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是我在台球厅认识的，当时的我刚刚来到这个城市，拿着我用十二年的时光换来的一纸文凭，幻想着大城市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然而很不巧，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确实是大城市的生活，然而却不是我的生活，尽管我已经来到了这里。上了十二年学，发现什么也没有学好，走到十字路口甚至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依稀只记得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很快我进入大公司上班的梦想就破灭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进入小公司上班的梦想也破灭了，我开始为房租和生活而担忧，毕竟这是大城市啊，很多人梦想来的地方，我生怕自己被淘汰，哪怕过几年实在坚持不下去，回到家乡，还可以假装出一副功成身退的样子，可是刚来一个月就回去，难免会被人笑话，在自尊心的驱使下，我放弃了一切梦想和虚荣，开始找一份能让我付的起房租并且保证我吃饱的工作，很快，我找到了一份在台球厅收银的工作，一个月四千，偶尔还有小费。收银员挣到四千元，我万万不能想到，到我上班的第一天，我才发现，这里不是普通的台球厅，在整个台球厅的最后面隐藏着一道楼梯，那里直通着地下的一个小房间，是一个赌场。我曾经跟着经理下去过，虽说是一个赌场，但是确实很小，项目也只有百家乐，21点，面积也很小，只有大约一百平米，而且筹码最多买到一千，知道这里的人不多，时间长了有些人我都能认识，只是来这里赌钱的人都不经过我的前台，都只是径直走向后面。也有来到这里正经打台球的人，也都心知肚明，只是由于实在玩的小，而且管理很严，没有发生过过激的事情，也许也因为是大城市，大家见多识广，也就都见怪不怪。

       老陈是经常来这里打台球的，偶尔也去地下室，老陈永远只是一个人来打两个小时球，然后要一杯黑啤，在吧台上独自坐着喝完，然后抽一根烟离开。第一次见老陈，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穿一身牛仔装，带一个不明形状的项链，五官精致，只是看起来有一些忧郁，打球也一言不发，有时候去地下室，出来时也看不出到底是赢钱还是输钱。

        每天都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有些人进去时满脸欢喜，出来时一脸愁容，也有人进去时满脸欢喜，出来时更加高兴，那脸上的喜悦遍布全身，还抑制不住要散发出来，连打台球的人都会抬头行注目礼，并加以嫉妒的目光。只是这种情况不多，而且只要是赢钱的人，第二天还会来，只是大多都输的精光。至于输了钱的人，满脸愁容的出来，也还会心有不甘地进去，长此以往，乐此不疲，只是谁又是赢家呢？

        只有老陈每天云淡风轻的来，云淡风轻的走，虽然他去地下室的时候很少，大概一个星期只有一两次，但是台球每天照例要打，而是永远是下午的六点来，八点走。台球厅的经理姓杨，我们一般称呼他为杨哥，他不是本地人，高中毕业就出来自己闯荡，所以听说我也是一个人来到大城市之后，便有意无意照顾我一点，有时候客人输的气急败坏，桌上的用来换钱的筹码也顾不上退，就摔门而出，如果不多的话，杨哥就拿上给我，当作是额外的小费。

       杨哥怎么看也不像电视剧里开赌场的大哥，他剃一个光头，带一个眼镜，给人一种天生的喜感，也许正是这种亲切的感觉，加上杨哥说话圆滑，来的客人大多也都是熟客，偶有生客，也总能很快熟络，送一瓶红酒，就算是认识了，杨哥没有得罪过人，来的人不管是赢钱或是输钱，出来时也总能跟杨哥笑脸相对，说一句，真是他妈的命不好，这时杨哥往往会拿出一套说辞，说一些小赌怡情，时来运转之类的话，具体是什么我没有细听，输了钱的人也不会细听，他们只想着下次赢回来。

      在这里工作了一个月，跟杨哥渐渐熟了起来，只是他依然不让我接触赌客，老陈依旧每天会来，有时会去地下室，我问过杨哥，杨哥说他也不知道，老陈每次都是面无表情，杨哥的热情好像在寒冬时候泼出去的热水。

