从上海给我买的。”
……
“听说杭州在开那啥会，煤气都不能灌了。”
……
“哎，那垃圾填埋场是不是已经开始挖了？”
……
“哎哎哎，前面给我停下，对，就前面。多少钱？”
……
下车的时候，被迎面而来的灰尘一呛，比起雾霾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那条熟悉的小巷子，只是被填得有些坑坑洼洼，路边的板栗树已经被砍伐掉，栀子花也不见了踪影。
奶奶出门来迎接，说声“屋子里有点热”。
是很热，弥散着一股烟味。
爷爷说，“锅里在煮玉米和土豆儿，等会儿你们可以吃。”
我问爷爷外面的尘土飞扬是怎么回事，他微微咳嗽，“说要安装排污管道，修抽水马桶，这几天不是啥会议嘛，动了半茬就没动静了，车子经过，满天的沙土。”
跟奶奶去挖生姜，先去溪边洗锄头。
记忆里，那条小溪总是很深，里面有很多的泥鳅和小鱼，清可见底，溪水边有荆棘树和喇叭花。去了才发现已经快干了，两边都是成堆的垃圾，水是褐色的。喇叭花还开着，红艳艳的，却怎么也不觉得好看了。
奶奶挥舞着锄头在挖红薯和花生，我问，“你怎么记得哪个月要种什么呢，那么多蔬菜呢。”
奶奶边扒拉刚刚挖出来的生姜，一边说，“都成习惯了，也不知道咋记住的。”
看着远处有几许炊烟升起的村庄，忽视那怪异的巨大的挖掘机和永远飞满蚊子的传说中的公厕，村庄和村人真是很可爱又亲切的存在。
与自己和睦相处，自给自足，平安和乐。
晚饭过后，爷爷带我们去看即将要被挖掉的山。马上，这里要建一个全县最大的垃圾填满场。
爷爷指着远处的秃地说，你看，我们那一片竹林已经被挖掉了。
语气波澜不惊。应该是负面情绪已经过头了，凡事看开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我记得那片竹林，小时候经常跟爷爷来挖笋，总是有很多蚊子，但是那片竹林里面的笋最好吃，脆脆的，微甜。我还记得爷爷教我的怎么看出地下有笋的方法，还经常用锄头轻轻挖几条细缝，装作这里有笋的样子，来欺骗爷爷。那片竹林里面的水也可以直接喝，冰凉的，里面有小螃蟹和小鱼。
现在，只剩下一片黄土。像画错了妆容的戏子，站在喧闹的大街，不知所措。
“二凤家的茶园才埋了肥，就被挖掉了。”
“可惜了这些竹子了，长了这么多年，比你年纪还大呢。”
农村的夜晚很安静。
只有人声。
奶奶家后面的那户人家传来吵架的声音，是媳妇和婆婆的声音。
然后在一个男人大声的嘶吼中结束。有小孩子怯怯的声音响起来，“妈妈，我想喝水。”
我记得那个小男孩，印象深刻。那孩子有深邃的眼睛，笑容可爱，皮肤光滑无痕，眉眼里竟然有王俊凯的样子。
我摸摸他的头，问他，你几岁了。
他摇摇头。
我又捏捏他的脸蛋儿，再问了一遍。
他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几岁了。
他妈妈是外地来的，嫁过来几年了，也学了一些当地的方言，但总是也说不好。她和婆婆住在一起，丈夫每天早上去城市上班，晚上回家。
他妈妈相比刚嫁进来的时候，多了些丰腴，脖子上挂了一块粉红色的晶体，花瓣形状。她坐在我对面，说起她婆婆的唠叨，脸上全是愤恨。说起养育子女的不容易，说起每年需要花费的金钱和付出。
现在，我只记得，那个女人有很好看的眼睛。
第二天，准备回城。
等车的时候，遇到一个大婶，她问我几岁了，在哪里上班，工资多少。
我含糊着回答，有些就直接略过。
她看了我一眼，对旁边另外一个年纪再大点的婆婆说，“我去过上海的，去那什么外滩和什么大厦，一点不好玩的。东西还贵。我孩子带我去的。现在他们都喜欢出去玩，都不在家的，去过好多地方呢~~”
旁边的婆婆一直是艳羡的眼神听着这些话。
我有些知道她的事情，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儿子的媳妇不孝顺，不让她住进城里的新家，另外的一个小儿子前几年因为打架斗殴被关进去了。老头子很早就过世了。
这时，她说了一句，“你看，她又来了。”语气里有点儿讽刺。
远处，一个驼背的老人扶着一个走路不稳的老太婆，从山间小路走下来。
“听说是偏瘫了，哎呀，走路的样子也是好笑。”
我看着那对夫妻慢吞吞地走到路边，男的离开女的去搬凳子，女的一个人试图坐下来却失败，有些无措地看着旁边的人。
置若罔闻的村人。一群人。
后来，是她丈夫过来，帮助了她。
然后，过了不久，又来了一个被搀扶着的偏瘫的人，村人见状，却纷纷围了过去。嘘寒问暖，跟那边一个人坐着的女人形成鲜明的对比。看那个被搀扶的老者，衣着皆是不凡，虽然腿脚不利索，脚上的那双鞋也是高出普通村人好多价位。
坐在回城的车里，车里的人也在谈论垃圾填埋场的事情。
有个看上去是话语领袖的人用神秘的语调说，“这些垃圾就是一层层地堆上去，然后压缩埋在里面，等埋完了，就去开垦下一座山。我估计，时间久了沼气会泄露，搞不好会爆炸。”
车里这时候就有人接话说，“爆炸也不管我们的事，去炸那些领了钱的人吧。”
“对对对，你说我们啥钱也没领到，还要冒这样的危险，凭什么！”
……
《水经注》中有云，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
车子在山路中缓行，倒真的有这样的错觉，可是听着车里人的言语，又觉得，如今的山和世已无甚差别。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