    很快入冬，我也换上了臃肿的棉衣，台球厅里暖气十足，每次上班都要花几分钟用在脱衣服上。老陈也摘掉了帽子，换上了棉衣。

      一天下午，老陈迈着悠闲的步伐走进台球厅，要了一杯黑啤，我终于没有忍住。

    “这杯算我请你的吧，你可是每天都来呢。”

       他依然掏出钱放在桌上。

    “叫我老陈吧，每天下班无聊，消遣而已。”

       他没有再说话，而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也不能算名字，只能算一个称呼，后来我告诉杨哥，杨哥笑着夸我厉害。

      杨哥的女朋友偶尔会来台球厅看他，他女朋友长的不算很漂亮，但也很有气质，身材很好，长发飘飘，惹得我们羡慕，跟我一起工作的服务员们总不固定，最多只干了两个月，而我却一直工作了小半年，所以杨哥跟我关系很好，每次女朋友来找他时我都笑称杨嫂，她也总是害羞，叫的多了她也笑着答应，有时候下班杨哥和她女朋友会请我吃饭，我们在饭桌上聊了许多。杨哥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在一家饭店打工，那还是十多年前，这个城市的发展已经初见端倪，不少人也都纷纷涌进来，那时候真的是遍地都是机会，只是杨哥没有学历，也没有经验，遍地的机会也捡不到，最后只好到饭店打工，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一直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十一点，中午休息两个小时，一天挣一百块钱，有时候客人多，能挣到一百二十块钱，杨哥从一开始就跟别人落了一截，只能靠努力来弥补，那段时间他拼命的干活，没人干的活总是他干，中午的休息时间他只休息一个小时，也渐渐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这样，一年后杨哥就被破格提拔为大堂经理，一个月能挣到四千，而且有很多空闲的时间，杨哥并不想给别人打工，在安心干了两年大堂经理后，便带着攒够的钱，辞了职，当时酒店的老板劝阻不得，只好放杨哥走，杨哥走后自己开了一间酒吧，开业当天酒店老板亲自带自己的员工前去捧场，对杨哥说如果以后有困难随时来找他，杨哥那一晚喝了许多酒，他回想自己走来的一路，忍不住痛哭流涕，后来的生意很好，杨哥在原有酒吧的基础上扩建了一个台球厅，后来又扩建了这个小赌场， 杨哥一开始只是在地下室又扩建了一个棋牌室，后来有人不断赌钱，屡次禁止无果，也就顺水推舟，慢慢变成了一个小赌场，只是杨哥知道这是犯法，只好严加条例，每次最多也只能玩到一千，加上杨哥善于为人处世，直到今天都相安无事。

        台球厅的日子过的安逸而且舒服，它让我忘了我还没有爱情，没有车房，每天看着赌客的悲喜起落，起初还能带给我一些感悟，后来也都习以为常，杨嫂买了一只金毛作为宠物，起名叫做南瓜，南瓜不怕生人，总爱跟打台球的客人凑热闹，好几次也都找老陈，老陈平时不苟言笑，见到狗却不吝啬自己的笑，老陈笑起来很好看。只是南瓜却从来没有到过那黑暗处的楼梯口。

        天气越发寒冷了，马上就要过年，我也开始有一天没一天的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年，我每个月加上客人给的小费，大约能挣到五千，这已经是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生活，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在大城市能生活得如此安逸。

        在还有三天除夕的时候我收拾好了全部行李，准备请十天假回家过年，杨哥一个人坐在吧台喝着酒，往日的微笑也收了起来，我看出杨哥肯定有事，小心的开口请假，杨哥却执意给我半个月的假期，过完元宵节再回来，我没有多问，开始了最后一天的工作，六点的时候老陈走了进来，脸上略带高兴。

     “老陈，今天这么高兴啊。”

    “今天不打球也不去地下室了，要两杯黑啤

        老陈依然是口无波澜，我给他上了两杯酒，他却递给我一杯。

    “我明天就要走了，回家去结婚。”

      “恭喜啊！”

     “我以前有过一个女朋友，她之前跟我一个朋友在一起，后来他们分手，她就跟我在一起了，但是他对她还有感情，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我的错，感情这事能说好谁对谁错吗？后来她又背叛了我，和我那个朋友和好了，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说我活该，我不明白。后来我还有过一个女朋友，只是她的心却没有一点在我这里，我只爱过这么两个人啊，我不明白。再后来我父母嫌我三十多岁快四十了还不结婚，给我从老家找了一个结婚对象，让我回去相亲，我见过几面那个女人，准备回去结婚了。其实我们都是爱情里的赌徒，不断的拿自己的已有去换取未知，有的人赢了，得到了双倍，有的人输的一无所有，而我属于第三种，明明输的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装出一副赢家的样子，你看看他们，赢了的还想赢，输了的想翻盘，逢赌必输啊，我这一回不赌了。”

       老陈喝了一口酒，表情并无变化，我在怀疑他讲的是不是自己的故事。

    “总有人抱怨生活，抱怨爱情，那样的话我有一万句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它们就那样的憋在我的心里，等到某一天夜里，实在装不下了，便会喷涌而出，在灯红酒绿的夜里把我吞噬，然后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我，至于会变成什么样，谁也说不好。”

        老陈眼眶有些红了，我认识他半年多，没有见他情绪如此激动，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也许他并不需要安慰，那些深受背叛折磨的夜里，不也是他一个人度过的吗。

     “如果我还回来，还会来的。”

       老陈喝完酒就走了。这天晚上直到关门我也没见到杨哥。

       第二天一早我拿上行李去火车站回家，给杨哥打电话告别，杨哥手机关机，我给杨哥发了一条短信。

       在台球厅上班这半年，几乎很少给家里打电话，偶尔父母打来电话，也只是匆匆的说两句，也都是天冷了要多穿衣服，问我过的怎么样之类，我跟他们说我过的不错，事实上也真的是不错，每天的工作清闲，也有不少的报酬，只是如果知道我在一个赌场上班，估计要气的打我一顿，一开始我也觉得赌场可怕，也深知不管是大赌场还是小赌场，最多能玩一千还是一千万，只要跟钱沾边的赌都是可怕的，都是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都是要坐牢的，但我们每个人不也是赌徒吗？杨哥用自己积攒下的所有经验和金钱去赌一个自由而且富足的明天，老陈用自己所有的爱去赌一个天长地久，而我用自己的勇气和不甘心去赌一个美好的生活。

        坐了七个小时的火车，终于到家，爸妈早就做好一桌菜，打开门那一瞬间，顿时觉得有一种特殊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为各种人的故事而唏嘘落泪，却没有好好的去编一个自己的故事，我来不及放下行李就跟爸爸妈妈抱在一起，我妈说我瘦了，我爸告诉我还是家里好，我终于知道那种特殊气息的是什么，它是家的气息。

        除夕那一天十二点，我站在窗边看着满天烟花，家人都围坐在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几个舅舅家的孩子出去开心的放起烟花，又一年过去了。手机突然震动，我掏出一看，是杨哥的短信。

    “小天，春节快乐！台球厅不开了，我跟你杨嫂商量过了，违法的事不能干，过完年我也要跟你杨嫂回家了，见识了那么多的赌徒，没有一个是赢了的，有事还给我打电话，有机会再见吧。”

        我心里五味杂陈，那段日子就好像是一个梦。

    我回了一句，“好，有缘再见。”随后手机又一阵震动，有人给我卡里打了四千块钱，随后又是杨哥的短信“这是春节的工资。”我又回了一句“谢谢杨哥。”

        春节过完后我在离家不远的一个杂志社找到了一份编辑的工作，一个月三千块钱，我常常想起那段自己在大城市的经历，想起那个台球厅，想起杨哥，想起老陈，不知道老陈过的是否幸福，不知道杨哥和杨嫂有没有结婚，逢年过节我会给杨哥发一条短信，他也会回我。

        只是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这场赌局结束了，我要迎接下一场。